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饭店的门口,百无聊赖地用皮鞋跟碾着地上细碎的小砂砾,时不时按亮手机看一眼软件显示的定位。
又过了五分钟,终于有一辆电动车停在了人行道边,穿制服戴安全帽的年轻小伙子停好车,转身张望了一下,然后朝我跑过来,微笑道:“先生您好,是您叫的代驾吗?”
我点了点头,带他去找我的车:“今天这是怎么了?我下单之后等了快半小时,才终于有人接单。”
小伙子无奈地说:“嗨,人手少,没办法。我也才刚送完上一位。您也知道,快要末日了嘛,好多人都不愿意干活了。”
我点了点头。确实,世界都快没了,还工作个什么劲儿呢?我自己还不是一样么,不然这会儿我还坐在办公室里呢。
世界末日的消息是前年传起来的,说是有颗彗星脱离了原本的轨道,将要撞上地球了,到时候造成的灾难会比恐龙灭绝更严重。
刚开始大家就当个笑话,营销号随便放两张彗星观测图,仗着大家看不懂就胡诌,这也不是头一次了。何况举的例子还不恰当,恐龙灭绝的原因现在可还没有定论呢。
但是慢慢的,这个传闻开始变了味。官方的新闻中开始出现一些天体观测的情况,若有若无地提到了一些流星啊陨石啊什么的。网上还有人爆料,联合国早就着手修飞船了,到时候整个地球都要玩完,肯定要尽快逃命。
这时候人们还只是将信将疑,但是今年下半年的一件事让大家都确信了末日的到来:史上最大的宇宙飞船问世了。
这艘飞船是联合国牵头,各个国家参与建成的。官方宣传的时候说它是人类文明的结晶,是世界团结的表现,是科技进步的成果。有此项成就在前,各国也在陆续建造着自己的大型宇宙飞船,星际时代即将到来。
但是人们只是看到,世界真的要迎来末日了。
自此以后,一切好像都乱套了。旷课罢工的比比皆是,犯罪率一下子飙得老高。有时路上见不到行人,另一些时候人们又成群结队地上街集会,跳舞或是打架。
但是很奇怪,社会竟然还在勉强维持着基本的秩序。总有一些倔强的人还呆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着火了依然会有人来救火,生病了依然能够得到救治。
三个月过去,人们好像渐渐接受了现实,我也逐渐习惯了冷清的街道、填不满货架的超市以及总会来得太晚的服务。
我吃饭时喝了一点酒,保险起见还是叫了代驾,也是还保留着末日之前的习惯。没想到这次会耗掉将近一个小时,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开车回去,反正路上也没有多少人和车。
代驾的小伙子开车很稳,就是慢了点。我开口跟他闲聊:“哎,那你怎么还在工作呢?不打算好好享受时光吗?”
小伙子笑了笑,说:“没办法,没钱嘛,不工作的话等不到末日我都饿死了。新闻刚出来的时候我也罢工了几天,可是银行卡里没钱啦。”
我“哦”了一声表示理解,心里也挺同情他的。我是有些积蓄的,所以可以随意挥霍,但他无论有多不情愿也只能忍受着恐惧继续上班。还好是个道德标准比较高的年轻人,不然说不定也要去偷或者去抢了。
现在信号灯的时间变得很长,好在大多数的路口都改成了黄灯。我看着前面亮起的大红灯,心想真倒霉。
“不过,”这时那个小伙子又开了口,估计也是等得无聊,“回来上班之后,我倒是觉得心里平静了很多。因为人手少,所以我还挺忙的。我每天跑来跑去地接单,就好像日子从来没变过一样。”
我笑了一声:“你的心态倒是不错。挺好,可要保持住。”
小伙子有些羞涩地微笑了一下,接着仍然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其实在这时候做代驾挺有意思的,我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挺神奇的,大家对末日的看法都不大一样。您好像就是比较不在意的类型。”
“嗯……可以这么说吧。”我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这时候绿灯终于亮起来了,车子又缓缓动起来。
然后我状似不经意地补上一句:“毕竟我买到了船票,当然不会多么在意了。”
小伙子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反应过来扭头回去看路,仍忍不住惊叹:“哇,您抢到票了?”
“是啊。这船票可真够贵的,但是买条命还是很值。”我努力压下语调说。但是炫耀财富带给了我难以抑制的兴奋,我忍不住地想让他人知道我有多么幸运。
“真好啊……”小伙子有些羡慕地喃喃着。
我本来不应该对陌生人提起这件事的,免得对方为了抢走船票做出什么傻事。但是这个小伙子显然是个不错的人,我才将船票的事说了出来。
没错,这船票正是登上那艘飞船的逃生之匙,却也是最终击垮人们信念的直接原因。联合国宣布宇宙飞船的船票对外销售,几乎是变相通知了末日的来临。然而世界上人口如此之多,一艘飞船再大也装不下百分之一。虽然各国也都在建造飞船了,但谁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彗星的速度呢?
