吴军军营前,士兵们还在有条不紊地巡逻着。
吴王阖闾坐于中帐,凝视着作战地图,沉思着。
“伍相国,我们的粮草还能坚持多长时间?”阖闾问道。
“太子已经在回来的途中了,我想粮食应该没有问题。”伍子胥答道,“伤兵也都已经料理好了,太子一到,我们马上就可以攻城!”
越国先王去世,太子勾践刚继位,国祚不稳,阖闾本以为这是一举攻越的大好时机,但他万万没想到,遭到越国君臣如此顽强的抵抗,使吴军陷入战争泥潭中不能自拔。
越国国力本就不如吴国强盛,军士也不如吴国勇猛,过往的数次交锋中也多以吴国战胜越国、越国割让城池进贡布匹结束。阖闾实在想不到,越军连战连败,被逼至槜李后,按以往经验,他们应该早就投降了,可如今却坚壁清野,死守到底,究竟是什么令越国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难以攻破?
阖闾靠在桌子上,疲劳地闭上眼睛,内心的焦灼总让他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祥的预感。吴军唯一的问题就是准备不足,只要粮草到了,一切将迎刃而解。阖闾反复地告诫自己,战局并没有失控。
但,总有什么让他觉得不安。
或许,孙武所言……不,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他知道主帅意志的动摇,是用兵之大忌。
可他按了按太阳穴,最终却还是没忍住,问道,“伍相国,孙将军他?”
伍子胥与孙武乃挚友,孙武此次因劝谏被贬黜,没有半点辩解,毫无留恋,反而直接归隐山林了,伍子胥当然不能实情以告,“大王,等此战回去,我会去看望一下他的。他对先前顶撞大王的事,十分后悔。”
嘴上这么说着,伍子胥心中却知道,大王,动摇了。
对于此仗,战与否,伍子胥当初也是有所保留的,但阖闾对自己有再造之恩,他不能像孙武那样,一走了之,如果阖闾要打这一仗,他能做的,就是怎样尽力帮阖闾打赢这一仗,这是为人臣之道。
何况在他眼中,孙武的种种担心是对的,但吴**力远胜于越国,也是事实。即使这场仗不会完美无缺,但打赢总是不难。若真要在如此促狭的时间里,利用吴军的瑕疵反败为胜,又谈何容易?何况,如今礼坏乐崩,又有哪一场战争是真正正义的呢?
如此看来,他们唯一的弱点就是军备不足,只要等太子回来……
“大王,其实此战未必……”
伍子胥刚要安慰阖闾,突然,营中战鼓擂鸣,这是突发战况的示警。
阖闾眼皮一跳,与伍子胥对望一眼,伍子胥打住要说的话,两人纷纷走出帐外。
营地中,吴国士兵已经训练有素地站队集结,并迅速就位在自己的岗位上。
而营地外,突然出现了一大批身穿囚服、头发散乱的囚犯,人人手持利刃,步步压了上来,一时间,尘土飞扬,那场面十分震撼诡异。
“怎么回事?”阖闾问。
伍子胥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从古到今,战场死士多为死囚,不足为奇,但从未听说有将囚犯死士在光天化日之下驱赶至敌营前,而且身无披甲,毫无章法,更无布阵的。
伍子胥警惕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这些死囚走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吴军已经布好防御,也纷纷举起长戈,但这些白衣死囚步速却没有丝毫减慢,所有吴国士兵都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但所有人看着这些似人似鬼的囚犯紧逼上来,心中都有点怵。只是他们不知,更令人发怵的事情还在后面。
只见这些死囚快到营门前时,突然止步。
吴军士兵蓦然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浑身紧绷,做好了随时迎战的准备。
可这些死囚却没有一点要进攻的意思,反而突然齐齐高喊,“我主越王,不自量力,得罪贵国,贵国兴师问罪,我等奉先王之命,愿以一死为越王谢罪!”
说罢,一刻犹疑也没有,站在第一排的囚犯,高举利刃,手起刀落,上百颗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洒如柱,尸体应声落地。
吴**队所有士兵,都目瞪口呆,包括吴子胥与吴王阖闾,全部的人都一时间忘记了反应。
紧接着,第二排死囚面不改色,上前一步,如法炮制,“我主越王,不自量力,得罪贵国,贵国兴师问罪,我等奉先王之命,愿以一死为越王谢罪!”
然后,同样高举利刃,手起刀落,又是上百颗头颅滚落在地,上百柱鲜血喷洒如柱,上百具尸体应声落地。
这样,一排又一排。
转眼间,头颅满地,面目狰狞,怒目圆瞪,像是控诉着吴国的侵略;而遍野尸横,鲜血染尽吴军军营前的一片空地。
这场景极为骇人、极为恐怖、极为震撼、极为诡异。
即使伍子胥铁血戎马一生,也从未见过如此血腥之场景。
吴国士兵更是面面相觑,吓的丢了魂一般,手足无措,纷纷退缩。
甚至有人小声嘀咕着,“这些人说的是什么?奉先王之命?”
“怎么会出现这么诡异的事情?”
