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住在几排屋子串联在一起的连脊房是没有什么**的。李婶家的儿媳妇和自己婆婆不对付,因为前几年有一次打起来了,原因是李婶撺掇自己儿子偷儿媳妇的嫁妆买车,甚至儿媳妇生完孩子李婶边骂她没奶边顿顿白菜清汤就米饭;张哥家里女儿十六岁早恋还有了,张哥媳妇领着去医院,结果这姑娘还没出小月子就跟那小子偷着跑了;前院燕家家里的更是扔下孩子前几年就跑了。
“小张他姑娘没准就是听说小贵儿他妈跑了才想起来跟人跑的呢,我寻思就这么回事。不然她哪那么大主意呢,咱们都是踏实过日子的人,谁能把孩子爷们扔下啊,你说是不周大娘。”李婶边嗑着瓜子边用攥着把瓜子的那只手臂怼两下旁边跟她一样在门口坐着摘豆角的周奶奶,似乎想引起老人的共鸣,两个人自可好一顿唾沫横飞地唠个酣畅淋漓;但是周奶奶叹口气,说的话完全和她想得大相径庭——
“小贵儿他妈也是个苦命人,他爸天天下了班就喝酒喝完酒就打人,大的加小的身上连快好肉都没有,你是没见过吗?”周奶奶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扭头瞥了她一眼。
李婶听见这话可来劲了,她向来是不喜别人反驳她的,永远秉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派头,仗着自己的泼辣在这三街两巷当个作威作福的山大王。所以她又拿出了她一贯的架势,眉毛一挑眼睛一动瓜子一扔,调门直接翻了一番:“那可是说呢,谁家过日子不打架呀,照你那么说全世界人都得离婚,都没个消停日子过!你个老寡...”说着说着‘山大王’李婶声音突然小若蚊蝇,嘴里也打了磕巴:“再...再说了,”话在嘴里转了个弯儿,忽然又气势‘磅礴’起来:“那孩子男不男女不女的说不定就是个克爹又克妈的扫把星下凡,挨打我看都算轻的,打死了埋死人堆里都算给他爹增福增寿了!”
眼见着当面惹了她的她不敢骂,转个九曲十八弯的骂逆来顺受的小孩儿。山大王怎么突然变成个纸老虎?不可说不可说。碰巧,家里的小孙子出来叫她吃晚饭,山大王又回到她的山头。
吃饭的时候李婶还在后怕:她怎么就忘了那老寡妇年轻时候当过神婆?她这嘴怎么就没个把门儿的怎么就没个把门儿的!想起老寡妇的眼神儿,山大王的后脊梁直冒冷汗。
不知是周老太真的“做了法”,还是山大王被自己后知后觉生出的恐惧吓得?反正李婶是生了病。至于生的是什么病犹未可知,只是听说未来几年每次周家的儿媳妇接孩子放学见到周老太眼里都是轻柔的笑意。
至于燕家的那孩子,当天晚上又被他爸打得遍体鳞伤。夜晚带来的寂静变得鸡飞狗跳,这已经是这一街两巷的寻常事,打不死人的。谁家没点儿糟烂事儿?自己的那份儿都顾不过来,谁还出头?显得你?