我的这张票是我托了好几层关系、花了大价钱才弄到的。但一切都值得,我得到了活下去的机会。
又过了一会,车停在了我家小区的门外。我正等着栏杆自动升起,突然见一个女人拦在了车前,大张着双臂挡住我的车。
我看清女人的脸,感到一阵头痛。栏杆已经升了起来,小伙子按了两下喇叭,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我:“先生,这……”
“没关系,是找我的。”我摆摆手,“不好意思,我去跟她说,可能要多等我几分钟。”
我开门下了车,女人立刻瞪着一双眼走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左手小臂:“姓黄的,你今天必须把钱还给我,不然我不让你进门!”
我叹了口气,尽量放轻声音对她说:“李女士,我讲过很多遍了,我不欠你钱。投资就是有风险的,这不能怪在我头上。”
这位女士名叫李莲,四十多岁了,枯槁的身体撑不起她身上的大衣。李莲去年跟我合作搞了一阵子贸易,注册了一家公司,往里投了不少钱。结果末日一来,货断了,生意大部分都黄了,那笔钱算是打了水漂。
李莲很瘦,脸上几乎没有几块肉了,颧骨撑着皱起的皮,眼袋和鱼尾纹深深地凿进去,这就导致她瞪眼时有种恐怖的效果,还挺唬人:“你别扯那一套。钱是你让我投的,公司里的各种事也都是听你的,现在公司没了,我不找你找谁?”
我皱着眉叹了声气,有些不耐烦了:“你不懂当初就不要乱搞啊,好好当你的家庭主妇。市场就是这样的,很残酷,今天还有的钱明天可能就一分不剩了。”
“可是你骗我说稳赚不赔,不然我也不会投那么多钱!”李莲不依不饶,手指掐进我的皮肉,“反正如果你再不还钱,我就去派出所、去法院告你!”
我摇了摇头:“我说了多少遍了,他们不会管你的……更何况这都末日了,你家又不是多么穷,再多这么一笔钱也没处花,为什么非要抓着我不放啊?”
李莲的眼睛里映着车灯的光:“我可不信什么末日的谣言。新闻上又没说陨石要砸下来了,那肯定就是没有这回事。你可别想找这个借口啊,这个钱你必须要还!”
我被她气笑了:“不是,李女士啊,还谣言呢?飞船都要上天了!你看看到处都乱成什么样了?如果末日是假的,政府能不管吗?官方一直都不辟谣,你猜是为什么?”
李莲执拗地说:“净是歪理,你说这么多,不还是没有直接证据吗?新闻里有谁说过陨石要砸地球了?”
“那个叫彗星,不是陨石。”我抬头去看小区门口的值班室,“安保是干什么的,人都闹了这么久也不来管管?”
值班室里是空的,这一班的保安多半是旷工了。
我拧起眉,打算回去就跟物业投诉。李莲还在抓着我的胳膊絮絮叨叨,我忍无可忍地挣了两下甩开她的手:“李女士,我最后说一遍,不该我承担的责任,我肯定一分钱都不会掏。我也劝你一句,回去好好享受生活吧。世界末日就是真的,你再嘴硬也改变不了事实。”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汽车引擎的声音。我一回头,看见我的车以极快的速度倒了出去,接着一打方向盘拐上主路。我愣了一下,立刻跑过去追:“等等!你干什么!回来!那是我的车!!”
可是那位人还不错的小伙子充耳不闻,开着车一溜烟地驶远了。
我喘了两口气,一时间又气又急,掏出手机想报警。手机还停留在代驾软件的界面,定位显示那位代驾还在饭店附近。我怔了怔,又去查看代驾的信息,这小伙子压根就不是我叫的代驾!
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我一时也想不明白了。但是看样子情况会比较复杂,报了警还不知道要耗多长时间。我马上就要出发去登船了,可等不起现在这效率极慢的办案过程。
算了算了,就当破财消灾了。
我长叹一声,转身往回走。李莲跟着我跑了过来,堵在我身后。
李莲依然圆瞪着一双眼:“你不报警吗?”
“没必要了。反正以后我也用不着车,就当做慈善了。”我瞥了她一眼,随口答道。
李莲有些难以置信:“你把一辆车随随便便扔了,却不能还我钱?”
