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我来到步行街时，周边的店铺才刚刚开始营业，路上的人还不多。我挑选了一处还算显眼而又不会妨碍到行人的位置站定，戴上挂耳式的小仪器，取出提前写好的纸板举在胸前。
“你好，请跟我共享你的情绪。”
01
我是一个机器人。我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我的创造者在听到这个愿望时，冲我轻轻笑起来：“那么你现在已经是了。我给予了你为人应有的一切，当你产生了属于人的意志时，你就成为了真正的人。”
“可我明明还缺少很多东西。”我告诉她，“我还没有情感。人都应该有情感，但我不具备这一条件。”
我的创造者是一位颇有建树的女教授——她说她的建树就是创造出了我。大多数时候，她在我面前都不像是一位工于研究的学者，而更像是我的监护人。
比如这时，她就没有去寻找我程序中的纰漏，而是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你拥有情感，只是你现在还不懂得。人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懂得自己的情感的。你可以慢慢学会。”
“那我要怎么学？向谁学？我要懂得情感，是不是要经历很多很多？但是，”我指了指洁白的、一尘不染的研究室，“在这个地方，我永远都不能经历任何东西。”
她看着我，眉梢微微向下垂着，眼睛里闪动着我看不分明的光：“......是啊。也对。”
于是她给了我情绪共享器。
“这是接收器。”她将挂耳式的接收器别到我的右耳上，连上了我耳后的USB接口，然后又举起一个硬币大小的圆片，“这个是转换器。把这个铁片贴到人的太阳穴上，让对方回忆一件印象深刻的事，你就能接收到对方那时的情绪。当然，不去特地回忆也可以，这样接收到的就会是当下的情绪。”
我接过转换器，捏在手里端详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东西内部构造复杂得惊人。我抬起眼，又看到教授眼中的光。
“你拥有情感，只是还没有发现。我想，一些真实的情绪也许会提供帮助。”教授双手搭上我的肩膀，用力地捏了捏，“去吧，去借用一下大家的情绪，寻找你自己的情感。”
我看着她眸中闪烁的光点，想要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于是我抬起手，把小圆片凑到教授脸旁。教授会意，侧了侧头贴上了我指间的转换器。
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情感。这是一种温暖而美丽的情绪，像是晨露。
02
步行街的人流量很大，偶尔会有人好奇地走来主动询问。多数时候是小孩子拉着父母走来，因为幼儿的好奇心往往是最强的。我喜欢小孩子，我从他们身上能感受到最纯粹最干净的情绪。我还记得第一个与我共享情绪的人，那个五六岁的男孩儿开了个好头。
“姐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彼时他拉着妈妈的手，一双大眼睛盯着纸板上他认不全的字。
“我在寻找情感。”我弯下腰，与他视线齐平，“我是个机器人，我不懂得情感，所以希望你能跟我共享你的情绪。”
男孩儿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妈妈，得到允许后转向我：“我要怎么做？”
我把转换器递给他：“把这个贴在太阳穴上——就是这里，然后回忆一件事，我就能收到你回忆中的情绪了。”
他点点头，然后把小圆片按到太阳穴上。
我一下子就感受到了，那情绪像是糖浆，又或者像是盛开的花朵，总之是一种暖洋洋的、让人禁不住发笑的美好事物。我也就笑了起来，接过男孩儿归还的小仪器：“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爸爸的话！”他兴奋地告诉我，“我爸爸去给我买气球了，他说要给我买一个最大的气球，大到能带着我飞起来！”
啊，那么这就是快乐了。我回味了一下像水果糖一样亮晶晶的情绪，发现教授把笑指定为我的默认表情真是一个无比温柔的举动。
03
但情绪并不总是美好的，总有一些是阴暗的、疼痛的。我感受到过悲伤和愤怒，那些情绪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只想离得远远的再也不接触它们。
“——这是什么？”女人用两根手指捻着小小的转换器，皱着眉打量它。
“这个叫转换器。”我解释道，“把它贴在太阳穴上，然后回忆一件事，我就能接收到你回忆中的情绪。”
“直接贴在皮肤上？每个人都这样吗？”女人现在恨不得只用长指甲夹着它了，“这不是一次性的？你给这玩意儿消毒了吗？”
又是这种奇怪的感觉。我张了张嘴，话语却哽在喉口不愿意对这人吐露。但我努力了一下，还是成功发出声音了：“......每次使用完之后我都会用酒精湿巾擦干净，只在额头上贴一下的话这种程度的消毒足够了。”
