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个女生一间宿舍，简陋的大通铺木板床，上下两层。木板有坑坑洼洼的黑点和疤痕，坐在上面摇摇晃晃。四周的墙壁已经发黄，上面有几处黑色暗红色的印记，或许是脚印，或许是血。应该是以前住过的人留下的，不知道长什么样，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心里说不清的芜杂，像屋角随风摆动的蛛网。
16岁的我第一次离开家，早晨父亲把我送到车站，让我一个人去新学校。“跟紧车上那些学生，凡事不要怕，不要慌，有什么困难找老师。吃饭别省钱要吃饱，睡觉记得盖好被子。”
“知道了，快回去吧。”我侧过脸，迅速关上玻璃窗，极力忍住讨厌的无端涌上的委屈。瞬间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来，她一定在家哭得稀里哗啦。在她眼里，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小子坏丫头，可她对我最不放心。我11岁来月经，她惊讶地对着便池的那摊血大叫，我平静地撕下一长片卫生纸，学着那些女人的样子，折好了垫在内裤上。她赶紧把纸篓里沾血的纸团盖得严严实实，仿佛那东西肮脏无比。
车缓缓开动，原本想象的离家之后自由的快感与兴奋全然消失，只剩下无名的孤单笼罩了整个身体。那种感觉，就像现在紫雨回家取行李了，我躺在床上，啃着撒了料包的干吃面盯着屋角的蛛网发呆。
打开水要去很远的地方，从东往西，穿过长长整个校园。根据多年战斗经验，和看大门的老师搞好关系无比重要，我拿着自己的暖瓶，又殷勤地提起她的花白色大茶壶，她鄙夷地说你不行的。
开水池前黑压压的人，不知道都从哪冒出来。一长排热水龙头哗哗响着，雾气四处弥漫，不时有暖壶摔碎的响声，女生吓人的尖叫声。“小心烫，小心！”有人一边喊一边艰难地钻出来，满头大汗，像刚刚蒸过桑拿。
我看着手里的茶壶暖瓶，嘴里觉着很咸很渴，舔了舔干涩的嘴巴，鼻子觉得酸胀。姐姐如果看到，一定又嘲笑我活该。上小学时美莲找我借课本，我立刻给她，老师上课检查，骂我连书都不带，罚我站了一节课。一个男生上课和同桌吵闹，老师在一旁制止不听，我从卫生角拿出簸箕，朝他脑袋拍了一下，他立刻安静了。老师说我欺负同学行为十分恶劣，要记大过一次。上了初中，我看不惯一个女生欺负朋友，冲过去找她理论，却被对方死死压在地上，我的朋友早不知躲哪了。我常觉得自己是英雄，姐姐说我根本是傻子。
我在人群里横冲直撞，终于挤进去。战战兢兢接完水，阀门却关不住，滚烫的水花四处飞溅。一个蓝色身影挡在我前面，热水一下溅到他手臂，他快速关掉龙头。“你的吗？”懵圈的我本能地把壶盖给他，他提起大茶壶往外走。
等我一身狼狈挤出人群，却没有看到他，刚想喊小偷，才发现茶壶安全地放在花坛一排冬青前。回想刚才的样子，忽然觉得可笑，向来天地不怕的我，什么时候需要躲在别人身后，而且是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生。他的背纤瘦挺拔，有一种家常可亲的温暖，我竟第一次体味被人保护的感觉。一层层的人，像海浪般涌上来。我不知道他重新进去打水还是已经离开，没看清他的长相，没来得及跟他说谢谢，只记住一个穿蓝衬衣的背影。
我在路上歇了又歇，在众人注目的优厚待遇下，全身虚脱回到宿舍。紫雨和父亲正在整理东西，他盯着我上下打量了几秒钟，才忽然明白什么似的堆出笑脸感激我给紫雨占了下铺。他直接脱了鞋踩到木床上为她铺床，体形微胖，蹲在不到半人高的地方，三两下粗气急喘，额头上全是汗。他动作并不熟练，褥子折过来翻过去，紫雨在一旁劝他下来，可并没有效果，她绞着手脸从双颊红到耳根。
宿舍里的女生，有像我这样一个人来报到的，有父母或者母亲送上学的，只有他是唯一一个父亲，唯一为女儿铺床，唯一把她当小孩看待。所有的事情做完后，他才摘下模糊的眼镜，掏出手帕擦擦汗，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审视了我一遍。我在熟人眼里是女孩，在陌生人第一眼常常被认作男孩，这种模棱两可的性别，一定让他觉得不寻常甚至不正常。
“什么东西，水吗？汤？不会是尿……”下自习刚回到宿舍，就听见几个女生一阵叫喊。紫雨崭新的床单上湿漉漉的一大片，像一朵花慢慢向四周绽开。我趴上去闻了一下，没有异味。比这更奇怪的是水印中央放着一元钱，像欺辱人之后得意的挑衅恶意的嘲弄。
“谁干的？今天不把这个人揪出来，都别睡觉！”我大声叫嚷，有人帮紫雨找卫生纸，有人递给她毛巾，有人说第一个回来的嫌疑最大。我仔细审视她们的表情，究竟是无辜还是抵赖，灯突然灭了。
“睡觉！”外面的哨子声一次比一次响。“快上床，听说那个宿管老太太可厉害了。”
紫雨把枕巾垫在湿乎乎的床单上，半侧着身体将就躺下。我让她挤在一起她坚决不肯，因为每个人的床铺只有窄窄的一小块。四周安静后，白色的月光照进来，铺满一片青色。紫雨的身影比白天看起来更孤单瘦小，一阵轻轻的啜泣，我第一次看见黑夜里闪烁泪光的眼睛，它凝望着我充满委屈。
“别哭，明天我把所有人的床都浇一遍。那句话怎么说，马善被人欺。以前有个女生骂我假小子，整天和男生混，我上去直接揪住她头发……”
“千万不要。”她用手紧紧抓住我胳膊，好像忘记了自己的悲伤，而为我担心不已。
“怕什么，战斗就是我的座右铭，我帮你降服所有的妖魔鬼怪。”我随口说完昏昏睡去，迷迷糊糊中有人一直在替我拉被子。
早晨起床，被单已经干了，留下一圈水渍的印迹，像醒目的罪状，像紫雨心里的伤痕。我们抱着书去教室，她对我说不再追究昨晚的事。
“不行，你眼睛还肿着呢。”
“习惯了，以前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我的腿总是让他们觉得不顺眼吧。或许她只是不小心而已。”
“为什么要忍，难道你不恨她？”
“不恨，书上不是说了吗？骂我辱我误我，忍他让他敬他。”
“我可不这样想，我是个人，欢乐悲伤愤怒不满就要表达出来。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兄弟姐妹是生出来的，但朋友一定是挑出来的，比如我和你。至于那些嘲笑你的人，根本不用在乎。”
她又用那副温柔感激的眼神看我，她一直给予我至纯至厚的深情，而我回报她随时翻船的友谊。
“那一块钱怎么办？是不是应该交给老师。”
“交给老师？你真是听话的好学生，世上再没你这样纯洁的人了。”我想笑看她认真的样子还是忍住，“管她什么意思，我们去商店买糖吃，她既然有钱我们就大方地花。”
我把糖果直接塞进紫雨嘴里，她红着脸嚼着，羞愧的样子像偷吃禁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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