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珏抬起头,目光刚好撞进肖镇西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下一瞬,那眸子便漾起水波,耳边随之传来肖镇西温润的声音:
“楚先生原是太医令,是从小看着官家长大的。辞官后便在北斜街开了家医馆,替百姓诊诊病症断断脉。”
肖镇西目光在孟珏颈间蜻蜓点水般略过,又补充道:“楚先生是九科圣手,平日里我们受些瘀伤也会找他要点膏药,不出三天便能痊愈。”
孟珏没错过肖镇西那一瞬的目光,手指下意识抚上脖颈——那是昨日为箐兰挡下一脚所留的淤青。
“一点小伤,肖指挥使不必挂怀。”
肖镇西明白她并不想多聊那伤的来历,对孟珏的好感又高了几分。想起某人在自己来前交代的事,暗骂心脏的人果然看什么都脏。
他索性换了话题:“孟娘子不用客气,我已经卸任指挥使的职务了,现在只是你的骑术师父,还是说……”
肖镇西微微屈身,双目平视孟珏。
“你比较喜欢有个指挥使的师父?!”
青年嘴角上扬,剑眉轻挑,清亮的目将少女纤细的身影牢牢锁住,孟珏向后一退,脸上淡然自若的表情也崩塌了一瞬。
“肖灵武百骑劫夏营的事迹整个大卫有谁不知?能得肖将军的教导,珏娘自然求之不得。”
肖镇西闻言不好意思地擦擦鼻头。
“那是文……”
肖镇西脑中再次忆起某人那副不可一世的嘴脸——
“李郦狡诈多诡。论心眼,你不是他的对手。如此你便依计划行事。记住,不可恋战,也不要想别的,你那脑子只适合执行命令,懂?!”
肖镇西压下心头闷火,用力挥去脑内那张可恶的脸。
“文?”那边孟珏还在等他的回答。
肖镇西清了清嗓子:“传闻而已。”
他身形后撤,让出镜园大门。
“既要学习骑术,孟娘子便与我去太仆寺选匹好马,之后可随嫁妆一同带去平夏。”
肖镇西眼底满是傲意。
“平夏良驹虽多,但我卫朝的也不比他们的差。”
孟珏敛下眉目,想起自己心中计量已久的事,此时倒是个好机会。
想到此,她嘴角露出恰到好处的弧度。
“那便听师父的。”
二人均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孟珏回屋与贺嬷嬷交代一番便随肖镇西离开了孟府。
孟珏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长长吐出一口气,享受着难得的自由时光。
“久等了。”身边传来响鼻声,孟珏转头看去,肖镇西长身挺坐于马背,一个鹞子翻身落到地上。
“这是我的宝贝,名唤跃灵。”
肖镇西长年习武而略显粗砺的手轻轻抚过跃灵柔顺的鬃毛。
“她是我的好伙伴,十三岁起我便于它一同作战。别看它外表可爱,上阵可是一把好手。”
肖镇西语气十分温柔,孟珏嘴角上扬,望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缓缓伸出手……
“小心——”
伴随肖镇西的惊呼,孟珏的纤指已埋进那细密飘逸的鬃毛。
“玉蹄踏轻雪,障泥没灵风。”
跃灵亲昵地蹭了蹭孟珏,鼻子打了几个轻哼。
“果然是匹好马。”
肖镇西面露惊异之色。
“跃灵是我从西域走商手中救下的肉马,对生人一向十分防备。想不到她居然不抵触你……”
孟珏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真心笑容。
“我极爱世间灵物。”
“世人皆言,牲畜较之于人,是愚钝有余灵气不足。”孟珏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跃灵柔软的舌不断舔舐着她的手。
“我却觉得,说此话的不过一介狂傲无理之徒。”
“生灵天性单纯又赤诚无比。你以爱护之心待它,它自会以忠诚之心报你。可要比那胸有千般心思、万般丘壑的人好相与些。”
肖镇西静默不言,孟珏话中之意,他又怎会不知?
这世间可怖之物,向来不是鬼魅豺兽。
二人各怀心思,一时之间都未再开口。
就在此时,一道男声从二人身后插进来,话语间满是赞同。
“这位小娘子说得在理。都说汴京乃大卫朝钟灵之所在,我看未必。”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青年立在二人身后,极为俊秀的脸上挂着熟稔的自然。
他从袖中摸出一锭金子,放在掌心颠了颠。
“一锭砸下去,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些脑满肠肥的俗物。”
青年手腕一转,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玉骨扇,浓如漆夜的墨玉遮住他半面玉容。一双桃花眼闪过一抹狡黠的光芒。
“小娘子我说的可对?!”
