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鸾殿荒凉则已,却也藏了些好东西,有一天万嬷嬷告诉我,她在败了的海棠花树下的灌木丛里,发现了好多燕子草。
燕子草是一种草药,我从前听万嬷嬷提起过,在她家乡常见,能治一些常见的风寒症状。万嬷嬷又喜又忧:“这些东西能去市场上换些钱来,咱们自己存一些也不错。要是早些时候发现有这些,我们能免吃些苦头。”
她说着抹泪,是想到了我们过去三年,缺钱短粮,食不果腹,又常常生病。
一些燕子草哪能改变得了什么,不过是劫后余生要发些牢骚罢了。我双手环住她轻轻地摇:“那我们就去摘一些回来吧。”
午后,我们把摘回的燕子草洗净晾干,雁笙回来了。她掀帘子的动作又急又重,不光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大莱本来坐在角落,也机敏地直起身子来。
她一头扎进暖阁,用绢子捂着脸。不一会,那边传来一阵抽泣声。
“她这又是怎么了?”嬷嬷皱眉问。
我和嬷嬷面面相觑,我拍干净手上的燕子草,说:“咱们去看看她吧。”
“我可不去。”万嬷嬷撇嘴,“太阳出来,我得去晒草药了。”
嬷嬷走了,我也站起身,先是去安抚了一下大莱,它乖了,又趴下去打盹,我便入得里屋去看雁笙。
“你怎么了?”
雁笙伏在案上哭了一会,才断断续续向我诉说:“我去不了绣房了!西宫十六所,独独围了了春鸾殿!英度,我出不去,我去不了绣房了!”
她边说眼泪边止不住地掉,我懵懵的:“什么被围起来了?你怎么又出不去?”
她正要说话,却是匆匆进来的万嬷嬷打断了她。万嬷嬷一脸惊惧,左脚险些踩了右脚,手里还捧着盛满燕子草的簸箕,我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即使之前乱民闯进宫来,也不见她如此。
“禁卫军!外面多了好些禁卫军!”
仿佛是印证刚刚雁笙所说。顺着嬷嬷手指的方向,我透过破旧的茜纱窗往外看,春鸾殿门紧闭,阳光倾洒,院内的“倚老卖老”,石头桌椅看起来都十分安详,和往常似乎没什么两样,但在身边人恐惧的静止中,我还是隐隐听到了,密密麻麻的官靴踩地的声音。
“禁卫军就已经来了?我们是真的出不去了!英度,咱们可怎么办呀!”雁笙抱着我大哭。
我虽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也怕得微微抖了起来,看万嬷嬷的脸色也是一片灰暗,我陡然提起一股气,一手揽着哭泣的雁笙,一手扶住无措的嬷嬷,说:“别慌,咱们没犯事,他们没进殿里来,说明不是拿咱们来的。我们先到正殿去,嬷嬷,我扶着你,雁笙,你也不要再哭了。”
在某些时候,我也会如春鸾殿的主人一般行止,这种情况并不多,但是遇上了,比如今天,就是有的。
两边是嬷嬷和雁笙,都半依靠着我,虽然我自己脚步也虚虚,此时也要撑住。余光又扫过我们静谧的小院,竟还有心思想,那晚有个人曾亭亭立在那里的,他怕是再也来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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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重又回正殿坐着,空气里还有方才燕子草芬芳的香气。我给嬷嬷和雁笙各倒一碗茶,我很争气,手没有抖到水洒出来的程度。
雁笙哭完开始生自己的气,狠狠把脸抹了,瞪着那碗茶水:“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喝茶?”
嬷嬷青白着脸,将面前满满一碗都饮尽了。我把茶碗只搁在雁笙面前,她既然不喝,正好说话,我问:“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和嬷嬷,春鸾殿为什么被围起来了?”
“还不是因为,还不是因为那个!”雁笙先说得急,还好没有完全不管不顾,压低了声音,“因为皇后娘娘!她要修跑马场,宫外的荒地还不够她霍霍,便下令裁撤宫室,春鸾殿便在其中!”
“西宫十六殿,只有春鸾殿遭了秧!其他的都是冷宫和宫女太监住的庑房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本以为已经熬出来了谁知还是逃不出!”
一起度过三年的困厄时光,雁笙总是冷冷的,常常沉默,心思沉重。我好久没听她说过这么多心里话了。她今日去绣房,想是不多时就被赶了回来,心中的委屈凄凉心绪必定极盛。然而我和万嬷嬷在场,听到她完全不顾惜这殿中人事之语,未免有些不舒服。
我和嬷嬷对视一眼,裁撤春鸾殿早有风声,却不知这事来得这样快,我紧接着问:“原来今日禁卫军来,就是为了裁宫?这样大的事情,相关的宫人必定不只我们三人,上面又打算如何处置?”
雁笙情绪低落,我们的反应过于平淡了,不能使她满意:“上面的旨意还没有下来,如今是叫返回各自的编制听候发落,好的话······或许再过一阵子,会重新分派到各个宫室去。”
嬷嬷听了嗤笑一声:“那不是正好合了你的心意,反正春鸾殿你也待不下去,不如求佛爷爷保佑你配到绣房或者太极殿去!”
