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上海下只角。
蒸腾的雾气里混着柴火和馄饨的味道,直至傍晚吆喝声仍旧响彻整个街道,人们从外面做工回来,到了晚上重新蜗居在这一小片方寸土地。
纪与青裹紧身上的大衣,压低帽檐,敲响了一个阁楼的门。
吱呀一声后,门缝里探出的是一张年迈疲惫的面孔,却在看到纪与青后闪过一瞬欣喜与惊讶。
开门的是她的父亲。
这三年来纪家是一天不如一天,纪与青跑后,应家的人找到纪父,将买纪与青的钱全数收回,还砸了家中所有能用的物件。
自那以后,纪父纪母还有弟弟三人只能挤在下只角的一间破阁楼里,一家的开销仅仅够填饱肚子。
而弟弟每月却有钱按时交上房租,纪父问他却只字不提,只说这是自己挖煤挖得好,工头多给的奖金。
其实在逃出应家后,纪与青便去了苏州。这三年来一直在苏州打工,挣了钱就邮到上海的家里,并与弟弟一直有书信往来,这也是她们姐弟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直到几个月前弟弟那边突然没了音讯,纪与青心焦不已,如今上海并不太平,她担心弟弟出事,便给苏州那边的老板请了几天假,回上海看看情况。
等到纪与青回来,二老才知道这些年凭空多出的房租钱竟是纪与青寄来的薪资。
他们听后,默默对视了一眼,并未说话,只是纪母转过脸去擦了擦眼角生出的半滴眼泪。
“爹娘,从三个月前阿弟便没了音讯,他到底发生何事了?”
纪与青看着二老泫然的样子,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大林啊,大林他,他死了啊······”
纪母抽抽噎噎地说,最后直接嚎啕大哭。
“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啊,都是那些该死的警察,拿着黑洞洞的枪杆子,那黑东西要了我儿的命啊,我儿死的冤啊,死的惨啊,临到了连补偿费都没有······”
一旁的纪父不语,只是双手捂面,肩膀微微颤抖。
纪与青顿感五雷轰顶,她早就猜到阿弟会生出事端,却没想到竟把命给送了去。
纪与青的弟弟纪林早些时候去了开滦煤矿做工,可矿中却压榨工人,命他们不挖完不许吃饭不许睡觉,工人们到了爆发的极点,便集体罢工,掀起锄头上街游行,却被军警乱枪打死。
而政府给出的说法竟是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反动分子,妄图挑战政府的权威。
凡参与游行之暴徒,当街击毙。
“青啊,你说我和你爹可怎么办啊,我们只剩你一个闺女了啊,囡囡,我们只剩你了啊······”
纪母死死握住纪与青的手,像是抓住仅有的一根救命稻草。
逼仄的阁楼里潮湿的腥气裹挟着纪与青,死死勒紧她的心口,无法流通的血液淤堵在一处,一下一下钝击着额角。
她捏了捏茶杯,盯着发白的指尖,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说。
“爹娘,放心吧,阿弟的事我会想办法的,补偿费···补偿费我会要来的······”
话至最后已微不可闻,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纪父纪母。
“真的吗?青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可以要回来吗,爹娘只有你一个人了,可不要抛下我们俩老东西不管啊······”
“不会的不会的。”纪与青喃喃道,边说边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了一些钱,“爹娘,这几年我在苏州多少挣了点,不多,您二老先留着用。”
说着便推给了纪父纪母。
二老对视了一眼,略有些心虚。纪母悄悄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纪父,朝他使了个眼色,便将桌上的银元和铜币收在了自己腰包里。
纪父看着纪母熟练的手法,眼角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随即咽了咽口水,试探着问纪与青:“青青待会住在哪里呀?”