孟珏敛下笑意,她悄悄向后一退,眼神隐晦地打量着突然出现的青年。
抵值千金的月隐纱随意拖在地上,皂色罗衫上绞提着细密繁复的花。劲挺的腰上浅浅勾着一条玉带,上面还挂着一只繁复精巧的锦袋。
陆齐自然没错漏女子眼中的防备,不过……他是带着目的来的,自然不能轻易收手。
他上前一步,正要继续。耳边却传来一股劲风,陆齐身体向后一撤,眼中沁出一缕无奈。
“肖镇西,你发什么疯。”
肖镇西眼含怒气,声音也不似方才平和。
“我奉官家旨意,从今日起教习永和公主骑术。现在我们要去太仆寺挑马,闲杂人等不要妨碍我们。”说着手掌还向前挥去,作出驱赶之势。
陆齐手掌一翻,扇骨将肖镇西的手掌打开。
“果真是一方水土造一方人,原先每天跟在丝罗绣缎身后讨糖吃的锦绣公子哥如今越发不懂礼数了。”
陆齐无视肖镇西铁青的脸,修长白皙的手上不知何时捏着一根玉钗。
“美人如玉,娘子这般容貌,用这黄白俗物做衬岂不可惜?!”说着便伸出手。
孟珏只觉发间一松,一股凉意划过头皮,恍若流风的娟纱淌过她的鼻尖。陆齐唇角上扬,将银钗收入怀中。
“陆大人!”肖镇西一把揪住男人平整的衣襟,拖至路边。“你若是兴起,大可回去对你院中的那些红颜知己发泄。不要来招惹她!”
肖镇西脸涨得通红,指节也因用力过猛而泛白。陆齐收回视线,眼眸尽数卷下迎面的嫌恶与怒火。
“这话从肖大人口中说出倒是别有趣味。听传庆州一向民风开放。不同于汴京的礼教森严,庆州男女大多姻缘随心,私下约定终生也是有的。”
陆齐眼睫微微一颤,缱绻缠绵的目光朝孟珏投来。
“娘子这般花容玉貌,可受不得那西北的风沙。若是娘子心意未定,大可来寻在下。吾虽位卑人轻,但定会替娘子想法子解了这平夏之行。比如……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人把你替下来,反正那平夏王也不……”
“陆大人!”肖镇西将人狠狠摔在墙上。后背传来阵阵痛意,陆齐面色如初,只是那讽色渐深,玉骨扇轻轻摇了摇。
“看来调令下的正是时候,肖团练使锦绣花香闻多了,西北的风沙已尽浑忘了。”
“那是……”肖镇西瞳孔一缩,手上不自觉脱了力。陆齐身形一侧,一边用扇骨抚平衣褶,一边朝外走去。谁料肖镇西却突然反身,手掌似铁箍般死死扣住陆齐的肩头。
“陆齐!!!”
孟珏心头一跳,肖镇西身上怒气尽消,取而代之的,是逼人寒魄的杀意。
“肖大人!”
“!灵武!”
一道尖锐的嘶喊和着一声马鸣盖过了孟珏的惊呼。熟悉的嗓音令肖镇西身形一滞,嘴角几番拉扯,终究放下紧握的拳。
马车慌慌急急地停在在三人身后,将行人好奇探索的目光尽数拦下。一只柔荑将车帘撩起,露出一张面若芙蓉的脸。
独孤清华不等车夫搬来杌子便径直跳下车来。伴着一缕莲香,孟珏望见一方远山黛水的眉目。
芙蕖低头替独孤清华理好裙摆,随后端出一个还蒸腾着热气的药炉,小心地放在娘子手中。
独孤清华轻舒一口气,视线划过在场三人。在那双翦水秋瞳的盈盈注视下,肖镇西不甚自在地捏捏护腕,走上前来;陆齐则落在后面整理褶皱的衣领,面上讽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如顽石一般的冷然。孟珏落在一旁,眸中带着些许探究和戒备。
“这位便是孟娘子吧。”独孤清华将二人神色敛入眉眼,冰若美玉的纤指轻轻抬起孟珏的手。“我叫独孤清华。”
独孤!
孟珏心中一惊,她是两朝元老独孤朔的嫡长孙女!