得了,又扯回来了。我耐着性子说:“这两件事的性质不一样。别废话了,快回家去吧。到这个月份,大学生不旷课的也该放假了吧?不回去陪你儿子?”
李莲摇摇头:“他不回来。说是有什么项目,要留在实验室,过年才能回家。”
“不是,李女士,这都要世界末日了,你的儿子还管什么实验项目啊?”我无法理解地说,“你还是快点喊他回家吧,不然后悔都来不及了。”
可是李莲笔直地站着,呼气时吐出一口白雾,那双大得吓人的眼睛里还是映进了光:“我不信世界末日。现在地球还好好的呢,我看不见末日在哪里,好像只在你们这种人的嘴里。生活还得继续。”
李莲的名字很普通,她说当年父母觉得“莲”字寓意好,“李莲”读起来又洋气,这才给了她这么个名。但是其实“李莲”土得要命,她也土得要命,一身古板的习气,倔的时候真像头驴。就像现在,她坚信世界末日不存在,那摆出再多证据她都不会改变想法。
她简直不可理喻。我看着李莲,半晌才说:“好吧,我给你钱。马上就周末了,下周一吧,下周一我就把钱给你打过去。”
这当然是骗她的。只要拖过这个周末,她就找不到我了。等到了下周一,我已经在飞船里面了,她再怎么有能耐也追不到宇宙中去。
李莲犹豫地打量着我,到底没看出什么,妥协道:“那就说定了。”
然后这个干枯的女人让开了路让我过去。我往小区里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李莲一个人慢慢地沿着人行道走路,枯瘦的背影挺得那样直,好像陨石砸下来都不会弯曲。
真是个奇怪的人。
出发之前我回了趟老家扫墓,跟我的父母道别。这时候我突然冒出一种奇怪的庆幸,还好父母已经过世,不然万一买不起或者抢不到船票,又或者父母无法通过上船的体检,无论对我还是对他们来说都会是极其痛苦的事。
周日,我登上了去往“船坞”的飞机。“船坞”就是宇宙飞船现在暂时停泊的发射场,位于大西洋上的某座群岛间,名字也拗口得很,所以大家给它起了个亲切一些的外号。
我没有带多少行李,只一个背包轻装上阵。等离开了地球,一切都要重新开始的,那些身外之物在太空中都不那么必要了。
这架飞机上的人大多是奔着宇宙飞船去的,有人是要上船,也有人只是为了目睹发射的场景。即将落地时乘客们兴奋地交头接耳,我错觉自己坐在学生春游的大巴上。但这种兴奋不是毫无来由的,透过窗子我看到了下方的海水和岛屿,以及慢慢进入视野的巨大的发射场。
几座相邻的小岛之间生出了钢铁和混凝土的枝杈,将中央本属于海洋的领地圈起,填为了平坦广阔的陆地。就在钢铁臂膀的包围下,赶上一整座岛屿那么大的宇宙飞船矗立着,静静地仰望天空。
我看着那座飞船,一下子以为自己离地面其实很近,看到旁边蚂蚁大的车辆才想起我仍在万米高空。
走下飞机,我立刻感觉到了潮湿温热的海风。已经十二月份了,气温却这么高,这里大概离赤道很近。阳光也十分灼人,我赶紧跑进了室内。
“船坞”聚集了世界各地的人,我从来没有这样直观地感受到我们的世界如此多元。各色人种,不同语言,我新奇地四处望着,一时间差点忘记了这是末日带来的结果。
晚些时候,飞船开放登船了,持有船票的人开始在安检台前排起长队。有记者之类的人在拍照,我昂首挺胸地走过镜头,将船票递给工作人员。
这时候,我们仍然停留在“船坞”的接待大厅,还没有真正进到发射场内。我跟从工作人员的指示,与其他人一起上了一辆车,类似机场的摆渡车,只是大家都有各自的座位。这辆车载着我们离开了接待大厅,过了几道闸口,一直驶入发射场。
于是宇宙飞船骤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霎时忘记了呼吸,将脸贴在窗边,仰起头,一直向上仰。
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所见的最为庞大的人造物了。赤道的阳光都能被它遮蔽,我到底没能看到飞船的边界,只能看着眼前流线型外壳的一角,如同管中窥豹。我难以想象,这样的庞然大物如何才能飞上天空。
这艘宇宙飞船的发射架与我在新闻里见过的火箭的发射架相似又不同,钢架更多更密集。我们下了车之后走入发射架内部的电梯里,一直升到飞船的入口处。
踏出电梯之后我向两侧望了望,看见了远处的岛礁和海的影子。我站在山墙般的飞船前,感到自己无比渺小。
走入飞船的一瞬间倒是没什么特别,就像坐飞机,不过没有空姐笑着说欢迎。但是多走两步,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首先来到的是座舱,发射时大家都会坐在这里。座位的排布也很像飞机,不过一排有五人,且只有单侧,一排排座椅贴着飞船外壁围了一整圈。被围起的飞船中央则是通往其他船舱的通道,居住区、活动区、用餐区、娱乐区等等,一应俱全。