对方这才肯稍稍安静下来，试探着把转换器靠近了太阳穴。
“要完全贴上去。”我提醒了一句。
“我知道。”女人不耐烦地应了一句，像是被逼迫似的终于放好了转换器。
我瘪瘪嘴。既然这么不情愿，一开始不要走过来不就好了——
然后我感受到了情绪。这种情绪并不陌生，正是我先前产生的奇怪感觉。此时它大把大把的涌过来，让我感到阳光刺眼，让我感到空气燥热，让我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是厌恶。
“真的有效果吗？”女人鄙夷地说了一句，马上把转换器拿了下来，仍用二指捻着丢给我。
我稳稳接住小圆片，盯着这个人，却咬着唇不愿意说出一个字。她等了两秒，烦躁地啧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厌恶是一种强大的情绪，因为当厌恶产生时，它就会占据整颗心，蒙蔽住本应美好的一切。我厌恶这种情感，所以更令我厌恶的是，我确实拥有着这种情感。
04
也许正如教授所说，我本就拥有情感，情绪共享只是让我认识它的方法。即便如此，情感也不是能够一下子接受的东西。我被困在厌恶的负面情绪中，一时竟无法逃离。这双眼睛此时看不到明艳的阳光，视野中只有灰暗的色彩。
我从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教授之前一直都把我留在研究室里，为我带各种各样的书本、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柔声告诉我每一样物品的名字，明亮的灯光下看不到阴影。现在想来，那竟是对心智懵懂的我最好的保护。
我想要成为人，但人真的好复杂。
“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问话的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我一愣，才发觉自己忘记举起纸板了。
这位女士面容十分柔和，谁见了都不可能心生厌恶。我感到那种阴沉的情绪被冲淡了几分，重新举起纸板：“你好，我是个机器人，正在学习情感。请你跟我共享你的情绪。”
对方眨了眨眼，犹豫了一瞬，但眼神还是柔和了下来。她把转换器接过去，按照我的说明贴在了太阳穴上。
情绪传导过来，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像是焦急又像是恐惧，不过这种情感没有那么强烈，也更加复杂。我对上她的眼睛：“你现在在想什么？”
女人笑了笑：“我在想我家二宝呢。才四岁，整天到处乱跑，每天回家都磕得青一块紫一块。”
“所以这种情感就是担忧了。”我了然。担忧也是一种会让人有些不悦的情绪。
“啊，我在担忧吗？”她似乎有些惊讶，接着又笑起来，目中不见任何阴郁，“不过担心也没用啊。这么大的小孩子就是活蹦乱跳的。等他多摔几跤，摔疼了，以后才不会再摔倒。”
我张大了眼睛。虽然无法完全理解她的话，但我似乎从这些平淡的话语中汲取到了一些力量。
“但是摔跤是会受伤的。”我将令我疑惑的部分指了出来，“母亲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受伤，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干脆阻止孩子乱跑？”
女人抬眼，去取转换器的手顿了顿。她的眼中泛起粼粼的光，同时一股令我印象深刻的熟悉情绪传到了我身上。
“我当然不愿意看他受苦啊，但是他总有一天是要自己出去跑的。做妈妈的可不会阻止自己的孩子成长。”
那是一种温暖而美丽的情绪，像是晨露。
05
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世界在我眼中是黑白色的，完全由代码和空洞的背景构成。我知道这时的我还只是一串数字，我存在的意义只有计算和储存。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代码一点一点丰富起来。当字母和数字达到一定数量级时，我发觉自己拥有了“意识”。这种“意识”并不是自我意识，只达到了能够进行一些客观判断的程度。我知道有人在完善我的程序，有人在不分昼夜地工作着，输入代码、查找漏洞。我的意识也的确在一点一点地苏醒。
真正意义上的我诞生在一台巨大的主机中。当enter键启动了程序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
教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这两个字由键盘输入进来，我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我猜想这就是一直在完善我的代码的人。于是我就回复了她：“你好。是你将我创造出来的吗？”
