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现在的气温有……零下三十？”声音源自一堆层层叠叠的衣服深处，因为过于沉闷和遥远，并且被冰雪戳得颤颤巍巍，很难分辨这究竟是个男声还是女声。
风从地面卷起细小的雪粒，嚎叫着发起冲锋，誓要将前方的一切冰冻——然后它们集体撞上了篝火。火焰散发着橙黄色的温度，潇洒地晃悠了一下，接着旺盛地吞吃下更多纸张。
阿丹把笔记本和日记本全都撕了个干净，无论是记录着宝贵观察结果的还是空白的，统统丢进了他们现在唯一的热源里。唯一让他感到些许宽慰的是，那些深夜写下的拗口又幽怨的文字是最先被烧光的。
“你太保守了，我的预期温度有零下四十摄氏度。”阿丹摆动僵硬的膝关节，让自己坐到篝火前，“但是温度计居然显示只有零下二十三度！”
衣服堆动了起来，蠕动着把看上去是双手的位置伸到了火前：“亲爱的，你真的生火了吗？我怎么感觉不到温度？”
阿丹温柔地说：“你可以先把衬衫、背心、睡衣和睡裙从你的脑袋上拿下来的，茉莉。”
“可我很喜欢这件睡衣的图案，多可爱的两朵蘑菇！”茉莉嘟囔着，衣服堆的双臂消失了，紧接着整个衣服堆向后倒去，茉莉像刚出壳的企鹅那样出现在了阿丹眼前。
阿丹笑了两声：“我偶尔会觉得这样也不错，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俩，你就是我唯一的观测对象，我可以一辈子从事这项事业。可惜我的笔记刚刚已经全部烧光了。”
“那你想不想直接口述给我听？我的记忆力还是挺不错的，可以暂时充当一下你的笔记本。”茉莉跟阿丹一样，穿着厚实的外套，戴着绒帽、口罩、围脖和眼罩，但比起刚刚的衣服堆，她看上去清爽多了——起码可以毫不费力地分辨出她裹着手套的双手，“我的天，我现在感觉春天来了。刚才我是呆在冰窖里吗？”
“你只是一只擅长筑巢的燕子。”阿丹善意地说。
篝火再次潇洒地甩头，橙黄色的暖光落在松软的雪地上，微弱地晃荡。积雪扑在坚固的冰上，轻柔地铺开，沿着两人的影子延伸向四面八方的地平线。在漫长的冰雪之上，靛蓝色的天空宁静地盖在头顶。
这是茉莉和阿丹来到极地之后经历的第一个夜晚，这个夜晚已经持续了40个小时。
通信设备是在第10个小时失踪的，同时消失的还有同行的其他七位同事。然后在第13个小时，风雪才弱下去。
茉莉把身体平铺在火边，跳动的光映亮她的脸。她入神地望着天空，伸出食指：“好多星星啊……你看，那几颗连起来，就像一条……烤鱼。”
阿丹仰起脸，一副回味的神情：“出发前吃的那条烤鱼，真是人间美味啊。”
茉莉的手颓唐地摔在雪地上：“我恨你，你吃独食还要跟我炫耀！”
篝火呼呼地摇晃两下，一阵冷风十分应景地扑上来，险些将火焰吹走。种类丰富的燃料堆噼啪作响，茉莉从身旁的衣服堆里拾起一件涤纶的内搭，抖掉雪粒之后凑近篝火，让火焰爬上衣袖，然后把燃烧的布料也扔进了火中。火焰又热情起来。
阿丹看着茉莉添完了燃料，然后说：“那我们去找鱼吃吧。”
“可是擅自离队会被那个老头骂的，你跟我说过很多次了。”茉莉隔着火焰望向阿丹的脸，热气把视野扭曲成了流动状。
阿丹颇为叛逆地说：“那就让他来骂嘛。”
呜咽的风掠过茉莉和阿丹，吹进更遥远的黑夜中，那里没有声音，没有火光。
茉莉一下子坐起身，笑着说：“我早就想去看海冰了！”
衬衣和睡衣都填进了火堆，反正之后也不需要了。等到火焰慢慢熄灭，茉莉顶起剩余不易燃的衣物，晃晃悠悠的跟阿丹一起走进了幽深的夜色。
“我赌我们能在下一次日出之前到海边！”茉莉自信地说。
几个小时之后，阿丹大喊着“你赢了！”，并送给茉莉一个热烈的拥抱作为奖品。
瓦蓝的海融进靛蓝的夜空，海浪悠然荡漾着。冰盖从陆地突出向海洋，仿佛整个世界只剩这一角冰雪的实地。一块巨大的海冰被挤出海面，像钻石打造的鱼鳍伸向天空。
