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蘅一直以为燕余贵只是照别的男孩子心思敏感些,其他的和别的男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成绩好,性格含蓄乖巧,周蘅作为班主任一直很喜欢他。但有一天,她发现燕余贵交上来的作业没写。
打了下课铃,周蘅把粉笔头扔进盒里宣布下课,接着把燕余贵叫到班级后面,她的办公桌旁。
年轻的老师是端着的,他们并不像上了年纪的老师那样泼妇般把学生的面子理所当然的摊开来公布给全班同学看,为的是达到在班里以儆效尤、杀一儆百。年轻的老师会含蓄一点,他们会顾及孩子的感受和面子,尤其是像这样的、从来没有不交作业的好学生。
燕余贵低着头慢慢走近周蘅坐着的办公桌,一副知错的样子。看他这样儿,周蘅的气消了一大半,想着可能是有原因,但还是虎着脸压低声音:“燕余贵,昨晚上作业怎么没写?”
小男孩的头伸得更低,双手用力捻着下摆,抻得校服外套的布料绷得死紧,似乎羞耻到恨不得钻进水泥缝里去。直到周蘅叫他说话,燕余贵才磨磨蹭蹭地终于开口:“老师您别生气,我立刻就去补上,中午之前交给您。”
周蘅皱着眉看着从过来开始就没抬过头的小男孩,觉得事情并不简单,这孩子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燕余贵,你把头抬起来。”
燕余贵抬起头,把周蘅吓了一跳。他的眼睛红得像只兔子,眼皮也肿得快睁不开。
从这开始,燕余贵总是在课间或者午休写作业,从不把作业带回家去。你问班主任周蘅怎么知道的?开始她并没注意过,只是燕余贵开始三番两次上课请假上厕所,那他课间干嘛去了?在写当天老师留下来的作业。
某天课间,周蘅去上厕所,走近时在门口遇见了几个六年级的男生,他们没看到她。来来往往的学生每一个都和周蘅打了招呼,四个小伙子显然没听见。
“哎,你说就四一班的那个燕余贵,娘们唧唧那样真xx看着就烦。就是和他玩玩,之后看见我像看见猫一样”
周蘅停下脚步,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静静听着。学生们看到了周蘅的示意没有出声,轻轻鞠了下躬走了。
“大不了见他一次打他一次咯,说是怪物不如说是畜生,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李溯挤眉弄眼地学着当时燕余贵的可怜样儿,抱着胳膊蜷缩着一声不吭的样子。似乎马上就忍不住要捧腹大笑的心,还没学完就笑得振山响,见牙不见眼。
“说不定他还想着能像女生一样穿裙子……哎,”一个戴着眼镜的胖子一脸猥琐,用手背推了推旁边校服穿得一丝不苟的男生:“下次我把我妹裙子偷出来给他穿,咋样”
“行啊,正好——”
话还没说完,周蘅走近了,皱着眉训他们:“你们在干什么?讨论怎么欺负同学?你们是两三岁小孩吗还弄喜欢讨厌这一套?跟我去校长室。”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知道畜生是什么意思吗就用来骂人?”
四个男生面面相觑,只能跟在周蘅身后去校长室。
离校长室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之前一直没说话的赵武突然低声来了一句:“*子。”
他的声音其实已经很小了,所以周蘅没有听到,但是另外几个小男生都听到了。戴着眼镜的小胖子刚要咧开嘴笑,却没想到李溯越过他直接一拳打了过去,同时小胖子听到李溯咬牙切齿的骂:“你**骂谁呢!”
赵武被打的一脸懵,但是他也不是个能吃亏的,两个人随即扭打起来。他们谁也不让谁,等到周蘅和剩下两个人反应过来去拉架的时候,赵武的脸上已经鼻青脸肿了。
当然了,打人这主儿也不遑多让——门牙掉了一颗。
于是只能先处理打架的事,叫了他们的班主任高英来校长室,联系了赵武的父母。
到了李溯这,周蘅说不用找家长了,我是他舅妈。
小胖子这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赵武骂了李溯的舅妈才挨打的。但他不知道,周蘅是听到了李溯的声音才停下来偷听,他们才在厕所被抓个正着。
所以说嘛,世间处处不平事,无有痴人感同受。他们欺负燕余贵,在这所小学里制造校园暴力,做的最狠的就是李溯。可当他舅妈被骂*子时,他却要为保护他舅妈的“口头贞洁”一次次地挥下拳头。
幸好赵武的妈妈是个随和的,两个人分别回家擦擦药滚滚鸡蛋,第二天的时候两个人的伤口都已经消肿了。只是李溯的门牙掉了,安不回去,说话漏风。
门牙总会长出来的,因为换牙。
当天晚上,李溯住在舅舅家,但是舅舅出去忙工作了不在家。舅妈剥了煮鸡蛋帮他消肿,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李溯疼得龇牙咧嘴只能求舅妈轻点,再轻点。
周蘅一直沉默着,房间里除了李溯斯哈的乱叫声就没有其他的声音了。最后又从冰箱里拿了点冰块让李溯自己举着,这时从回到家里已经沉默了许久的舅妈才开口:“为什么欺负燕余贵。”
周蘅从来不知道李溯会在学校使用校园暴力欺负别人,从来不知道他还会打架,更从来不知道他已经嘴里不干净到如同他会说话一样习惯。他总是在周蘅面前当一个乖小孩,连学习都是班里中上等的。今天发生的事让她刮目相看,不,应该说是对李溯的好印象被败坏得所剩无几。
“可……可能是因为他好欺负……吧?”李溯把敷在脸上包裹着冰块的毛巾从脸上拿下来,另一只手捂住嘴巴防止漏风:“挨欺负了也不说话,也不告诉别人。”
李溯的回答似乎并不能让周蘅满意,她转过头直直地盯着李溯:“看着我,我问的是你为什么欺负燕余贵。难道就是因为他好欺负你就欺负他?你是社会上的流氓吗?”
