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驾马车停在紫源山下，再向前便是恶人谷据点。萧雒棠解开星日的靷带由它闲逛，自己拿着一盆梨子樱桃去水边洗净，又爬上马车，将手里的果盆递给方未济。
“隐元会能把星日送到长安也算是帮了个忙。不过星日不喜欢拉车，走了这么久，且在这歇歇。也让星日活动活动。”
“星日拉车，确实暴殄天物了些。即使有意拖慢脚程，也不必用马车。”
“睡在马车里总好过幕天席地，何况日后有的是它能跑的地方。眼下已是九月，枫华谷红叶正盛，听闻满谷艳红乃是一绝。既已到此，难道不该好好欣赏一番？”
方未济听到这话不禁笑笑，分明有十分迫切亟待处理的事还未解决，却让这人说得像是他们悠闲秋游一般。
萧雒棠手里的紫梨吃下一半，掀开帘子正对着紫源泽。方未济不想吃的一手果浆汁液，捻着樱桃梗一颗颗地细嚼慢咽，看见外面几个红衣的江湖人士走过，边走边聊近来的传言。
“听说了吗，有人把天捅了个窟窿！”
“你说'九天'那事？我本来不信有这么个组织，真没想到，竟然不是虚构的！”
“对对对，我本来也不信的。但是嘛……”其中一个汉子嗓门挺大，一开口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颇为神秘地说道，“听说死掉的建宁王就是九天，这可太能说明问题了。我跟你们说，当初我随谷主前往南诏，那建宁王就在那里！当时我听说建宁王挑起南诏叛乱我还不信，他要是九天，那就能说通了！你们想想，那么身份尊贵，真要是大明宫里有什么动静，对他有好处啊！”
“他能有什么好处？胖子你别乱说，这都是传言。依我看，这事说不准是什么人放出来的假消息迷惑人的。”一个麻脸汉子反驳，“指不定背后有什么阴谋呢！”
“嘿，你个麻子，处处跟我作对是吧！老子忍你好久了！”
“别动手别动手！让总管看见了要罚银子的！”
几个人把麻脸汉子和胖汉子隔开，推搡着往据点方向去了。
马车里不止听力好的方未济，连萧雒棠都听见了全部的对话。
“隐元会果然手段不一般，消息已到了这里。”萧雒棠啃完了手里的梨顺手甩出窗外，一边擦手一边道，“唐简想把‘九天’毁掉，也不想想到时九天手下势力又会形成新的九天。”
方未济慢条斯理地吃樱桃，很是斯文，唇上被汁水濡湿，与口中淡红色果实相得益彰。听到萧雒棠的话，咽下果肉才说：“他这样做，会不会有影响？”
“天命？没影响。举个例子，掌门师兄跟大师伯说要罚我禁足，大师兄把我禁足了，我要绑架大师兄的爱犬报复，你说能影响到掌门师兄什么？”萧雒棠怕方未济不信，随口扯了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倒是绑架太二这事，他还真想过。
方未济听见这么个离谱的比喻，心下觉得好笑，随即点点头：“只是局势大约更加不得安宁。”
“唐廷里有李倓做手脚，还面对着一个所谓的大燕皇帝，镇压是自然的，只是有没有其他枝节不好说。百姓本就不易，又有兵役徭役不得歇，更别提兵马所及，种粮也不是易事。江湖上谢采洛青未定，李重茂折在长安，怕不是还要有个谢云流念一念旧情。唐简此时插上一手，还能怎么乱？”萧雒棠说着，语气中的嘲讽毫不掩饰地露了出来。
“当真是乱世了。既然你看得清楚，作为化劫之人，不知这一劫要如何化？”方未济也笑，挑着眉稍问。
萧雒棠擦干了手，抓着方未济的手给自己递了颗樱桃，含混着道：“我既入世，焉知不是劫中人？”
方未济想起初见时萧雒棠口中的“人劫”，许是自己遭了也说不定。
萧雒棠松开方未济的手，赞一声“真甜”。
“当初要不是我那一卦应在你身上，咱俩这辈子也认识不了。”萧雒棠也想起自己算到的人劫一事，没想到给自己算了个媳妇。不过这种说了会被赶下去追车的话，他绝对不会说出来。
“既是应劫，便是顺应天命，即使未应卦，自然也有别的方式认识。”