雁笙没立即回嘴,但眼中含恨,我们其实都知道,春鸾殿出去的,况且是裁宫,几乎没有可能有那样好的出路。
雁笙惨然道:“我已不敢求什么,只祈盼莫要最差······到头来被人赶出宫去。”
她这话一出,我反而疑惑了,看向嬷嬷,她和我想得一样,那对雁笙来说,竟是最差的吗?照我和嬷嬷的意思,那正是我和她的愿景呀,本以为裁宫是祸,原是祸兮福倚,从前的求不得,如今却有了三分真实。
三年之间,我们多少次都想走出这宫门,宫外的动荡让我们却步;而如今,已然可见太平天地,如果带上我们的积蓄,在宫外未尝不能过上丰足的日子。
嬷嬷玩着她的手指,我知道她是想笑,和我一样,雁笙仍是愁眉苦脸的。这种情绪的落差一下陷我俩于不义,对雁笙也就倍加关怀起来。
我凑过去揽住她细弱的肩膀,安慰道:“旨意还没有下,一切就有转机。更何况,我们还有宝公公呢,他一定会为你想办法的。这几天你去不了绣房,就暂且休息休息,你说呢?”
雁笙把身体扭到一边去,梗声说:“也只有这样了。”我和嬷嬷不知如何,她便奔去她的卧房了。
剩下我和嬷嬷两个,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对方,是嬷嬷率先笑了起来。我虽怕雁笙听见心里不好受,但是心里着实高兴,只稍稍牵了下她的袖子表示不要声张。
我催着她:“嬷嬷快晒你的燕子草去吧!不出殿去,趁着天没黑,也还照的到亮呢!”
“欸,知道啦!”嬷嬷喜滋滋地答应道。
屋外刚刚听到的禁卫军人声仿佛一场噩梦,噩梦很快醒了,现实中的一切也就显得特别美好。春鸾殿幽禁的时光开始了,我和嬷嬷的心却反而像被放飞了似的。我们一日两次听见外面的禁卫军操练的声响,却从不曾见过人影;每三天会有人来送一次米面肉菜,甚至比从前的份例还要丰盛。我们过着一种离奇的清幽的日子,又过了几天,殿门外一阵吵闹,我们出不去,不过很快就知道了原因:春鸾殿一个小小的偏门引向的小径上,突然立起了一棵大山桃,大朵桃花团簇在枝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从前在御花园的那棵,怎么也和我们一样沦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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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内。
李宝垂头候在玉阶之下,当今皇后不好缀饰,宫中未设地毯,地面光华如镜,是上好的墨玉大理石整砌而成,看着简朴,其实精贵更胜以往。
如今的太极殿与从前的陈设大不相同,照着大厉使臣的意思,为了彰显大厉五公主的尊贵,几乎除了地基,都改建了个遍,又因的皇后的喜好,一扫前朝奢靡华丽的装饰,大气中洗炼出清贵。太极殿本是历代皇帝的寝居之所,辅以办公职能,皇后入主后,却对这一方面大大加以开拓,几个精致的阁子都打通改成了书房,如今阖宫宛然一个小朝堂。太极殿中,最高的地方是皇后娘娘的凤座,与皇上上朝的太和殿一般,立在九重玉阶之上,从大厉带来的女官在宫中畅通无阻,另还设有外事官员的议事堂。
李宝是宫中的老人,因着宫中正是用人的时候,他又是个老实本分的,受了提拔,得以进殿伺候着。其实如果有的选,现在的奴才们更愿意往乾坤所、倚碧轩的去,即使做个外围杂役,也比这儿的入殿内侍好,李宝的差事就是听上去还过得去,但其实到现在连主子的样子都没见过。也是情有可原,毕竟皇后娘娘是外族,来时已带了许多侍候的人,对异国的奴才总有些戒备之心,从不重用。
李宝自平乱之后重新回到太极殿起,从未有过二心。对于他来说,在哪个宫室侍候其实都无所谓,若是可以,他甚至都想去春鸾殿和英度作伴,只是他目前仍有所求罢了。太极殿,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权势为宫中之首,在这里扎稳脚跟,对日后大有裨益。
李宝微微躬身站在下首,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一动不动,呼吸都很轻微,好像房间里的一个摆设,正是一个合格的内官。这里是太极殿的卧房,上午和诸臣议过事,皇后娘娘移步此处休憩。这里的帷幔没有殿中其他地方那样厚而繁,只有薄薄一面青色屏风,后面映出一个紫袍人影,李宝便只敢看这么多了。
今日暂搁政事,是内务总管来禀报后宫事宜,皇后——翟寰最怕这个,琐琐碎碎地让人头疼,不由得轻轻按压起眉间的穴位:“停,你说哪个婕妤又怎么了?我记得你上次说是姓王,怎么又姓舒了?”
