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的失声（一）
你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
当时奶奶整天在家里阴阳怪气地嘲讽儿媳妇不能生，有时候还会刻意在你父母之间挑起争端。当然，全是儿媳妇的错。
甚至有一次，奶奶拿着菜刀追着儿媳妇在村子里跑了很久，起因是儿媳妇顶嘴。这个家里的两个男人都选择沉默，而家里的大女儿，是嫁出去而被优待的“客人”。
至于你的出生，是在父母结婚的两年后。当时你父亲还在外出工作，母亲火急火燎地被送到了县医院，五斤，你出生了。
然而胎盘始终不肯剥离，小县城的医疗设施不够先进，所以接生的妇产科医生选择了手伸进去把胎盘清理出来。这件事经常在训斥你时被你母亲挂在嘴边。
“你还敢跟我顶嘴！你就是这样对你妈的？我生你的时候你生出来了胎盘生不出来，是大夫手伸进去拽出来的！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吗？你跟我顶嘴，你这辈子都还不起我生你的大恩！你还不好好学习？”
是的，这样的恩情你这辈子都还不起。但你偶尔会想，如果这么不喜欢我，当初为什么执意要生我？
这个问题永远都不会有答案。而每次被母亲连打带骂地教育过后，你会被大力推搡拉拽赶出门，哭泣挣扎起不了一点用处，你只能站在门口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一样，独自一人在楼道罚站。
“你不听话，你妈我就教育教育你，让你知道知道廉耻...眼泪给我憋回去！在楼道里给我好好反省！”她发疯一般地吼完，“啪”地一声用力关上了自家的防盗门。
你会默默转过身去，两只手围在胸前抱紧自己，盯着灰白掉渣、满是小广告的墙。不去看也不去听路过的邻居说什么，恨不得能贴着墙壁和墙成为一体。邻居们大都撞见过这件事，但是都沉默着经过，在不远处指指点点。但有时候602的蔡阿姨看见了就会满脸惊讶地第一时间脱下外衣盖到你的身上，然后敲门笑眯眯地和妈妈说两句。现在想想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奉承话，但当时的你依然非常感激，因为无论如何你妈都不会驳了外人的面子，这样你就可以进屋了。
但今天显然没有例外。
如果没有生我就好了。你每每这样想，捱着等到母亲睡着，父亲把门打开放你进来。但也不是每次都这么幸运。
那时夏夜的凌晨蝉鸣渐消，楼道里大开的窗户偶尔带来让你羞耻至极的凉风，眼泪已经在脸上干涸，你听到沉重的、一步一步上楼的脚步声。你面对着墙双手围在自己胸前，心里想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结果下一刻你就整个身体被压到墙上。在那一瞬间老旧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他的身体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紧紧贴到你的后背和屁股，你挣脱不开小腹处的桎梏，四五十岁老男人的身体亲密无间地抵到你身上，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你的嘴，他站在你身后，头颈紧紧贴着你的颈侧，多年浸淫烟草的油腻唇舌贴着你的耳朵，吐出了让你害怕至极的话：“别叫，嗯？”
意识到你不会尖叫把别人吸引过来，他把你的身体转过来面对着他，再次紧贴着你的身体，甚至另一只手摩挲着你的腰际，还有向上移动的趋势。你圈在胸前的手试图推开他的身体，但他一动没动，把原本捂住你嘴巴的手下移掐住你的喉咙。你的手没推动，但下一秒就飞快地再次挡在胸前。
“谁不知道你妈每次让你在楼道里罚站是什么意思？你装什么清纯？小小年纪就勾引男人...哼哼，我今天没时间，等下次你阿姨不在，来叔叔家里......”
他声线拖得很长，从眼神到身体都明示着对你身体的迷恋，终于松开你上了楼，钥匙从裤兜里拿出来插进钥匙孔里转动几圈。他似乎天生带着无可匹敌的自信和笃定，认定了你母亲见不得光的意图，审判了你青涩干瘪身体并赋予你天生淫//////荡。
你那风一吹似乎就会一起飘摇的身体，颤抖着，颤抖着......多亏了那片灰白掉渣、满是小广告的墙。
预备强//////奸///////犯打开防盗门，回到了他洁净温馨的家，家里鹣鲽情深子女孝顺好一片安宁和乐。而你终于像是全身脱力般跪到地上，发了疯似的哭喊敲门，你妈满含怒气地开门就骂：“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我真是后悔生你，我生你的时候...”
