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三月小阳春,今年的节气却来得格外地迟疑,花木从来是报信使,今年阖宫中,却没有一样开得好的。原本为了帝后大婚,各个主宫中都移植了不少名贵花木,大半没移活,少有的幸存下来的,多数还只有绿叶子,只有几株开了花,却开得凋零,宛然一副秋后景。总主管太监吴显寿恨这些败兴花更甚,连夜让人把他们移出去宫去烧了。
帝后和贵妃还未有赏花的兴致,吴总管早已先主子之忧而忧,寻来宫中最资深的花匠问话,答说其一,入春气候难测,日短夜长,阳气不足,导致花木阴阳失调;其二,宫中的土地多数曾遭火劫,有损肥力,所以娇贵的花儿养不成了,得“循序渐进”。特别点出,主三宫中,太极殿尤其严重,乾坤所次之,倚碧轩尚佳。
吴总管皱着眉头,忍着怒气,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招儿来。花匠都没法儿了,惴惴站在下首。
“只御花园里有一株山桃开得还喜庆,也不知是怎的。虽然花是寻常花,配不上各位主子,胜在漂亮吉利好养活,您看我是把它们挪去哪位的宫里图个眼鲜儿?”
这要是搁在从前,根本算不上是什么疑难问题,当然上呈给皇上定夺,然而如今这后宫的形势却说不准了,最尊贵的三位主子,皇后娘娘的架子拿的比皇上还大,皇上可着心疼贵妃娘娘,而若要贵妃娘娘说,肯定是以皇上为先。桃花树只一株,如何分得了?吴总管心里哀呼自己时乖命蹇,还得小心拿捏这些烂事。
花匠看着吴总管的脸色,恍惚觉得自己出了一个坏主意,不由得找补道:“一株桃花树而已,待天气暖和些,紫舞红翻起来,哪轮的到它金贵!待不管它,或是也拿去烧了,奴才觉着都可。”
这也是吴总管想到的,虽是下策。他厌倦地抬了抬眼睛,依然没吭气。这时候有一个小太监跑过来了,服色看是太极殿当差的,是个熟脸,花匠记得仿佛是姓李。
那人正是李宝,他对花匠略一点头,并没有回避,对吴总管说:“皇后娘娘下令宫室裁减,不日撤除西边五座宫室,纳入新修跑马场。懿旨已下,内务府已领旨下去,不日就会下达各宫中,娘娘特意让我与您提前知会一声,您也好尽快调配后宫人手。劳慰您了。”
吴总管和花匠听着俱一惊,裁宫不仅是后宫事,按规矩并非皇后一道懿旨就做得了主的。吴总管不由得多嘴:“是是。回皇后娘娘,奴才知会了。只是,皇上那边······可有传谕?”
李宝道:“皇上无异议,一切照皇后娘娘的意思办。”
这“无异议”很有可疑的余地,吴总管和花匠都是宫中老人,简直修成了精怪,结合近来的境况一细想,吴总管当先朝李宝跪下了,花匠反应过来,也立即伏身行大叩礼,拼着膝盖骨不要的势头。
他们跪的是李宝身后如山如岳的皇后凤仪,吴总管声音发紧,因此比往常更尖,挤成一线,宛如壮大祭礼上的唱诵音:“奴才领旨,谨遵皇后娘娘口谕。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的声音穿得远了,御花园里有往来的宫人听见了,乌压压又跪倒了一大片。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花匠后来觉得,就是从那一天起吧,越国阴阳颠倒的春天,算是正式来临了。
不日,西面的偏远宫室被围了个彻底,待改建跑马场之用;尚书房正式迁入太极宫,军机要事直入后宫无阻;又过了几日,皇后宣布了新的内阁名单,越国的朝廷早已换过一拨,如今则是彻底地改换天地。
那株盛放的桃花树最终当然是抢先移入了太极殿中,为讨皇后娘娘的喜欢。吴总管悄悄吩咐下去,再拣一棵模样过得去的到皇上宫里。至于倚碧轩,新式样的花木都先送过去栽培,成气候了,着日子再送去皇后娘娘那里,“不必过多顾及贵妃”,吴总管的悄悄原话。
吴总管有此说也是因着,贵妃娘娘不争不抢,一心礼佛,皇上也眼看着翻不出什么风浪去。皇后娘娘下旨,即日起选拔新秀,安抚了皇上的心意。宫中因而还算和平,皇上对太极殿敬而远之,只是常与悯贵妃在一处,做一些伤春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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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应迅速,立时背过我去,我不敢看,但知道他是手忙脚乱把裤腰重新系紧了。
等他再转过身,又恢复了那种从容样子,只有双颊,宫灯下仍看得清楚,淡淡两抹绯色。
我呐呐不敢言,他咳了一声,两手生硬地把随身带着的酒葫芦塞到我怀里:“我,来沽酒的。”
酒葫芦空空,就是有点烫人。我诺了一声,他已从墙边走向小院中,院中最醒目的是一棵没精神的树,树龄有一百年,我管它叫“倚老卖老”,树下有一张石桌配一对石凳,刚才我就是坐那里的,他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下来,石桌上还有我吃剩的酒盏,他真像到某个酒家里来了。
时隔数月见面,他一开口仍是要酒。他所求乃是我三年前埋下的一坛桃花酿,我读书写字学自我爹爹,酿酒的手艺学自我娘亲,那是她岭南家乡世代为生的手艺,我只学了个七成,已很是不凡。
大概在三个月前,新酒出窖,就是逸散的香味便招来了他这个酒仙。春鸾殿再偏远,好歹也是后宫禁地,他一个外男,身份便成了不言自明的谜语。他自称是西边草场新驻扎的千户,我才不信他的鬼话,而且一眼就认出他是大厉人,只当他是流窜在外的匪盗,难得壮着胆子回了他一句:“我却不是你们大厉的酒娘!”