飞船明天发射,我先去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和房间,接着到处参观了一圈。这座宇宙飞船实在太大,我走得脚底生疼,很晚才逛完。
这是我在宇宙飞船中度过的第一个晚上,也可以说是最后一个。毕竟到了宇宙中,再区分白天黑夜就没什么意义了。
我躺在陌生的床上,在黑暗中看向冰冷的天花板。明天,明天我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再也不必担心末日,我将飞向生机,获得新生。彗星究竟来或不来,交给地上的人去烦忧吧,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这样想着,我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嘴角不禁地上翘着。
距离发射还有一个小时。
船舱里十分热闹,大家今后都要一起生活了,认识一下也是应该的。不少人都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停下来与人交流,一般都是在找与自己语言互通的伙伴。我的位子与过道还隔了一人,正好能听清他们讲话,又不会太聒噪。
前两排有人在讨论历法,天马行空地构思在宇宙中如何计算日期。其实我们还是要用公元纪年的,但总有人认为这是新的时代的开端,应该改用一套新的纪年法。其实我也理解这种心情,只是觉得太麻烦,还是打算用老历法。
我送别了一位讲日语或者韩语的女士,过了一会才听见亲切的语言在我耳边响起:“你好……”
不过这个声音有一点耳熟。我转过去,发现是我认识的人:“张总?”
打招呼的男人愣了一下,看了我两眼,恍然道:“黄总?”
还真没认错。我下意识地微笑起来,其实只记得以前这位张总做过我的客户,想不起他全名叫什么了:“真巧,你也上船了?”
张总也友善地笑了:“哎呀,真好,船上还有熟人!我老婆女儿也来了,但是没有朋友终究是寂寞啊。”
能买得到这么多张票,这位张总确实是个厉害人物。我回忆着先前的生意,隐约想起张总的确精明,那一次我可没赚着多少便宜。这下我的亲切感顿时削弱了几分,保持着微笑说:“可不是嘛。不过这能上船的都是能人,张总也不用担心交不上朋友,大家肯定都有共同话题。”
张总的笑容淡了几分,轻轻摇头道:“不,那不一样。怎么说呢……咱们就像离家的游子,而且不会再回家了,这时候身边有老朋友在,总还是能聊以慰藉的。”
他还是个文化人。我想着,随口应道:“说的也对。”
张总好像把自己说得愁起来了,叹了一声,抬眼望着舷窗外的发射架:“其实我这两天在想,咱们就这样坐着飞船走了,会不会显得像懦夫?”
我没太反应过来,看向张总。
这时候,船舱内的广播响了,内容用八种语言轮流播了一遍,大意是距离发射还有二十分钟,让大家做好准备。
广播声停下之后,过道的人又走动起来,这次是往自己的座位走了。张总抬头听完广播,又低下头来对我笑:“行了,要出发了,我先走啦。等到了太空中咱再聊。”
我挥挥手跟他微笑道别,接着才想起不对。这都在宇宙飞船上了,大家的身份都一样,都是要再分配工作的,我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客客气气的?
过了一会广播又响了,这次是注意事项,诸如系好安全带之类。我不大认真地听了,心脏在一下一下重重地跳动。我以前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有机会上太空,有些紧张,也很期待。
然后宇宙飞船正式进入了发射程序。船舱内安静下来,只有广播的提示音在回响。
倒计时是英文,沉稳冷静的男声。我听见机器运作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转动,一圈一圈,然后加速,加速,成了一种持续的嗡鸣。
三,二,一。发射。
当推进器的轰鸣填满船舱的那一刻,我听见有什么东西迸裂的声响。
我攥住了扶手,掌心渗出冷汗。那是什么?飞船上有什么东西坏掉了吗?不,不应该,这可是逃离末日的方舟,全世界最重要的人都在这里,它不可能会出故障。这不应该。
但是说不定呢?如此庞大的飞船,历史上首次起飞,难保不会有什么疏漏。而且我也听说,很多人——甚至许多国家的首脑——并不在船上。如果工人们因此而不够重视,没有检查到位呢?
