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雒棠带着方未济进长安城,宽阔街道两侧的坊墙高耸,街上行人俱是神色匆匆,不时有巡逻士兵经过。他来得多,对长安城颇为熟悉,边走边介绍:“长安城实行宵禁,暮鼓后,这街上便只有巡视的士兵了。管制也严格,像咱们这种只能住在东市或西市的客栈,不过长兴坊我有认识的朋友,咱们住她家就是。住在客栈行事属实不方便。”
方未济对于恢弘并非没有认识,太一神宫大气磅礴,他幼时第一次见时便被震慑。可长安城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虽然仍是没有表情的模样,双眼却是晶亮非常。
萧雒棠说完半晌没听见方未济的回答,侧目看过去,笑着揽上他的肩,低头凑近了说:“怎么样,没白来一趟吧?”
方未济不太好意思地将萧雒棠推开,由衷道:“确是不凡。”
“战祸影响仍是可见一斑的,盛极必衰不过如是。”萧雒棠语气平淡,这些人与人之间的纷争,从不是他需要分出什么心思的事。
“长兴坊与平康坊相距几何?”方未济倒是听见萧雒棠刚才的话,这会想起来便问道。
萧雒棠拉着方未济拐进长兴坊内,站在门口指着他们尚未走完的大街说道:“沿着路再过一个街口,右手边就是平康坊。”
方未济没想到会这么近,于是道:“既然这么近,为何不先去平康坊一探究竟?”
萧雒棠道:“隐元会只说赵姑娘在平康坊,想找人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须得从长计议。总得先住下才好慢慢来。”
方未济点头认可萧雒棠的说法:“既然如此,便去你朋友家。”
“这边走。”萧雒棠转身分辨一下方向,带着方未济向东南隅走去。长兴坊距朱雀大街不远,有几家已经完全被毁,东侧保存好些,东南隅的角楼仍清晰可见。
“她叫陈青鸾,原是教坊歌伎,昔年说是长安第一也不为过。四年前她托我出面购置这处宅邸,之后便用了一些手段脱籍,也不知长安失陷那两年她走了没有。”萧雒棠一边带路一边解释,“我认识青鸾姐七八年了,她若是还住在这里,会同意我们住下的。”
方未济不知道教坊或是脱籍是什么,跟着萧雒棠走到宅院门口,对这些话也没什么情绪,不知道萧雒棠的语气为何有些遮遮掩掩。
青砖灰瓦,朱漆大门紧闭,倒是没有落锁,想来是有人的。萧雒棠上前叩门,却许久无人回应。疑惑之下,萧雒棠试探着使力,伴随着久未活动的合页吱哑声,门被推开了。
萧雒棠与方未济对视一眼,走进院中,绕过影壁,院内一片狼藉,娇贵的植株早已枯死,杂草丛生。房屋原是上了锁,眼下门锁已被砸坏扔在一边,屋内的桌椅东倒西歪,屏风上的玉石都被粗暴地拆掉。后院也是如此,家具上值钱些的装饰都被一一剥离,只剩下笨重的木头框架。万幸并无血色,无人在此丧生。
“看来天宝之乱,青鸾姐也逃难去了。”萧雒棠走一圈下来总结道,“都荒成这样了,咱们还是去东市吧,进出稍麻烦些。”
方未济点头同意。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将房门闭合,才走了不远便被人拦下了。
“两位公子留步。”嗓音凛冽的女声,一身红白劲装的女人拦在二人面前,“不知二位公子与青鸾是何关系?”
方未济不解,萧雒棠也没认出这女人是谁,摆出笑容问道:“不知姑娘芳名,与陈姑娘是何关系?”
女人皱眉,认不出萧雒棠的装扮,转而打量一番方未济,说道:“阁下是蓬莱弟子?”
方未济犹豫一下,点头承认,又重复一遍萧雒棠的问题。
“我名祁雨,与青鸾相识多年。”祁雨打量萧雒棠继续说道,“日前来长安找她,却不见踪迹,便在此等候。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萧雒棠。”
“你是萧雒棠?”祁雨重复一遍,说道,“想必你知道青鸾的去处。”
萧雒棠哪里会知道,显然陈青鸾对他有所隐瞒,于是他笑道:“祁姑娘这话我却听不懂了,如何我一定会知道你口中青鸾的去处?”