“你倒看得透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我宗弟子。不过，要是天命说咱俩从来就不该认识呢？”萧雒棠接了一句。
方未济看一眼萧雒棠，分不清他是玩笑还是真的想知道答案。稍作思考后说道：“若我不知你，纵使不识亦无不可。但既然你我已相知，如何假设未曾相识？”
是有些意料之外的。方未济虽然是不会空想的人，可这样颇有情意的回答还是大大超出萧雒棠对答案的期待。
萧雒棠很有些洋洋自得。并非毫无道理的，这么个感情寡淡的人让他捂出了真情，哪能不得意？
笑逐颜开地凑上去讨了个吻，点头认可：“果然是甜的。”
方未济很是淡定：“熟透的樱桃自然是甜的。”
***
“父亲。”红发少年十分恭敬。
谢采近日没留意谢弈，这小子也很有眼色没来吵他。于是温和道：“弈儿，背后藏了什么？”
谢弈面有犹豫，还是将手中的信笺递出来，态度诚恳地认错：“是弈儿错了，请父亲不要生气。”
谢采只扫了一眼就知道了，那是不久前姜鱼写来的一封信。她确实有手段，能把信送到自己面前。谢采知道二人立场不同，但多年感情却不是假的，而姜鱼此信只字不提二人故旧，只是一再强调不许他带坏谢弈。
孩子毕竟是孩子，做娘的一封信便让他心软下来。谢采看着谢弈的发顶，肃声说道：“既然知错，便去领罚。烧掉它，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是。”谢弈眼里稍稍流露出不舍，很快被决然取代。转身将手里的信笺伸向油灯引燃，任由它落在地面化作纸灰随风散去。
谢弈再向谢采躬身，说道：“父亲，弈儿告退。”
谢采叫住谢弈，说道：“明天你带人去置办些东西，我写给你。不必带那个小姑娘。”
谢弈有些意外于谢采点名让他与安小逢分开行动，这是从未有过的。不过对于父亲的安排，他并不会反对，而且既然是需要他亲自置办，想来十分重要。“弈儿知道了。是父亲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弈儿，你在你母亲身边多年，信不信命运？”
“不信。”
谢采的脸色瞧不出情绪，点头道：“到底是我儿子。弈儿记住，凡事无绝对。”
谢弈认真应下，去主动领罚了。
谢采看向屋外月色。江月年年望相似？谢采冷笑，便是天命，他也能握上一握。
***
洛阳因靠近范阳久不得安宁，此地多次易主，唐廷自是对东都极其重视。周边百姓能走的已尽数南逃，剩下的都是无处可去只能守在城里祈求自己运气好点的。可这乱象丛生之下，焉有好运可言？
萧方二人抵达洛阳近郊已近十月，恰逢狼牙军整装备战。两人轻装从简，带着星日沿山路行进，在青骓牧场附近找到隐元会密探，得知洛青一个月前已与狼牙有过接触，随后便带一小队狼牙士兵北上往五台山方向去。
然而发出疑问的却是方未济：“五台山？”
那密探十分笃定，就是五台山的方向。萧雒棠却似乎并不意外，反而是问道：“你在这里肯定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事，你是盯狼牙还是盯天策府，或者二者皆有？”
密探没回答，萧雒棠倒也不要答案，他只是必须要问这个问题。
方未济暂时将疑惑压后，隐元会盯天策府又是为了什么？尚不及细想，见一队天策将士沿道路疾驰向北，便听密探道：“唐军副帅李光弼退守河阳城，天策府虽然仍遭受狼牙军的攻击，却必须接应。”
“隐元会倒是什么消息都不落，想必是很清楚天策府行军安排。”刚才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萧雒棠接着问道，“你们消息散的这么快，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那一位就没想着查查天策府？”
“或许吧，密旨也许是有的，但那一位更信任凌雪阁，我们无法探得其中密辛。”