你的泪珠还挂在脸上，但是神情呆滞，脑子里已经逐渐听不清她的话了。你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十几岁的身体的动作像是一辆严重缺油的老自行车。她的手离开门把坐回沙发继续看她的热播电视剧，嘴里依旧翻着她施舍你天大恩情的老黄历，偶尔蹦出几句骂你的话。你低着头轻轻走进来关上防盗门，进卫生间之后关了门站在莲蓬头下，冰冷的水兜头而落，你多希望自己就溺死在此刻的水里。
你母亲‘歘’地打开浴室门，不依不饶地追到浴室里继续骂：“你还关门？你摔谁呢？我养你到这么大，吃喝惯着你喜欢什么都给你买，我买件衣服我都舍不得，你怎么报答我的?你听话吗？”
你的情绪失控了。站在莲蓬头下的你开始尖叫，像是疯了一样不停地殴打自己，直至鼻青脸肿，甚至你转过身去额头死命地撞向浴室的墙面，头破血流。
“我还给你！我还给你！我还给你！”
割了我的血肉拆了我的骨头，我多么想将这些还给你，都还给你。连带我这溃烂的人生和干瘪的□□，我的头发变成你的头发我的喉咙变成你项间的吊坠，我的眼睛变成你手上的珍珠，我的脏心烂肚变成你的胸针和裙带。然后这世上再没有我。妈妈，你满意了吗。
而你妈妈完全被吓住了，整个人僵在那儿双眼瞪得老大，眼神里几乎盛不住的惊恐随着她的眼泪肆意横流。
好一会儿她终于像刚刚反应过来般冲到你身边制止了你，然后从浴室里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浴室门。
你是从那次开始有了洁癖。你正值青春期发育的女孩子的身体，被自己一遍遍地搓洗，搓洗，搓洗。站在浴室里不由自主地颤抖，甚至忍不住地干呕，你根本不敢直视自己在镜子前裸露的身体。你干瘪枯瘦的身体。
后来你妈妈也几次三番小心翼翼地试探问你那天怎么了，你想了很久才开口：“602的钱叔叔摸我屁股。”
你妈妈再一次愣住，她缓缓地抱住你，什么也没说。但是她一扭头出了门，急切的背影甚至来不及关上自家的门，就噔噔噔地上楼跑到602大力敲他家的门。钱叔叔不在家，妈妈和蔡阿姨的互骂声塞进你耳朵里，。
“你管好你男人！四十多了还摸小姑娘他要不要脸，要不是我家然然和我说我还不知道呢！下次...”
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蔡阿姨尖细高昂的反驳打断：“那你别把小姑娘扔在门口罚站啊！十几岁的小姑娘让你扒个精光，胸//////罩都不给孩子穿就留一小裤衩让你撵到楼道里罚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借着罚站卖人/////肉呢!”
“你说的什么屁话！我那是管孩子呢！”
“谁家管孩子扒光了扔楼道里啊！你要真想管孩子你关上门自己在家管啊!那时候你想怎么管怎么管，把孩子打死都没人管！我看你就是想要让你姑娘拉/////客！你们...”
“你说什么？！”
你听见两个人扭打起来，邻居们都从观看骂战变成了劝架。大都是一些中国人劝架的经典台词，“远亲不如近邻，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呀”“孙姐，这么闹对然然也不好”“就当给我个面子！明天都还上班儿哪！”
后来有人报警，警察来了两个人才就此收手。而蔡阿姨哪怕家里摔碎了些东西也只跟警察说是因为家长里短争吵起来，你妈妈在沉默几秒之后也说只是因为些小口角争执起来的。两个人被带到警局教育后签了调解书才又回家。
听说后来蔡阿姨和钱叔叔在联系搬家，应该没过多久就会搬走了。
在这之后你还有无数次被扒光了撵到楼道里的罚站，对你妈妈来说仿佛这件事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她对你依旧我行我素。
活着有太多无奈，就仅仅是无法选择父母这一条，有的人就一败涂地了。他们不能奢望在父母那获得爱，于是余生都被迫带着无法从眼睛上摘下的布条，寻找能完全毫无保留被爱的几乎渺茫的可能。
今夜亦是如此，幸好没十分钟防盗门就被打开，你蹑手蹑脚地进门关门，客厅里空无一人。每次都是这样的，父亲打开门后会着急地躲进主卧，但更多时候是躲进洗手间。
你飞速进了卧室关上门，穿上睡衣。爸爸给你留了纸条说厨房饭桌上有给你留的晚饭和倒的牛奶，吃完了写完作业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上学。
出了卧室到厨房，看到了饭桌上的牛奶。你走到饭桌旁去拿，右手伸出到牛奶杯前——然后牛奶倏然消失，只剩下拘留所里面桌子上放的一杯水，和虚伸在空中的手。
你恍然如梦，头低得更深，后退两步坐回身后的床上。你的脑子里出现很多画面，青春期被扒光了推出门外时歇斯底里满目恨意的母亲，在你整个成长过程中明明可以制止母亲行为，但是每一次都选择了和稀泥的父亲。上学时因为罚站而霸凌羞辱你的同学，婚后以暴力殴打得你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却仍然拿起椅子向你砸来的丈夫。你十月怀胎把所有爱和希望放在他身上，却被他爸因为哭闹心烦而死死掐住，脸上青紫而后灰白的孩子。
他们的脸是破碎成一片一片的，又拼成了一支毫无剪辑技巧的视频在你的脑海里循环播放，你的身体紧紧在角落里缩成一团。这辆严重缺油的老自行车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所有的配件都七零八落。
在意识消失之前，你听到有男人的声音在喊，“你怎么了？哎呦小王快打120让急救车他们来！前几天进来的——”
你十几岁的时候在日记本里写道，我其实可以接受因为犯错被殴打后推到楼道罚站 ，只要我从没看见不远处同样因为犯错而被原谅后接受大人拥抱的孩子。对这个世界好失望啊。期待、幸运和爱，如果我的胸腔里不知道这些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殴打，在忍痛时告诉自己所有的孩子都过着和我一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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