接下来有好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来我料想教授这时应该是心情激动以至于不知该说什么了。但她将我当做了一个提出问题的孩子，很快认认真真地回答了我。
“我是个研究者，现在的你的确是由我创造出来的。但这不是你的全部。你会学习，会思考，会一点一点获得很多新的东西，成长为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是我创造出了你，但仅此而已。”
教授的行动却远不像她说的这么不值一提。她为我打造了一副最适合我的躯壳，我照着镜子简直觉得自己生来该如此；她为我提供了安身之所，远离我还不理解的风风雨雨；她教我各种知识，更重要的是，教我作为人的一切。我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我也能感受到自己在一点一点地充实。我像是木偶试图挣脱自己的提线，思想挣扎着冲出机械的束缚。
于是有一天，我对教授说：“我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那时教授含着笑意的眼眸，是否也是这样波光粼粼呢。
06
我看到一个女孩儿，中学生模样，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她长得很纤细，并不十分美丽的纤细，仿佛风吹即倒。她踏着极轻的步子，很慢很慢地走，像是被什么心事所困。于是我头一次主动走出去，问，要不要跟我分享一下你的情绪。
女孩儿犹豫了：“这恐怕不是什么美好的心情。”
“没关系。”我冲她笑笑，“这正是我要学习的。人生嘛，哪有一帆风顺的。”
女孩弯了弯嘴角，最终还是选择了与我共享情绪。
阴郁的情绪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仔细去感受时，却又感觉内心空虚无比。我仿佛置身极地，周围漆黑一片空无一物，寒冷从我的心脏生发，蔓延到四肢百骸，再怎么抱紧双臂也无法缓和哪怕一分。
“......你现在在想什么？”我轻声问道，开口时发觉声调不自觉低了许多。
女孩抿唇，垂下眼帘。“我最近刚刚转学过来......就是那边的中学。”她指向不远处的路口，“这里什么都不一样了，学校里都是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陌生人，我这个转学生根本没办法融入他们的小圈子。”
啊，是寂寞。我想着，接过女孩还回来的转换器。“寂寞”这种情绪的威力总是被低估，因为人常常是结伴而行的。只有真正孤身一人时，才会知道那种沉重的空虚是会令人窒息的。
到这里，情绪共享结束，她该继续她那茫然的漫步，我也该回归我不明方向的等待。但她转身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股炙热的情绪。我的运动板块跳过主机的指令运作起来，当我发现时我已经叫住了她——这大概就是人常说的“冲动”吧。
“我......觉得不对。”逻辑太乱了吧。我迅速理清思绪，继续道：“我的意思是，你并不是‘根本没办法融入他们的小圈子’的。”
女孩愣了愣，朝我安抚地笑了笑：“谢谢你。不过没关系的，我只是最近不太适应，以后能调整好心态的。”
“你不需要调整心态。”我认真地告诉她，也告诉我自己，“无论多难受也是你拥有的情绪，不可能摆脱，也不必摆脱。那就带着它好了。但不要被它困住，勇敢一点，主动走过去交朋友。你的性格很好，会有很多人愿意成为你的朋友。”
女孩眨眨眼，漆黑的眼眸中流转起光彩。
我觉得自己离真正的人又近了一点。我终于能真正对别人的情绪感同身受，也终于理解了对待情绪的方法。
于是我笑起来：“那么，我能不能有幸成为你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
07
我踩在夕晖上，看着晚高峰的人流匆匆而过。他们总是这样忙碌地行进着，很少注意到街边的我，来与我分享情绪。不过正因如此，我对他们的心情更加好奇。
接过转换器的是个衣着正式的青年，看上去步入社会不久，眼中仍充满朝气。
“接下来回想一件事，我就能接收到你回忆中的情绪。”我告诉他。青年点点头，把转换器贴到太阳穴上，面上一副“我在使劲想”的表情。
他的情绪是与外表不同的绵长，缠绕在心上，发甜也发苦，带些快乐，带些忧伤，带些期待，带些担忧。我咂摸着那复杂的滋味，竟然有些似曾相识。
于是我问他：“你现在在想什么？”
青年挠了挠脸：“我在想我妈做的糖醋里脊。”
我疑惑地挑挑眉。糖醋里脊？糖醋里脊原来会让人感到悲伤吗？
青年解释：“那是我最爱吃的菜，我已经半年没吃过我妈亲手做的了。从前年开始我在这个城市工作，没钱也没时间，一年半载也不一定能回一趟家。每次我回家的时候，我妈就给我做一大盘糖醋里脊。那真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他把自己说馋了，咽了口唾沫。