独孤清华察觉到手中的僵硬,她愈加放轻嗓音:“儿时曾听阿娘讲起永济县主,说县主曾在春日宴上翩入百花引得千蝶追舞,我还不信。今日得见孟娘子,才知所言非虚。”
孟珏一惊。她在家中恍如无物,关于太婆的事,也只有从贺嬷嬷口中才能知晓一二。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还能从他人口中听到太婆的事。
不自觉地,她便朝女子看去,正撞上一双闪着暖光的眸。
“独孤娘子知道我太婆?”
独孤清华怜惜地抚上孟珏的发。
“永济县主是卫朝第一才女。当年她随侯爷入京觐见,汴京御路上不知传了多少首颂美之词,香花鲜果捡都捡不过来呢。”说到此,独孤清华脖颈微弯,灵动俏皮的浮光在她眼中跳跃。“偷偷与你说,我爹爹还曾以此为景,画了一幅扇呢。我娘有次翻到,还与他生了好大一场闷气。下次待你来我家,我翻给你看。”
独孤清华目光清正,声音轻柔又透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孟珏被她眼中光华吸引,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下意识点了点头。
独孤清华见状,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我听爹爹说,从今日起,灵武便是孟娘子的骑术师父了?!”独孤清华一直分神关注着那边二人,眼看肖镇西遮掩好情绪才侧身朝他说道。“你们这便是去太仆寺挑马了。”
肖镇西瞄了眼一旁静默独立的陆齐,从旁一步,刚好遮住独孤清华的视线。
“一匹相性匹配的马是能救命的,自然要细心挑选。”
独孤清华浅笑颔首:“此话由灵武说出,自是没人不服的。”
视线中只余二人,那人始终不再向前。他的性子她再知晓不过了,不是吗?
独孤清华贝齿轻咬,开口轻唤:“子瑾,好久不见。”
肖镇西身体一震,忍不住朝后看去。陆齐轻撩衣袍,月隐纱折射出炫目的华彩,腰间锦袋轻摇慢晃。
“见过独孤娘子。”
孟珏微微一颤,只觉那声音似与方才一同戏谑和沐,但又十分疏离飘忽,仿佛一缕怎么都握不住的风,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
独孤清华目光在陆齐腰间转了一圈,嗓音依旧清润。
“子瑾今日沐休?这是要去哪儿?若是得空……”
陆齐眼眸犹如一面死湖,任凭投下什么都掀不起半分波澜。
“芸娘腹中痴子纠缠,寝食难安。我买些蜜饯好叫她下下食。”
此话一出,一直立在车前候命的芙蕖猛然抬头,眼中的怨毒之色似要化作利箭射向那个随口抛出无情话语的男人。
“告辞。”而陆齐不等独孤清华反应,也不再理会孟珏,转身便要离去。
“景昃姐……”肖镇西一脸担忧。他刚要开口,就见独孤清华紧跑两步朝陆齐背影高喊。
“翁翁极惦念你,若你得空,便去见见他吧。”
芙蕖急忙上前扶住独孤清华,眼见那人身硬如铁,眨眼便汇入人流不见踪影,颤抖着唇哽咽道:“娘子……”
独孤清华自然知道他不会给自己回应,只是……终是覆水难收……
独孤清华撑起笑容,安慰似地拍拍芙蕖的手。
“孟娘子此程若是方便,可否让我一同前往?”独孤清华指尖抚过掌心的小炉子,再次将话捡了起来。“早年我也是习过马的,说不定能给你一些男子给不了的建议?!”
孟珏适时收回目光,将注意放在面前这位仅一面便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深闺女子。
方才那位应当就是传闻中师承独孤朔、两度摘魁但在三年前被应天府陆家逐出家门的陆家嫡长子陆齐。
御史中丞陆章元的嫡子陆齐,年仅十七便一举夺魁,是卫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但不知为何,他没有第一时间遵从父亲的意思投身官场进入御史台,而是蛰伏两年二入棘闱并再次夺魁,是轰动一时的两榜状元。
陆家不比独孤家是历经两代的庞然大物,它是随卫朝建立而兴起的新氏族。作为铁血皇党,与朝中政见始终中立的独孤家关系并不亲密。当初陆齐北上求学,陆家族长陆章元并不应允。后由陆齐的翁翁陆思道出面说情才勉强成行。
孟珏心念一转。
不管是肖镇西的调令还是独孤家与陆家的关系……
她都该好好了解一下……
想到此,孟珏握上独孤清华的手欣然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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