三年里纪与青成长了不少,已经可以熟练察觉旁人言语中另一层意思。
但纪父的这句却让她心中打鼓,是希望她留下陪他们,还是在赶自己走呢。
也只沉默了一瞬,纪与青便说不用爹娘担心,自然有地方住。
听到此话纪母瞪了纪父一眼,又谄笑着问:“青啊,要不要让你爹送送你。这年头不太平,应家又处处在找你,你可要仔细着点。”
一杯茶下肚,纪与青垂眸抿了下唇,冰凉的茶水刺激着她的胃部,不觉蹙了下眉。
“不用爹送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这就要走了,小心一点啊。”
纪母在桌子底下掐了一下纪父的大腿,二人脸上瞬间堆叠出笑意,起身送她出门。
看着二老如今的面貌,条条沟壑已爬上他们的眼角,鬓间也生出许多白发。纪与青眼底泛起些许酸涩,三年未见,如今再见到父母却有种说不上的感觉。
好像有种似有似无的屏障横亘在他们中间,往日那种熟悉和温暖的感觉荡然无存。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说不清楚也想不清楚,或许是从被卖到应家那时起,便已全然不同了吧。
纪与青看着街边的黄包车,在这种地方还能有黄包车,或许是本就住在这里的车夫刚刚下工。
那车夫正专心打理自己的车篷,余光瞥见清冷冷站在一旁的纪与青,忙堆起笑脸问道。
“小姐坐不坐车?我的价格在方圆几里都是很划算的哩。”
奔波了几天的路程,纪与青早已疲惫不堪,她摸了摸口袋,却发现里面的钱大部分都给了阿爹阿娘。
她朝黄包车夫笑了下,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看到这位小姐的葛朗台做派,那车夫撇了下嘴,暗自骂了一声,便接着打理自己的车篷去了。
从下只角到纪与青旅舍的路并不远,按走的路程半小时便能到。
只是行至半路,纪与青总觉得身后缀着一个鬼祟的人影。
于是她加快脚步,哪里人多便往哪里跑。
上海的夜生活甚至比白日里还要喧闹,在这条街的尽头便是百乐门。纪与青看到门牌红绿闪烁的灯光,心一横闷头便闯了进去。
而在百乐门对面的一棵树后蓦地现出半张冷峻的脸,死死盯着街对岸鬼鬼祟祟的背影。
那背影见纪与青溜进了百乐门,认命似的垂着头原路返回。
进到百乐门的纪与青一直低着头,双腿交替越来越快,嘴里还念叨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却在一个拐角处不留神撞到了一个醉醺醺的老头。
那老头见纪与青面容姣好,将她误认成了舞女,一把揽住她的腰身,作势便要带她回自己的包厢。
纪与青被纠缠的无力挣脱,却又不想引起骚动,只能应着这个酒鬼老头的话,哄着说:“先生,您不是要酒喝吗?您看我这伺候不周,连酒也没备好,扰了您的兴致。我先去端酒再来陪您。”
可那老头却不依不饶,见到美人儿连酒都不喝了,非要把她带回包厢,嘴里还不干不净调戏着。
“小美人儿,你就是爷的酒啊哈哈哈······”
纪与青挣扎无果,突然瞥见墙角处立着个花瓶,便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醉成这个样子,若是失足磕到了太阳穴,那也只能惋惜老先生命不好,没能好好安度晚年。
正这样打算着,远处包厢里突然走过来一个穿着西装戴眼镜的男人,他朝醉鬼老头行了个礼说。
“我们家爷还等着呢,您看谈完正事再让她们陪老爷您玩?”