再说他爸也不会往显眼处打,不然到时候学校里的那个年轻女老师该报警管闲事了。嘶,真龌龊。
星期天,小孩在自家的院子里洗衣服。家里的大铝盆早上倒的满满一大盆水经过夏日太阳的暴晒已经变得温热,把脏衣服放到水里撒上洗衣粉再泡上十分钟,就可以洗了。
一个十一岁的小孩,拿了板凳和搓衣板坐在太阳下,两只手攥住衣服一下一下按在搓衣板上搓洗,自己感觉搓干净了就吭哧吭哧地尽量拧干,然后放在另一个晒了干净水的大盆里,洗完了所有的十几件衣服,再一起漂洗干净。
等到把衣服都挂在院里专门晾衣服的铁丝上之后,再拿个小盆盛了大盆里的污水把它们一次次扬到院子里。
在铁丝上晾的衣服滴滴答答向下滴水时,小孩回到屋子里去收拾昨夜的酒瓶、烟蒂和她爸弄得到处都是的花生皮和啤酒瓶盖,屋里的所有地面都弯腰仔仔细细地扫,把它们收到簸箕里。漂洗衣服的水她留了一盆,留在这儿把拖布沾湿拧干擦地。
在这时邻居家的小孩已经上完补习班回来了,经过一根根粗铁丝缠上的细树棍扎在地上围成的院墙,把院子里甚至屋里的情况一览无余。他蹦蹦跳跳地低头拿了块小石头扔进院子里,在里面的人不解抬头想看清来人的时候做个鬼脸,然后飞快的跑掉了。
擦完地再把拖布搓洗干净拎到院子里晾干,小孩终于用小水缸里晒的水洗了手,进屋写作业。有一些她在学校里已经完成,只剩下两篇日记和语文卷子后面的大作文。
先拿靠在角落里的小桌板打开放在炕上,再打开书包把语文卷子平铺到美术书上,防止卷子在写字的时候被划破。小孩盘腿坐在小桌板前,拿出笔准备写作业。
作文题目:我家的故事 提示:仔细想想,家里有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件?愉快的、搞笑的、印象深刻的等等,选一件印象最深的写下来。
小孩审完题,盯着题目发了好久的呆。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发生在家里的事情有哪件是愉快的、搞笑的、印象深刻的。如果非要提到‘印象深刻 ’的话,父亲每一次喝酒以后往死里打他应该是最印象深刻的了...不不不,这事不能写。那还是写小兔子的事吧,虽然每年都写过,但是他实在没什么别的可写了。
她叹一口气,提笔开始写作文:我家的故事 要是提起我家的故事,就让我想起乖乖和歪歪,他们是我养的两只小兔子,是前几年妈妈的朋友送给我的,乖乖是一只健康的小兔子,歪歪因为身体的原因头总是歪着,他们是好朋友。两只小兔子喜欢吃菜,胡萝卜和白菜是它们最喜欢的,它们经常形影不离,蹦蹦跳跳地在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上一年冬天的时候我切了一些它们最喜欢的白菜和胡萝卜给它们,它们吃得好开心,看着它们的样子,我突然想拿起胡萝卜亲手喂它们。但是没想到乖乖会突然咬我,幸好我飞快把手缩回来才没被它咬到。原来小兔子一点也不乖,它们觉得我抢了它们的食物也会咬我,从这件事里我知道了不应该只看见别人的一处特点而看不到它们的全部性格。我家的故事就是这样,白白的毛茸茸的但又教会了我一些道理。
写完作文,小孩把卷子又重头检查了一遍,检查完把卷子放回书包里打开日记本开始写日记。
写完两篇日记后已经到中午。小孩下了炕淘米焖饭,去仓房的破烂编织袋里拿两个土豆,又回到厨房蹲下身拿了刀去削皮。中午吃炒土豆丝,已经削皮洗净的土豆被按在擦丝板上一次次摩擦,土豆丝在擦丝板下争相涌出掉入下面的水里。把盛着已经干掉炒大头菜的锅清洗干净,再放回灶上开火倒油,油锅烧开就一股脑儿把土豆丝和葱全部下锅,翻炒到断生在加点盐和味精就出锅。正午的厨房犹如蒸笼,更不用说站在锅灶旁的炙烤,真是要把人热得大汗淋漓,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流,浑身都透着潮湿的汗味。
懂事的孩子是被疼痛过早地强行催熟的,他们细致、懂事而又便于管理,甚至比起大人更加能干。一块奇形怪状八角尖尖的石头被按在砂纸上大力摩擦后被迫圆润光滑,面目全非地被磋磨成鹅卵石的形状,既符合人类的审美又犹如旱地拔葱一样无中生有出极多的功能和价值来。对于人类来说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刷完了碗,小孩洗把脸后拿着已经浸湿的抹布擦拭家里的家具、床头和炕头,再打一盆水用力擦刷厨房的灶台。