飞船在气流的扰动中震颤,我慌乱地四处张望,试图找到那声音的来源。但是其他人好像根本没有听到那个声响,他们都安稳地坐在座椅中,神色平静,有的人甚至在闲适地翻着杂志。
他们都没有听到吗?飞船可能出了问题!说不定我们都要掉下去摔死了!
就在这时,我的视线被舷窗外的景物钉住了。
飞船的速度很快,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云层之上、染着深蓝的空中,那震颤也渐渐消失。我看见了遥远的、蔚蓝的、泛着细小的金色光点的海洋,黄褐色生出绿丝的陆地,割开时间的晨昏线,还有星空般流淌着的灯光。
那是地球,是我诞生和生活的地方。
曾经是。
飘忽的失重感席卷过我的全身,我的双脚离开了坚实的土地,来到了无凭无依的太空。
我蓦然意识到,飞船并没有任何问题。那个声响来自我的体内,我的灵魂深处。
我看到我身边的一个人脸上露出了有些惊愕的表情。他也许是在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在通往生机的飞船上哭得出来。
我不清楚。在我能够明确自己的心情之前,泪水已经从眼眶中滑了出来。我低下头伸手去抹,但是眼泪越抹越多,从我的手指上飘起,撞到椅背啪地飞溅开来。我将脸埋入了手掌中,只能任由眼泪涌出。
这不是乡愁,不是那种温暖的情感。
“咱们就这样坐着飞船走了,会不会显得像懦夫?”
我终于明白,那迸裂声来源于一种灭顶的溃败感。我是多么懦弱,像个逃兵坐上了救生舱,将我的家、我的人生、我所有的一切都丢在了后面。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生活的行星,这一次却是在与她告别。多可笑啊,昨天的我还在庆幸自己将离她而去。
我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李莲的双眼。她的眼袋和鱼尾纹那样深刻,瞳孔中的光点却那样明亮。那光点又变成了我刚才所见到的海面的波光,荡漾着,离我远去。
我不过是个被恐惧和现实击垮的失败者。我不是在奋力地求生,而只是在胆怯地逃跑。
可是现在我才发现,前方未知的一切也如此令人恐惧。我远离了我所熟悉的一切,孑然一副躯壳踏上了看不见终点的征途。我将再也无法回到那个我出生的地方。
在末日的飞船上,我哭得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是的,我无家可归了。
活动室有一面很大的窗户,能够清晰地看到飞船外的星河。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聚在那扇窗前,遥望着玻璃对面触不可及的蓝色星球。
她安静地躺在渺茫的宇宙中,庄严又亲和。层云拢在她的面庞,漫长的海岸线勾勒出她美好的容颜。她慈爱,她广博,她敞开怀抱拥抱每一个生命。
我们正在离她远去。
有人轻轻抽泣了一声,在寂静的船舱中这声音如此鲜明,浸染了每个人的心绪。
“各位乘客,恭喜诸位,你们是迈入星际时代的第一批人。”
这次的广播是温柔的女声,语气含笑,娓娓道来。
“现在,我们与家园道别,即将踏上漫长的旅程。分别之际难免忧伤,但这忧伤只是暂时的,崭新的未来在等待着我们。飞船就是我们新的家园,我们将翱翔宇宙,奔赴美好的明天。”
声音落下,有人带头鼓起了掌。掌声过后,许多人动身离开了活动室,去向各自的目的地。我仍贴在玻璃前,从指间注视着那颗美丽的星球。
飞船缓慢地转动,地球渐渐移向窗户的一侧,然后到了飞船背后,再也看不见了。
“黄总!又见面了。”
我循声看过去,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张总。”
船舱内已经开启了模拟重力,张总走过来,站到我旁边,也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向外望。
出发之后,我每天都会在窗前站很久。我的目光投在空茫的宇宙中,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地球已经在我们背后,成为一颗黯淡的星星了,我再也不可能找得到她了。
远方的星很亮,明亮的星星那样遥远。这艘庞大的飞船投入无垠的星海中,甚至算不上一粒尘埃。那么我呢?我在这偌大的宇宙中,又能算什么呢?
“其实,”我不知为什么开了口,“我记不清你的全名了。张总,可以再告诉我一次吗?”
张总看着外面的星空,笑了一声:“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得先交代一件事。我也记不得你的名字啦。”
我也笑了一下。在这艘飞船上,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好像突然之间消失了。实际上是因为,与遨游宇宙的寂寞和恐惧相比,那些隔阂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我张开口,说了自己的名字。
写作时间:2023.1.12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末日飞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