雪已经糊满了茉莉的眼罩，她果断地拽断眼罩的系带丢下，拉着阿丹跑向冰盖尽头，大声笑着：“我跟你来到了天涯海角！”
“亲爱的，我本来打算在婚礼致辞上说这句话的。”阿丹无奈地说。
“我知道，我看到你的小抄了。”茉莉缩了缩脖子，“我好喜欢这里，比我们看的那些婚礼场地都漂亮。我们就在这里结婚吧，就现在！”
阿丹立刻去摸自己的口袋：“天呐，我什么都没准备……你一下子把我搞得紧张兮兮的了。”
茉莉把脑袋上的睡裙摘下来，蹲身去用雪沾满了整件睡裙，然后把洁白的布料披在身上，在阿丹面前优雅地转了一圈。
“比之前预定的婚纱更美，亲爱的。”阿丹也在身上抹了雪，“但我总觉得我不适合白色。看起来怎么样？”
“也很美，亲爱的！”茉莉上前去亲吻阿丹的脸颊，结冰的口罩撞上结冰的帽檐，发出咔嚓的碎裂声。两个人被逗笑了。
阿丹四下看看，捻起一撮雪揉搓着，走向那块突出的海冰。他把雪捏成圆环的形状，努力黏在了海冰表面，回头向茉莉招手：“我要送你世界上最大的钻戒了！”
茉莉小跑过去，露出口罩的面颊因为热切的感情和冰凉的风而变得通红。她站在阿丹面前，迫不及待地伸出手。
阿丹捧起茉莉的手，紧紧地握住，有些拘谨地笑了笑：“完蛋了，我突然想不起来婚礼的誓词了。那……茉莉，我想要跟你共度余生，在我未来生命里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希望能够有你的身影。”
茉莉托住阿丹的手：“我也想要跟你共度余生。所以，我宣布我们结为夫妻了！”
阿丹哈哈笑着：“别着急啊，戒指还没戴呢。”
阿丹捧着茉莉的手，小心翼翼地把无名指放进圆环，两个人都在轻轻地颤抖。雪环被轻轻一碰就断裂开来，茉莉笑了笑，转而张开手掌贴在冰面上，把世界上最巨大最晶莹的爱意握在了手中。
几步之外的海水中忽然响起了哒哒的奇怪声音。茉莉和阿丹探头去看，轻柔的海浪被拨开，灰色的皮肤从水中浮现出来，圆润的、光滑的大脑袋顶了顶冰面，海水从庞大的身躯上滑下，尾鳍远远地摆动，背上的气孔喷出水雾。
阿丹用叹息一样的声音喃喃道：“是鲸鱼。”
茉莉惊喜地走过去，轻轻蹲下身，向水边伸出手：“你是来参加我们的婚礼的吗？你好啊，我叫茉莉，那是我的丈夫阿丹，今天是我们结婚的第一天！阿丹，你来看！他的气孔好圆啊，看起来像个‘8’。我要叫他8字鲸鱼了！”
庞然大物在水中摆动鱼鳍，额头温柔地碰上了茉莉的指尖。鲸鱼的眼睛短暂地露出了水面，映着岸边的冰雪，同样清澈洁净。
阿丹拥抱着茉莉，跟这位迟来的见证者打了招呼，然后两个人哼起婚礼的旋律。鲸鱼好像很喜欢。茉莉受到鼓舞，又唱了两首被阿丹否决的婚礼歌曲，拉着阿丹蹦跳舞蹈。
阳光漫过地平线，将天空短暂地染成了湛蓝色，洁白的冰雪熠熠生辉，鲸鱼欢快地喷气，微小的水珠飞扬在空中像是魔法的光点。很快，遥远的阳光隐没回世界的尽头，星星依然闪耀，歌声依然飘扬。
茉莉和阿丹在最特别的场地上举办了一场热闹的婚礼，婚礼的参加者有两位新人和一位8字鲸鱼。新婚的男女与他们的见证者一同歌唱，歌唱快乐，歌唱生命，歌唱爱情，歌唱希望。
冰雪将一切保留，幸福永恒。
写作时间：2023.12.22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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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新婚第一天的唯一见证者是8字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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