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景好在心里暗骂一声，但面上仍然一副无辜模样：“我流落在外十多年，不日前才被找回来，就算是混迹江湖会点拳脚，也不至于会这等功法。”
裴佑之“哦”了一声，歪头朝她一笑：“我以为那种大汉的武器只有匕首呢，原来还有银针。”
“兄长，”他忽然抬头，看着亲昵询问的裴宁之，道：“可他为什么会往那把匕首上扎银针呢？都是他自己的武器。”
“……”
常景好有了最想杀的人，不过在那之前她要问问自己到底怎么想的，竟然会把凶器再带回来。
几人就着唯一的线索谈起来，不多时，连画师也将大汉的模样描了个大概出来。
常景好挥手一指：“就是他了！”旋即像受到惊吓般的低低呜咽起来。
裴宁之没办法，看她当下的状态也不适宜再问，今日来一趟也问了不少东西出来，第一凶手的画像也拿到了，他虽不想错过良机但也不想强人所难，又寒暄了几句便带着自己胞弟离开。
两人走的时候没像进府那样奔轶绝尘，因着裴佑之要坐轮椅，得先让下人把车马备好。
常景好从厅堂借势离开后便偷偷跟在他身后，看着裴佑之又被推到后院处的杏花林里。
就他一个。
鬼鬼祟祟，必有猫腻。
常景好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了一棵杏树上蹲着，树高，她衣裳又浅，旁人路过不抬头细望还真发现不了。
但杏花简直弥漫了那一整片的方形天际，像压不落的脂玉香膏，风一吹就簌簌的掉下花瓣来，比骤雨来得还要急。
这样一来，常景好只能听见他说话，却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今日可是二月初九？”
她没听明白裴佑之问这句话做什么，想着他只是病太久，脑子不灵光了。
但她也没听见有人应。
少倾，她又听见裴佑之咳了几声，又问：“你来的时候，该是初五吧？”
“？”常景好顿时心里一惊。
恰时来了一阵风，挡在她前面的杏花枝都被轻轻拨开，于是常景好又一次对上了那个目光——面若春风却生寒。
“三小姐额前有片雪呢。”
裴佑之抬手朝她招了一下，白鹅绒外氅的系带有些松了，他又伸手再给系上。
常景好愣怔一瞬，摩挲着手中柔润的花瓣才又将视线投向他，声音与他身上沁出来的寒气不分伯仲：“你此行究竟是为何？处处拆我的台，拆得尽兴么？还是卧在病榻上太久了，就想与人有来有回的说道说道？”
“咳……”他轻轻笑起来，额角碎发被风吹乱了，又被他伸手拂了回去，“三小姐应该武功很好吧，不然怎么能上得了这么高的树？”
“小时候偷东西被人追惯了。”顿了顿，她又反问：“你身子应该也挺好吧，不然怎么能站在风口这么久？”
“可不是风口，”他拈下落在自己鼻尖的一片杏花瓣给她看，“喏，它们替我挡着了。”
“……”
常景好不想与他闲聊，后院平日虽冷清，但保不齐会突然路过一个人，到时候要她披着这副弱不禁风的皮怎么解释？
麻烦。
于是她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来相府？又为什么来后院？”
“父亲素与常相交好，我病了后更是帮了不少忙，卧榻许久不曾亲自谢过丞相大人，我有些羞愧，也想出来透透气。”
“后院风景好。”
他两段话毫无过渡，说完更是直接抬眸扫过来，道：“审完了么三小姐？许不许我问点儿什么？”
常景好谅他解释得这么认真，将指缝里的银针又收了回去，决定给他的死刑作个缓期，她下巴一抬：“问。”
“确定要动手么？这里其实不太方便杀人，血溅了，扎眼。”他说的云淡风轻，让树上半蹲的人愣了一瞬又很快拧起眉头。