“我与青鸾相识多年绝非虚言,还请阁下告知青鸾去处。”祁雨还是毫无感情地重复这句话。
萧雒棠更是坚持:“祁姑娘的话我当真不懂。”
祁雨闻言,四下看一圈,道:“二位请随我来。”
萧方二人对视一眼,戒备着随祁雨走到一条极窄的巷子,偏僻而安静。
祁雨转身向二人亮了一下腰牌,说道:“实不相瞒,我与青鸾同属凌雪阁。一个月前,青鸾突然失去消息。我在此处等候半月,只有二位来此,想必知道青鸾所在。”
方未济对凌雪阁略有耳闻并不熟悉,只觉那院中荒草绝不是一月时间能长得出的,这人说话并不可信。
萧雒棠却是认得那腰牌的,南宫茗的青囊记忆中,那位人物身边站着的人便带着这样的腰牌,正是凌雪阁弟子特有。陈青鸾是凌雪阁暗桩,这让萧雒棠有些意外的同时,也明白何以她能顺利脱籍。
“青鸾姐当真教人意外。祁姑娘,此地情状绝非一月可成,你不会看不出。既然守了半月,不如告诉我,有什么线索让你必须在此地等人?等我?”萧雒棠说到这顿一顿,继而笑着补充,“青鸾姐可没给我什么需要保管或是转交的东西。”
祁雨沉默一下,答道:“你的身份不一般。”
萧雒棠打量祁雨。这女人说话前后逻辑混乱,不说青鸾失联半个月她才想起来到这个地方找人,就单单这句话便看得出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可她偏偏认定自己知道青鸾的下落。萧雒棠突然有些不耐烦,索性直接挑明了问道:“别绕弯子了祁姑娘,陈青鸾失踪前在查什么,既然她让你来找我,至少是信任我的,你尽可告知全部。”
祁雨咬咬嘴唇,戒备地看向方未济。
方未济虽有疑惑,却还是转身走出巷子,若是有什么事,再问萧雒棠也无妨。
“半个月前,我在沙漠中找到青鸾的尸体。除了腰牌以外,还有一封给你的信。”祁雨取出书信递给萧雒棠,皱眉道,“抱歉,出于阁中保密之责,我已拆过。”
萧雒棠接过来扫一眼,停在落款处的时间上,正是一个月前。
祁雨继续说:“青鸾的任务是追踪废帝。萧公子,那份要命的东西,决不可落入废帝手中。”
“就为这点小事,你在这里等候半个月?倒是有耐心了。”萧雒棠不急不缓地说道,“难不成,凌雪阁想要?”
祁雨正色:“此事关乎国祚,还请萧公子勿要戏言。”
萧雒棠也认真答道:“祁姑娘,既然你信任陈青鸾,总不会对我一无所知。你口中的那件东西我宗门自然会收好,那本就不该流落在外。我倒是有一问,李重茂是不是在平康坊?”
话音落下,祁雨眼中闪过惊讶,却没回答而是问道:“衍天之名在宫闱秘事中的确有所提及,但此名已隐匿近百年,否则神算的名头也不会落在一个小姑娘身上。但既然公子出现在此,阁主会非常想要见一见公子。”
萧雒棠挑眉,随即想通了什么,说道:“李俶的毒还没解?凭凌雪阁的情报网,竟还未找到解毒的手段?”
祁雨并不知道南宫茗为李俶续命一事,彼时她正出外勤,阁主中毒一事也是在接到寻找青鸾的命令后才得知,阁中无不怀疑是废帝指使,但李重茂一直在阁中眼线的监视中,并未发觉有异动,是以此事在阁中也是秘密。萧雒棠为何会知道?这就是衍天之名的厉害?如果不是……
“祁姑娘,解毒一事恕我无能为力,眼下我还有更紧要的事,少陪了。”萧雒棠估计祁雨不会跟自己多说,她这种身份,最懂得保守秘密。留下这么一句话,不等祁雨的回答,径直走到巷口,拉着方未济离开长兴坊。
祁雨没有拦萧雒棠,几个起落停在角楼上,注视着萧方二人向东市走去。
黑色的瘴雾弥漫,地面缠绕着藤蔓,窸窣声响源自虫足行经腐木。铜钱粗细的油亮蜈蚣自粗壮的藤蔓快速爬过,向一只半人高的还在蠕动着的墨绿色光滑圆球爬去。
遍地藤蔓上连接着数十个这样蠕动的绿球,有的外表不再光滑结一层木质硬壳,有的还只是偏透明的膜模糊地透出其中不辨形状的物体。几个紫袍人穿梭其中,在球囊的根部投下更多的毒虫,站起来时瞥见绿膜中被扭曲到双眼爆突出来的人脸,竟然赏心悦目地笑出来,招呼着同伴一起观赏。
舒誉忍着反胃站在旁边附和,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这里的详实消息送回教内。
那天萧雒棠教了他如何分辨幻术或是傀儡后,他便寻机会试了一试,这一试便试出悉达罗摩是个傀儡,心中惊讶之余,还不及想如何利用,便让洛青发现他举止异常。当时情形,舒誉险些动手先发制人,万幸按捺下来,却发现那个洛青竟没认出他。一通胡扯之下隐瞒过去,直到众人抵达苗地,那个“洛青”才换下伪装,居然是悉达罗摩本人!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舒誉看到的“悉达罗摩”会对洛青言听计从。
但让舒誉想不通的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洛青已经不在队伍中,甚至与悉达达成了什么约定,竟让悉达罗摩扮做他的模样!甚至悉达罗摩也照做了!