周蘅紧皱着眉,脸上是李溯从没见过的疾言厉色。她从没想过她看着从小长大的孩子会变成这样,让她无比陌生。思及此,她叹了口气,压下心里的怒气又问了一遍:“我希望你能诚实地告诉我原因,为什么欺负燕余贵?”
“刘一天说他像女生不像是男生,说……”李溯心虚地抬头撞上周蘅探究的眼神又猛地低头:“挺多人都欺负他、不和他一起玩,后来我看见他心里就也不舒服……”
李溯越说声音越小,似乎是明白自己做错了。半晌,他松开捂着嘴的手去拽了拽周蘅的衣角:“舅妈,我饿了……”
中国的家长总是嘴硬,自家的孩子学习不好不怪他们,要怪就怪孩子自己贪玩儿;明明正是孩子需要管教明白是非的年纪,他们把所有责任都推到老师身上去。他们只在乎成绩,似乎生孩子就是为了成绩。明明是冤枉了孩子也绝不会道歉,永远都是“吃饭了!”“你还要哭到什么时候?”“那我也没错,你不是之前那样了?我也不算冤枉你啊”。
不论孩子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心怀天大的委屈,哭就是不成的;一句吃饭了也得能解决和孩子之间的怨怼,实在逼急了还会吼出一句:“你还想怎么样?让我跪下来求你吗?我是你爸/妈!”
所以孩子也有样学样,他们没从父母那儿学会如何处理问题,倒是学会了如何逃避。这似乎像是所谓的、中国几千年来的那句“传承”,只是十足十的带了讽刺意义。
在李溯的认知里,能和父母的一句“吃饭了”旗鼓相当的一句话,那只能是“我饿了”。听到这句话他妈会一声不吭的去做饭。而他爸会把视线移到正在播放抗战剧的电视荧幕上,一支一支地抽着烟。
于是面对着斥责他的舅妈,他也只能再次搬出这一套,希望舅妈也能把这事放下先去做饭。等到吃完饭之后,舅妈就该备课了。
这一招似乎对舅妈也很管用。周蘅尽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起身去煮饭了。
“真不知道你爸妈都怎么管你的。”在起身去厨房之前,周蘅说了这一句,吞下了接下来的叹息。这让本来已经因为成功岔开话题而雀跃的李溯瞬间没了接下来准备偷偷玩电动的心思。
因为是吃挂面,所以没几分钟就煮好了。鸡蛋柿子在热油里呲啦啦轮流下锅,再被盖到面上端到桌上——是两碗番茄鸡蛋面。
“来吃饭吧,吃完饭去做作业。”
哦。
李溯乖乖的去搬了椅子坐在上面,坐好后并没有直接吃饭,而是等着舅妈拾掇完坐在桌子旁拿起筷子。于是李溯也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起来。他的小脸时不时抬起来看看周蘅的脸色,然后又低下头猛扒几口面条。
接下来的日子里,燕余贵还是继续在课间的时候写作业,在上课的时候偶尔请假上厕所。
照理来说现在应该没人欺负他了啊,他为什么还是这样?
可是就算她有这个疑问又能怎样?她们班四十几个学生,再加上那几个专门调皮捣蛋惹祸的,她这个班主任的注意力很快就从燕余贵这个乖乖的、成绩优秀不让班主任操心的小男孩身上移开了。
而且,上边儿来学校检查了,周蘅作为同年级重点班班主任要在上边儿来的时候讲一节公开课,最近她真的很忙。
所以周蘅完全没注意到,已经是快盛夏的时候了,燕余贵还是穿着应该春秋穿的外套长裤的校服,班里的其他学生都拿他当笑话、当异类、当怪物。
未来的很多年里周蘅都觉得很遗憾,当时没注意到燕余贵的处境。燕余贵曾经说小时候喜欢躲在衣柜里,而当年的衣柜都是手工制作,所以难免会有缝隙,他每次躲在衣柜里的时候就会有光透着缝隙照进这个他拼命蜷缩放轻呼吸的小小空间,而老师就是那束光。
“老师是暗昧处遗漏进来给我的光。”经年后燕余贵回校看周蘅时这样说。
可是周蘅还是觉得愧疚,如果她能再细心一点……
“刘一天说他像女生不像是男生,说……”
“挺多人都欺负他,不和他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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