“你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能留意到她微乎其微的小细节，能察觉到她每个动作，能猜着她的心往下堵、让她短时间内愣了这么多次？！
这能是一个常年卧在病榻上虚弱不堪的废人能做到的吗？
这种被压制的感觉……
常景好攥紧了手心，心道：我不喜欢。
裴佑之回答的仍然认真：“裴家小公子，大理寺卿之弟，在下裴佑之，见过三小姐。”
“我信你才怪！”
后脚一蹬正要借力飞身下去，常景好忽然看见他撇开视线，换上了一副笑意盈盈的神情，冲着远处歪头：“兄长，你来了？”
常景好硬生生把力收了回去，只是惯性使然，她仍坠着树枝轻晃了两下，飞雪般的杏花瓣顿时落满了那人的发顶、肩头、膝间。
裴宁之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嗯，车马备好了，怎么也不让下人跟过来，出事了可怎么办？”
“哥哥，你是在咒我么？”
木轮转动的“吱呀”声轻轻响起，两道声音渐渐远去。
常景好总算沉下心，她盯着两人离开的身影，推轮椅的似乎还帮坐着的人拂了拂身上的花瓣。
盯了许久，她用力将手中的银针齐刷刷飞出去。
随着“嚓嚓”几声，五米远的地方，正在空中往下飘落的几片花瓣无辜被正中圆心，直直跌落在尘埃里。
常景好面无表情的转身，横飞了几片屋檐，在下人赶来假惺惺的照顾她之前，从半开的雕窗那儿摸过来跳进了屋。
几个丫头估计还要在门外闲聊会儿，常景好便一刻不停的在屋内翻找起来。
她得找点儿顺手的东西，最好能不动声色的把裴佑之杀了，再干净利落的把尸体处理好。
如今相府女眷人人自危，短期内约是不会再犯蠢，既如此，她今夜便先去裴府一趟——杀个人，以绝后患。
不过常景好去之前被绊了一下，还不到用晚膳的时候，常皎皎便带了一堆下人过来看她，又提了一嘴今夜过来和她同睡。
她下意识就想回绝，但斟酌几瞬觉得回绝了还要解释，更麻烦，于是轻点了下头。
反正趁入夜了给迷晕就是。
“爹平时板着脸多了，看起来让人心生怯怕，久了你就会发现，他只是不会笑了，但不是不爱你。”
常皎皎说叨着，将手中新折的梅花枝细细插入她刚带来的玉壶春里，又上下拨弄几下。
索性常景好也听不明白她这两句话究竟有什么意思，坐在一旁点点头，装失魂落魄，心里估量着加上她带来的下人该用多少迷药合适。
“好好，你知道么？爹一生只……”
“阿姐！”
常景好眉心一跳，直接把心里算好的量又翻了个倍。
果不其然，常溶溶得知她阿姐今夜在这睡后便气势汹汹的踏门而入，一把扑在常皎皎身上不愿意下来，和平时咄咄逼人的模样大有不同。
“啊…阿姐，我也害怕，你为何不陪我睡？你偏心！有了新妹妹就忘了旧妹妹！”
“那你今夜也过来睡可好？”
“不好。”
常溶溶忽然有些扭捏，她瞥了一眼常景好，旋即拉过阿姐背过身去，压低声音问：“阿姐，常大人可有婚配？那他有没有什么钟意的女子？”
“所以你今晚……”常皎皎蹙眉看她。
“想沐浴，我听府里的下人说了，常大人明日说不定还要来，阿姐，这次让我去看看嘛～”
常景好在身后听得一清二楚，她实在无法理解常溶溶这种……会叫的独特活物究竟在想什么，沐浴抹香等同送死，她又不是不知道。
话音刚落，她果真听见常皎皎不容置喙的拒绝。
左右又是一番说道，常景好便闭目养神在心里想了一会儿今夜的计划，等她们说完还要走个用膳的流程。
没想多久就被两人拉着出去，桌上除了她们三姐妹就只有丞相，连个姨娘都没有，庶出的孩子也没有。
一顿饭吃得食之无味，常景好来了没几日倒是弄清楚了这相府的大致状况：丞相是个好丞相，一心为国为江山，但圣上却生性多猜忌，宁愿信秘阁也不愿信大理寺和他，没多久丞相便由事必躬亲变得沉默寡言，但仍恪尽职守。