“那小丫头醒了,走了走了,干活去。”身后来人的话打断了舒誉的思绪,正巧给了他一个离开此地的理由。
舒誉摆出一副猥琐的表情说道:“那小姑娘细皮嫩肉的,不知道金巫大人准备怎么处理。”
另一个弟子奸笑着说:“听金巫的意思,那小姑娘可不得了,不会随便被当饲料的。”
这话让舒誉上了心。当时抓这伙人时,每个人都在护着那小姑娘,却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悉达罗摩却一眼便看出小姑娘异乎寻常,吩咐他们照看好,等人醒了有话要问,余下的护卫便都喂了这株尖吻凤。
小女孩被蛊兽围着,竟丝毫不显慌乱,除了偶有嫌恶地扯一下衣摆,倒是在坐得很端正。
舒誉几人才走过去,便听小女孩开口:“你们是什么人?”
“小丫头胆子大得咧。”伴随着嬉笑地口气,舒誉旁边的人说道,“我们就喜欢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孩子。”
女孩并没当回事:“真想吃还用得着等我醒?我那些手下早就被你们吃完了,真当我是小孩子?你们领头的呢?”
见没震住小姑娘,那人还要再说,却被舒誉拦下:“我带你去见金巫大人,随我来。”
其他弟子正要跟上,却见蛊兽突然异动,便只得留下安抚。舒誉背过身得意地笑笑,带着女孩选了一条稍有绕远的路去找悉达罗摩。
“你叫什么?”女孩打量舒誉问道,“你跟他们不太一样。”
舒誉报了假名:“都是香巫教弟子,哪会有什么不一样。”
女孩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俘虏,怡然自得问道:“香巫教的势力能遍布蜀地?”
舒誉摇头:“巴蜀一带,门派林立。汉人唐氏一门,苗家五圣为尊。香巫教如今势微,虽不能遍布蜀地,实力亦不可小觑。”
“你这话这倒是有趣。”女孩笑笑,便不再多话。
二人也到了悉达罗摩面前,舒誉自觉地站到一侧。
悉达罗摩居高临下地审视小姑娘,半晌阴恻恻地说道:“你们都走吧,我跟这小丫头有话要说。”
舒誉自然不想就这么离开,他想知道悉达罗摩想要这小姑娘干什么,然而不等开口,就被一边的人拉走,并被小声警告一番。到底是有些心虚,舒誉磨磨蹭蹭地还是离开了。
“我做过不少药人,看人的眼力不差。你今年多大?”悉达罗摩见弟子走远,开门见山地问道。
“九百多岁吧。”小女孩也没瞒着,在悉达罗摩旁边挑了个位置坐下,“我叫秦萱,你是什么人?”
“香巫教金巫,悉达罗摩。”
“找我为了什么事?”秦萱不知道这人为了什么,但既然没对自己动手,定然是有所求的。
悉达罗摩对秦萱的话仿佛并不意外,说道:“迴天阵的部分阵法被破坏尚未修复,秦姑娘想必是有办法的。”
秦萱打量眼前这人,穿着口音无不是巴蜀一地特征,却似乎对中原一带的阵法极其了解。这个人比刚才那个带路小弟子更加古怪,秦萱没回答,只想看看这个人还能说出些什么。
“既然我们都希望迴天阵启动,何妨互助一番?”
秦萱狐疑地看一眼悉达罗摩,她不太了解巴蜀这些门派,但多年的阅历还是让她觉得其中有诈。不过她也只能留个心眼,光杆司令在别人的领地,该低头的时候要低头:“复原当然可以,只是我带的人都折了,总不能指望我这个身体去做事。”
悉达罗摩古怪地笑一声,接道:“这是自然,我会派人给你。不过此事你不可告知任何人,包括我给你的人。”
秦萱冷笑,这是让她彻底跟藤原家的人割裂。不过若是完成迴天阵,这都不算什么,随即点头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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