把这些都做完,太阳已经朝西边坠了大半,天上的云成群结伴你拥我挤地追随太阳到西边,点点水汽升腾蒸发堆成昏红金黄厚重的霞。伴着这霞,她在破布围成的淋浴间拿着已经不甚吸水的毛巾擦洗身体。只有这时,小孩才能得出空儿来可以无所顾忌地失落。
头发是每隔一个月就被父亲不容反抗地用电推子安上卡尺推成板寸,手在日复一日的家务下粗糙多茧,皮肤是打了好好了打,一直是新伤盖着旧伤。低下头,望着每次看见都觉得不是自己身体的身体,她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双手穿过水流,掌心贴着自己的胸前,闭上眼。
想象是现在这个小孩唯一不奢侈,可以无限取用的东西。它插上翅膀,一路飞翔直达天听,然后从天上伸出一双柔软丰腴的手,这双手轻盈而柔和,它进入这个破败的、小孩正在洗澡的淋浴间里,似乎拥抱了小孩。
小孩在它的臂弯里闭着眼贪恋这一刻。另一只手摸了摸小孩的头,小孩的头发开始生长;经过小孩的胸前,小孩的□□开始微微隆起;最后停留在小孩的□□,那处变得一马平川。小孩的眼角微微湿润。下一刻水流争先恐后流动起来,越过她的每一寸肌肤,在大腿处飞扬成透明漂亮的裙摆。
“你在干嘛?”破布似的帘子被掀开,小孩猛地抬头就看到父亲审视暴怒的脸。这一刻,那双手,那条裙都瞬间不见,与它们一起出现的景象全部消失。
还没等小孩反应,父亲就一把拽住胳膊,像拎着一只小鸡崽一样把小孩拽出来,他的力气极大,小孩被他扥得趔趄一大步,又幸亏是大人拽着才没摔到地上。她踉踉跄跄地被迫跟随,父亲把小孩拽到屋里,还没等站定一个大耳光就接踵而至。
小孩光着身子,耳光打得实在是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她被掌掴到地上,一边脸贴到地面,似乎本来想立即起来,但下一刻又放弃了这一想法,趴在地上没有动作。
这一放弃行为好像反而激怒了父亲,又拽起小孩的胳膊把孩子拉倒镜子前,掐着他的后颈一边狂吼着一边不停地朝镜面撞他的头:“看!看!你给我好好看看!看看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整天脑子里都想的什么恶心东西!你爸我养你十多年xxx怎么养出来你这么个变态,你真给我们老燕家丢脸,我让你想!我让你想!我让你想!”
小孩的脸已经不能看了。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头破血流,鲜血如注,睚眦欲裂。随着父亲一次次把他撞向镜子,所见之处尽是满目的红,镜子映出的破碎的很多个的丑陋的自己。
“起来!”红色滤镜下父亲的脸是模糊的,耳朵里尽是鸣音,头疼得要死,但更严重的是晕眩。然而他的父亲仍旧不依不饶,回头找了竹子做的衣架用尽全身力气抽打在他身上,“我让你起来!”
衣架很快就因为力量而折断,于是又换了一条。直到他爸累了,坐在沙发上气喘吁吁地死盯着他时,他都趴在地上一动没动,他似乎比语文课上老师教的更早懂得了认命。
第二天早上他爸理所当然的给他班主任周蘅打电话,说是他和其他孩子玩闹不小心磕在水泥地上要请一天假去看病。
昨夜盛怒下扭曲的脸已经不见,他爸换上了一副笑脸好爸爸的面孔对着电话那头的班主任点头哈腰,他已经对于这种川剧变脸式的他爸完全免疫了,没办法不免疫。
他妈妈已经逃走了,他为什么不也逃走?其实他也不知道。可能他没办法狠下心来忘掉吧。
“小贵儿想给这两只小兔子起什么名字啊?”彼时他坐在爸爸怀里低头看着这两只小兔子,乌溜溜的小眼睛转啊转,指着其中一直歪着头似乎在偷听他们说话的这只兔子说:“这个叫歪歪。”
爸爸笑的很温柔,温热的大手又拍了拍她的胳膊:“这个叫歪歪,那另一只叫什么呀?”
“另一个叫乖乖。”
那时她乖巧的回答让爸爸眼角的笑纹出现了好久好久,然后他还抱着她乘坐了好久的‘爸爸式飞机’。
他没办法狠下心来忘掉,他曾经感受到爸爸那么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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