早年间圣上忌惮相府，也不知丞相用了什么法子让圣上放下心，只是自那以后相府夫人和三小姐便失了踪迹。
没人提也没人敢提。
这点就连常景好也没弄明白，她作太子的贴身杀手已久，也没听说过此事。外界皆传夫人是病逝，三小姐是走丢，若不是来到相府后发现了些猫腻，她也不会怀疑。
于是常景好趁着阿姐再三叮嘱常溶溶切勿抹香时，给久居东宫的太子发了封密信。
弩箭精准落在石瓶里，发出“铛”一声轻响。
书案上的暗青衮龙袍顿了下动作，旋即慢慢滑动，顺着男人躬身的动作垂落下去。
薄薄一张笺纸被舒卷开，上面提笔写了三行小字。
“查相府夫人、裴府裴佑之、杏花阁。”
“我现在再易容进裴府还来得及么？”
“皎皎一切安好。”
面无波澜的阅毕，太子两指夹着笺纸将它悬在烛台上烧了个干净，又轻拈毛笔写了六个字回她。
——“来不及 少杀人”。
暗信发了，至于常景好听不听就说不准了，她趁天刚入夜就烧了适量迷香，见身边人的呼吸声渐渐均匀后才换了身劲装溜出去。
一路飞檐走壁，直冲京城裴府。
裴佑之，她一夜也忍不了。
相府在京城西北方，裴府则在东南方，因此常景好绕过去的时间不算短，又恰巧碰上了宵禁，更夫和巡逻兵来来回回的绕，拖了她不少时间。
但她也发现这群人颇有些心慵意懒，绕了几圈后就跑到店铺要酒喝，巡逻的事竟然能抛诸脑后。
比她还能耍滑。
常景好摇摇头，趁着他们偷空的当连忙飞身到了裴府屋瓦上，时辰比她设想得要晚，估摸着该戌时了。
她以为这个时辰裴府的戒备能松一点儿，没想到在屋瓦上探了半天，守卫的还是一动不动，府内防守格外森严。
比她想象的要难搞，常景好蹙眉沉思了会儿，打算先摸到裴佑之在哪再说。
既然他是个病秧子……
常景好嗅着那一两丝微苦的药香摸到了膳房，又猫着腰在屋瓦上悄悄走了一段路，趁着夜色黑、她的衣裳也黑，没被人察觉，顺利摸到了裴佑之的卧房。
下面很安静，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难道睡着了？”常景好心想。
睡着也不该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耳朵又不是不好使。
又侧耳听了会儿，常景好确定底下真是毫无动静，若是把砖瓦掀开保准会弄出动静，她想都不用想，裴佑之绝对会发现她。
思及此，常景好心神一动，目光锁定了他房屋后窗，又算了下怎么才能在周围四个守卫的戒备下顺利逃脱。
“裴佑之，你是我计划外杀的第一个人，在黄泉下好好回味这份荣幸吧。”她屏住呼吸，极为迅速的在屋檐上滑踩下来，动作敏捷的到钻进半掩的窗内只掀起了一阵轻风。
哒。
常景好握着匕首在屋内落地，身形一闪躲在帷裳后，发现屋内果真一个人没有，只有榻上隐隐约约躺着个人。
她握紧了手里的刀，一步一步朝榻前走过去，就快要靠近时直接连着床幔刺了下去——
“刺啦。”
常景好心里一惊，这声音不对！
她连忙掀开被褥一瞧，榻上果然没躺人，只有一个帛枕，外面一层月白绸缎还被她扎了个透。
哦不对，还有一张竹纸。
“礼尚往来三小姐，知道你要杀我，所以在下也去了常府，帮你叫人了，不用谢我。”
几乎是她刚把竹纸撕烂的那一瞬间，常景好就听见门外一阵急速的脚步声，全是冲她而来。
“快！抓刺客！”
“别让他跑了！都跟上！”
浩浩荡荡的呼喊声争先恐后钻进她的耳朵里，常景好没忍住咬牙骂出声：“裴佑之！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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