他当时和如今这轻松潇洒的样子可大不一样,微沉着脸,像是在发愁,听到我这句话却笑了,尽量友善地说:“劳驾,讨口酒喝。”
我已下了自绝的念头,听他这样客气,脑筋有点转不过弯来。我还记得那也是个夜晚,万嬷嬷和雁笙都不在我身边,春鸾殿内只有我一人,他来了,我反而觉得更寂寞,我接下来什么话都不说,如实给他一杯酒喝。
我后来想,我当时那样做了,可能心底从没把他当成什么坏家伙,毕竟是长成那样的人,眼神中的苦闷也骗不了旁人。
“叫什么名字?”又从我这要了一满葫芦的桃花酿,那天他走前问我。
“没有名字,不过是用桃花酿的酒。”
“桃花酿,我知道了,”他于是说,“虽然我是问你的名字。”
我摇摇头,“你就把我当成你们大厉的酒娘。”
他笑:“就算是酒娘,有这样好喝的酒,也该让人知道名字的。”
他一直拿那双眼睛看我,我很容易就失了戒心,更甚不好意思了,垂下头去:“我叫英——”
“樱儿。”他在树下坐着,眼睛不知看着什么。我拿着半满的酒壶靠近,他随之转过头,倏忽一下笑了,“我记起来了,你是叫樱儿。”
我没答应也没否认,把酒壶往石桌上轻轻一搁,“你要的酒。”
他欢喜地拿起来,掂到重量却有点失望:“怎么只有半壶?”
这酒总共只有一坛,三年缭乱,哪有机会给我再制,于是日日消耗下去,“这是最后的一点了。”我赧然告知,“也没有新的续上。”
他挑起一边眉毛,明明是讨酒喝的人,却不客气:“为什么不做新的”
我也有烦忧,低下头去:“春天来了,花却不好。”
“做什么时时低头,我要你抬头看我。”
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千户,也架不住有逞威风的癖好。我被支使惯了,还是抬了头,心中却不服气,撞上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浅浅的棕色,像两颗琉璃球,眨了一下两下,轻盈得像是琉璃球在石子地上弹,他的目光毫不回避,隐隐带笑。
“你若是缺桃花,我下次给你带点来,就当是为我的酒下聘。”他说,“你为我做酒吧,樱儿,拿几个大点的酒坛,我爱喝极了。得用多少桃花?”
那可不是一株两株的事情,他要那么多酒,我得用满一棵树的分量——至少要像“倚老卖老”那样大的一棵。我首先想起了御花园偶遇的那棵大桃树,盘算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可行,说:“不全做桃花酿吧,今春做不了恁多。我还会做松针酒,竹叶酒,你要不下次来试试?”
他瘪了瘪嘴:“我只要我的桃花。”
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孩子气的样子有点好笑,然后我就笑了起来,答应他:“好,我尽量给你做,下回你来拿。”
他才又高兴起来,也弯了眼睛,承诺说:“那我下次带花给你。”
我们都没有约定时间,但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我送他走,其实就是在墙根下等着,他轻轻一跃,就骑上了宫墙,和他来时一样。
我抬眼看他,突然叹了好大一口气,一下把胸中的郁闷都排干净了,连带着腹部也觉得瘪瘪的,像一个饿久了,但是无比新鲜的人。
他斜下眼看我,“你为什么叹气?”他好奇。
我没作答,冲他笑:“你记得来喝酒便好。”
他不追问,对我一笑,“好,走了。”轻巧地一翻身,宫墙高高,我便看不见他了。
我站在原地,察觉有什么东西飘落,伸手去接,是一片桃花,完整的小小的一瓣,躺在我的手心。应该是他从哪里剐蹭来,又遗落在我这。
他说会为我带花来,或许不是空话。我想到。宫中苦春,我却忘了宫外的风景,这么一想,再不复之前的忧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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