“恐怕是我们惊扰了越国先王英灵,触怒了上天吧!”
“这是老天要惩罚我们的预兆么?”
一时军心大乱!
正当吴军上下震惊怔愣之时,突然,“嗖嗖”声整齐一片,远处密集的箭雨袭来,伍子胥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小心埋伏!”
可哪里还来得及!
喝声未落,箭雨已至。
军营前毫无掩体,不少士兵已中箭而倒,甚至生生数箭钉死在栅栏上。吴军一时骚乱非常,乱了阵脚,个个应顾不暇。
这时,越军已不再蛰伏,纷纷从远方的草丛中站起身来。弓箭手一排接着一排,有条不紊,接连不断地射出箭矢。
一波箭雨过后,吴军死伤无数,那样的伤亡场景,对吴军心理上的打击,是空前的!前军的骚乱,在后军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迅速传染到后军,一时整个吴军军营乱作一团!
在这如海般的骚乱下,伍子胥的声音迅速被淹没,没有任何回应。
“令兵何在!”
伍子胥怒吼一声,却见金鼓之下,令兵早已中箭身亡,后备令兵在此混乱之中,一时也不知所踪。伍子胥对身边几人喝道,“保护大王!”
阖闾自然知道伍子胥的意图,多年君臣间培养的默契不必赘言。
伍子胥从地上拾起一枚盾牌,拨开人群,冲上鼓台。如此乱局,必须迅速重整军队,组织防御,否则,吴军危矣。
越军迅速挺近,伍子胥站上鼓台,抓起鼓槌,用力一击,“咚”地一声,浑厚的声音像定心神音般,响彻吴营。
虽然还是骚乱,但吴军毕竟训练有素,已经开始从摸不着头脑的状态下迅速缓和过来,但这明显还不够。
越军的偷袭实在是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了!
伍子胥望着混乱的军队,眼皮直跳。
他戎马一生,但在战场上,却从未有过今天这样差的预感。
“咚”地又一声。
伍子胥的大脑神智也随着鼓声在沉淀。
虽然战场上讲出奇制胜,但吴越两军实力相差悬殊,难道因为这样一场骇人的战术插曲,造成吴军一时骚乱,越军就可以力挽狂澜、转败为胜么?
不可能!
那越军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
伍子胥的眼皮跳的更厉害了!
“咚”地一声,敲下第三鼓。
他站在高高的鼓台上,能够无比清晰地看清整个混乱的场面,混乱中阖闾被几名士兵簇拥着,像一簇无目的的蚂蚁,慌乱无助,艰难地向军营内撤退。
他突然双目圆瞪,大喝道,“保护大王!”
“保护大王!”
于乱军中直取主帅!
这才是越军真正的目的!
虽然离开时已勒令卫兵保护阖闾,但多年战场争战强烈的预感,让他一时有点着慌。如此混乱的场面,如此密集的箭矢,即使越军不以阖闾为目的,能全身而退,靠的也是运气。
而发起这样一场不义之战,上天会不会给他们那样的好运!
战场上,一切的发生都是转瞬之间。
突然,只听阖闾身边士卒突然一声叫喊,“大王中箭了!”
伍子胥击鼓之手猛然一停!
正惊叫当时,阖闾身体被箭的力量冲击地一震,以剑撑地,勉力撑住,一咬牙,将箭拔出,狠狠扔在地上,大吼一声,“寡人没事!”周遭士兵一瞧,惊乱的心绪才算又稳定下来。
伍子胥见状冲下鼓台,冲上前一把扶住阖闾,大喊一声道,“撤退!”
余兵在伍子胥方才的战鼓指挥之下,已经重整阵型。环围着阖闾和伍子胥,逐渐退去。
站在战车上的勾践远远望着吴军败退时零乱狼狈之像,脸上露出胜利的喜悦。直到越国的前锋士兵一刀斩落吴国战旗,勾践才兴奋地高举右拳,向越国所有士兵示意着:我们胜了!
看着勾践陷入胜利的狂喜中,范蠡低头远望着吴军兵营前身首异处的三千死士,沉默地低下了头。
这是他所经历的第一场战争,便立下奇功,本应高兴的事情,但他的内心竟没有太多的兴奋。
“兵者,凶也。”
这是开始学习兵法时,师傅计然的第一句话。
那时学斋里轻飘飘的四个字,如今化作面前真实的血流漂橹,却深深震撼着他。
当年讲授时,师傅问他,“明白了么?”
他自小聪慧,对这么简单的区区四字,颇有些不以为意地说,“当然。”
师傅却摇了摇头,“不,你没有明白。”
师傅又道,“世上有些事,不是靠书本就能教会,不是靠老师就能讲授,也不是靠聪明就会明白的。”
如今,他终于开始明白师傅当年的话了。
一阵微风吹过,那截连日来于匆忙间束在发稍的断袍,在激烈的奔驰中已然松懈,就这样悄然滑落,落进尘土中。
范蠡的发丝散开,迎风飞扬,竟第一次显得如此孤独与肃杀。
眼前,不是地狱,而是真实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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