“其他地方的反应呢？”
“恶人谷与浩气盟对此嗤之以鼻。中原各派只纯阳宫似有疑义，余下几派自顾不暇，但众多不得志之江湖人士十分不满。”
萧雒棠点点头，倒是与他所想不差。恶人谷与浩气盟自然是不会有什么想法，枫华谷那群恶人还能有说有笑显然是没当回事。浩气盟忙着处理谢采和战乱带来的影响，还面对着一个恶人谷，不会有余力去应付这种无边无际的说法。
也只有纯阳宫，一位吕祖坐镇，想必对“九天”一事多有耳闻，只是他不问俗世，纯阳宫内部对此如何看待也很难确定。至于万花谷七秀坊藏剑山庄，即使听说过九天，眼下也是抽不开人手去应付的。剩下的诸如长歌霸刀多少与九天有些牵扯，自不会去惹是非。唐简此时放消息，看似选了一个绝不会达到目的的时间点。
但这样就够了，人总是这样，一旦一个念头在出现了，只要没有结出果实，就会滋生蔓延成为心中缠绕不去的荆棘。
萧雒棠当初向唐简提建议时虽然没想过会是在这种时候，倒是料想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应。不过这一步只是以防万一，若是按自己的计划顺利执行下去，这些也就无关紧要了。
“就这样吧，我们会混入洛阳并在城内停留一段时间。”萧雒棠拉着方未济准备离开，“凭隐元会的本事，总不会找不到人。”
那密探正要离开，却被塞了马缰绳，听到萧雒棠接着说：“帮我看好了，我们带着不方便。”还不等他回答，那两人便转身走了。
萧雒棠带着方未济换了一身麻布短褐混在进城的百姓队伍里，狼牙军不看路引，两个人很容易进了城。
城中一派人间炼狱的景象。街道虽然被冲洗过，却仍有淡淡的红印，街边巷尾尚有来不及清理掉的人体残肢。路边的商铺大多被迫敞着大门，门板多被劈断或是烧毁。
萧雒棠惯常的笑容完全无法维持，表情凝重，方未济皱着眉一言不发。二人在靠近洛河河岸的街边寻到一处小客栈还愿意接待客人，总算是暂时安定下来。
小客栈十分简陋，萧雒棠进屋叹气，转而对方未济道：“万幸你没有洁癖。”
方未济还沉浸在路上看到的景象一时没有回神，听见这话莫名一下，倒也终于不再想那些情景。
“洛青为什么要去五台山？”方未济终于想起先前的疑惑，以他这些日子对迴天阵的了解，无论如何洛青都不该前往五台山。
萧雒棠一边整理床铺一边答：“当然不是去五台山，他走那条路是奔着王屋山去的。”
“王屋山？你是说……”方未济突然明白了洛青想干什么，“异想天开。”
“天命所行遵循天道，天道若是崩坏，天命根本无从谈起。然而该死的人长生了，不该出现的魂魄出现了，这些都是对天道的破坏。水滴石可穿，千余年间的各种大事小情，已经让天道千疮百孔。他想把这样的天道抹除，建立新的天道，又有什么异想天开的呢？”萧雒棠不会说洛青异想天开，但此举绝对是胆大妄为，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也就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样做的代价。
方未济一时语塞，如果洛青是这样的目的，那么谢采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想法？知道天命一事知道迴天阵的人又会不会做出更加出格的事？
“别担心，门内弟子传信，其他地方的阵局他们已经处理好，该做的修改也都做了，洛青在王屋山做阵也改变不了什么。”萧雒棠安抚似地说着，从身后抱方未济的腰，贴着对方的后颈印下一个吻。
方未济忍不住颤抖一下，萧雒棠在背后做这些举动时，总是让他更加敏感。
“就……只是等在这里？”方未济尽量稳住呼吸。
“自然不是，总得处理一些别的事。”萧雒棠有些依依不舍地放开方未济，看着门口的方向道，“锦萝姑娘，出来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