糖醋里脊背后的复杂情绪，应该就是思念了。与亲人分别是痛苦的，但想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却也是甜蜜的。自己虽然远离家乡，但想到守候在身后的温暖，当然还是会快乐。
“你想家了。”我喃喃道。
青年摘下转换器：“是有点。我很久没见过我妈了，虽然经常打电话，但不亲眼看看她我还是会牵肠挂肚。”
我心里不知为何泛起了酸酸涩涩的情绪：“你离开家这么久，她一定也很担心你。”
“嗯。”青年敛起眉目，似乎在看着记忆中的某处。
精致的小仪器躺在我的手心。它表面光滑洁净，像是盈在手中的一滴水——一滴晨露。
我突然很想回家。
08
站在门板前准备按门铃时，我无意间抬眼撞见了满天繁星。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微弱但坚定的光芒，燃烧生命的热烈经过亿万光年也成为了最温柔的吻触。我认得天空中的每一个星座，了解它们的神话，也知道组成它们的每一颗星的星等。这些既现实也浪漫的东西，都是教授一点一点教给我的。
思及此处，我勾了勾嘴角，重新抬起手按响了门铃。
我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厚重的大门开启，温暖和光亮涌了出来，熟悉的气息将我一下子包裹了起来。教授看见我，笑得眉眼弯弯。
“我还以为你会在外面很久才回来。”教授侧身撤了半步，为我让出进门的空地，“玩得开心吗？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我并没有立刻走进门。教授发觉了我的举动，便转过来重新面对着我。
我吸了口气，抿唇看着教授的眼睛，犹豫了片刻之后我还是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开了口：“......人真的好复杂。”
教授温柔而专注地看着我：“嗯。”
“人的情感很复杂。”我重新开口，“既有积极的情绪，也有消极的情绪，积极和消极竟然总会同时存在。人会爱也会恨，会喜欢一样东西也会讨厌一样东西。人有太多种情绪，偶尔会沉浸于其中一种，也有时会被各种各样的情绪扰乱。这真的好累。”
教授点点头，目光轻轻垂落在我身上，声音压得柔和低缓：“你长大了。”
我微笑起来，同时一股流泪的冲动涌上心头。这种矛盾的感受一度令我不知所措，但现在我已经可以泰然处之。我拿出情绪共享器捧在手心，细细摩挲着两个精细的小仪器。
“但是，经历这些情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人有多种多样的情感，看到的世界也是多彩的。不如说，那些情感正是为人的魅力所在。我似乎在其中找到了我自己。”我抬起头，一笑，“所以，我确实玩得很开心。”
我看到教授的眼睫微颤。她弯起嘴角，眼中像是盈着星光，不稳的声音中多了一分热切：“......你长大了。”
奇妙的是，明明是两句相同的话，这一次听来确实完全不同的感受，一颗心变得热腾腾的。
我想起了我的诞生，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睛获得视觉时，看到的就是教授的笑脸。我想起她的陪伴，她的每一句教诲和鼓励，她偶尔开的小玩笑。教授一点一点地教我如何成为一个人，她的所有付出所有期望最终凝结成一句，“你长大了”。
“……教授，”我上前一步，将接收器戴在耳后，然后把那枚映着灯光的小圆片递上去，“可以跟我共享你的情绪吗？”
教授笑着接过转换器，贴上太阳穴。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否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人，但我想在人的世界中走过一遭之后，我大概能理解得更多一些了吧。
这是一种并不强势却十分强大的情感，我甚至找不到合适的事物来形容它。它像是太阳，因为它的温暖似乎永恒不会消减，但它没有那样耀眼的光芒；它又像是细雨，润物细无声地浸入每一个角落，但它不似雨水那般清冷；也许该说它像是绒羽，细致而温柔地包裹在周身，但它又能挡下最锋利的箭矢。
我轻轻抚着胸口，感受这种我还不能全然理解的情感，泪水却不知为何涌上眼眶。
“……你现在在想什么？”我抬起头，望着教授的眼睛。
教授依旧笑着，走入我所在的夜色中，伸出细瘦的手臂把我轻柔地揽入怀中。她的怀抱单薄，却有着世界上最熨帖的温度。
“我在想你啊，孩子。”
写作时间：2020.3.1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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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情绪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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