“看我这老糊涂,只记得娇美人儿了,竟把二爷给忘了。”
不知他口中的二爷是何等人物,这醉鬼老头只听他的名号酒便醒了一半,松开揽着纪与青的手回了包厢。
纪与青见状忙不迭朝出口溜去,临走时莫名回过头,与那个眼镜男遥遥对视。
回到包厢,眼镜男将醉鬼老头安置好,便走到沙发中央的男人身后,俯身低声耳语。
“爷,人已经走了。”
男人听后,只低低应了一声,转头望向已醉的不省人事的老头,嫌弃似的蹙了下眉。
-
第二天一早纪与青是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她拉开窗帘看到街上成群结队的学生高声抗议。
日本军官当街枪杀女学生一事至今未果,警察局依旧不作为,政府也躲在高门内不出声,只留下满腔热血愤愤不平的学生们螳臂当车。
穿透砖瓦的高声呐喊刺激着纪与青的耳膜,紧攥着窗帘的手缓缓松开。
在这个血肉堆成山河的时代里,她做不到像这些学生般奋起争斗,每个人都身如浮萍,而她能做的只有保全自己,还有家人。
纪与青收拾了些细软便急忙赶到下只角找到阿爹阿娘,上海如今摇摇欲坠,谁也不知还能不能活到第二日,她想让二老远离这里,去苏州好好安顿晚年。
可纪父纪母听到后却迟迟未说话,沉默的空挡,她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就在此时,门突然被几个精壮大汉踹开,未给任何反应的机会,纪与青就被绑了起来。
原来昨日夜里鬼祟的人影就是她的父亲。
在三年前纪与青逃走后,应家找到她的父母,说若是有她准确的消息能逮到人,报酬只多不少。
当晚,纪父纪母便连夜敲开了应家的门。
他们都是乱世中的浮萍,纪与青也不再是他们的女儿。
在纪与青被裹到麻袋里的最后一眼,她看到阿爹阿娘双手颤抖地接过大把银元,眼中冒着精光。
好像在这十九年里,她从未认识过父母一般。
纪与青做了一个梦,这梦算不得噩梦,更遑论美梦。
梦里是她十六岁之前的所有光景,是还算美满幸福的十六年。
只是突然有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红喜服将她吃下肚去,四肢被绑在晃悠悠的轿撵上,喉中干涩到发不出声音。
坐在无人抬起的轿撵上,四周空无一人,只是在远处的浓雾中,影影绰绰显出一个人的身影。
纪与青努力地辨认,奇怪的是,那人像极了阿择,那个三年前救过她的人。
她浑身憋住一股劲,想挣脱束缚朝他奔去,可眼皮却越来越沉,沉到终于黏在了一起。
可五感却逐渐清晰,手腕一圈火辣辣的,像是麻绳的倒刺钩烂了皮肤。
嘴里也被塞了什么东西,粘在舌头上涩涩的,或许是棉布。
纪与青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房间里。
那个挂着红彤彤纸糊的灯笼的,骇人的喜房里。
不仅如此,就连她身上的衣服也被换上了丧服。
门外走进两个小丫鬟,走过来给纪与青松了绑,垂目不言,只是搀着她带到了应家中堂。
坐在首座上的依旧是应家老夫人,三年不见竟显得愈发精神矍铄,反倒是一旁的三房四房面色颓唐,像是被人吸了精气。
老夫人将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敲,接着厉声斥道:“你这贱蹄子既入了我应家的门,便活是应家的人,死是应家的鬼。”
“初见看着挺乖巧的女子,谁道竟一身的反骨,竟妄想逃跑,让二爷白白等了三年,你,你简直罪该万死!”
这样说着竟无端愤恨起来,气急攻心生生吐出一口黑血。
“母亲!”三房太太和四房太太见状慌忙站起身,面上却无半分惊惶。
纪与青满眼恨意地盯着这一家子人,像是在看一场晚晴的皮影戏。
她打从心底里觉得应家人都有病,凭什么为了一个死透的人牺牲另一个活生生的人。
大清是亡了,可满清余孽却活的好好的。
应老夫人吊着一口气,拿起拐杖指着纪与青,从喉咙缝里挤出字来。
“给我,勒死她!”
方才搀扶她过来的两个小丫鬟像是提线木偶般,眸中如一滩死水,听到指示后便拿起托盘上的白绫就要勒死她。
纪与青的身子被桎梏住,她眼睁睁看着一抹雪白自头顶而下。
那段白绫像条阴冷的毒蛇般,死死缠住了纤细的脖颈。
稀薄的空气一点点自身体中抽离,纪与青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起码现在还不可以死。
谁能救救我,救救我吧。
就在此时,一道低沉而不容置喙的声音自堂外传来。
“既然是我的人,应当也是我说了算吧。”
宛若一块惊堂木,听到声音的应家人齐齐站了起来,勒住纪与青脖颈的丫鬟也松开了手。
她斜斜瘫软在地上,抚着自己的喉咙不住的咳嗽。
这时却突然有一只宽厚的手撑住她欲倒的身体,眼前的脸与三年前的脸重合。
轮廓比往日冷硬了些,眉骨依旧锋利。
可始终不变的是他那双黑亮的双眼。
仍旧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
纪与青望着他出了神。
原来他就是那个早该死透了的应家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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