内务总管讪讪:“回禀皇后娘娘,宫中目前就一位婕妤,正是舒婕妤,婕妤姓王,舒是今早皇上拟定的封号。”
翟寰按在眉骨上的手指一顿:“哦。她是怎的?”
她倒是想起来了,越国皇帝现在天天闲的慌,可能天天吟诗作画起了雅兴,这几日给他宫中的几位资深的妃子们都晋了位分,赐了封号——毕竟选秀在即,后宫马上要添新人,收买人心还是十分必要的。
“回禀皇后娘娘,舒婕妤与婉昭仪起了争执,昭仪娘娘养的狗咬死了婕妤娘娘养的雀儿,昭仪娘娘不认,双方为此各打死了一个对方的婢子,不巧昭仪娘娘打死的那个是婕妤娘娘一起入宫的姐妹,婕妤娘娘就心疼了,闹到了悯贵妃那里去,悯贵妃不管,我只好来请示您了。毕竟也是出了人命,您看是如何是好?”
本来说到狗儿雀儿,翟寰觉得可笑,再听到为此打死了两条人命,她更觉得荒唐。
嘴边噙着冷笑,翟寰问:“本宫问你,婕妤和昭仪哪个位分更高?”
“自然是昭仪更高。”内务总管乖觉回道,自认抓到了问题的核心,主动帮着翟寰权衡:“不过舒婕妤入宫时间久,皇上更喜欢些;婉昭仪家中有世勋,父亲是从六品的刘参书。悯贵妃娘娘的意思,是要小惩大诫之,具体如何处置,还请皇后娘娘定夺。”
“悯贵妃挺有意思啊?自己说不管,那小惩大诫是什么?什么叫让本宫定夺?”
内务总管有了汗意:“贵妃,贵妃娘娘是心慈,并且想是初次掌宫,生怕量刑不准,唯娘娘马首是瞻耳。”
“好罢,便按我说。”翟寰听完点点头,内务总管心里一松,马上又一紧缩——
“两人全都打死。”翟寰笑眯眯地,一锤定音,“那两个宫女是怎么死的?唔,那便也杖毙吧。今天下午,你便去监刑。”
内务总管“扑通”一声下跪:“娘娘所言是真?左右打死两个宫女,昭仪和婕妤品阶不低,娘娘统摄后宫需恩威并施······奴才以为实在不妥,斗胆恳请娘娘收回成命,千万三思啊!”
内务总管一跪,又是中气十足的一番劝谏,外围几个宫女太监一看情势不好,也纷纷跪倒下去,跟着内务总管的最后一句话重复:“请娘娘三思。”就这几人不成气候,声势不足,甚至显得有些滑稽。
翟寰扫一眼,顺便看到了自己的近身侍女们——她们不受影响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有两个掩嘴而笑。
翟寰喊了其中一个的名字:“紫苏,你过来听着。”她只是把人叫到身边来,打算过一会再吩咐。紫苏并不露怯,脸上还挂着笑,先为翟寰另斟一杯新茶。
“妥,我说便妥。”翟寰喝了一口茶,手里摩挲着茶杯上的花纹,慢慢地说,“高大人,你也三思啊。”
高总管脸色惨白。
“我还特意问了品阶,婕妤为一个宫女抵命,昭仪高些,可抵一个宫女,并一只雀儿呢。那只狗还安好吧?”
高总管吓住,只是点头。
翟寰声音冷下来:“你把这件事大大地做出来给整个宫里的人好好看着,若是有人不顾惜自己或他人的性命,我一个行伍出身的,更是不介意视如草芥!悯贵妃这次不管事,想是脑子里什么东西有欠缺,便给我把四书五经都抄上一遍,再来处理后宫事宜,要不然你就告诉她,让她别管事了,我手下人多,有能为她代劳的。”
高总管冷汗如雨,只敢笑着点头:“是,是。奴才立马吩咐下去,还有,转告悯贵妃······”
翟寰提醒道:“不必修饰语法,告诉她我说她脑子里的东西有欠缺,她好自己也反省反省。”
紫苏在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高总管灰头土脸,除了应是,什么也说不出。
翟寰还有要交代的:“皇上那边······你杀完,啊不,监完刑便去通告他一声,我欠他一个婕妤一个昭仪,我记着呢,等选秀时再补好的给他。选秀的事情也要抓紧了,不用操办地太大,但人选照着皇上喜欢的来,这一两个月都给安排了,别拖太久——唉,我实在乏得很。”
翟寰说着真的打了一个哈欠,但是她要一劳永逸,还得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免得高总管下次再来烦她:“今后,这个妃那个妃的事情,除非像今天这样严重的,都通报给悯贵妃处理。其他事情,跟什么桃花呀或是西边宫殿有关的,你先给紫苏说。紫苏,我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再来问你。”
紫苏快活地福一福身:“是,皇后娘娘。”她比谁都知道她家娘娘的心思,转向高总管做了一个领路的动作:“高总管今日或许还有别的要事禀报吗?请您移步和我去外面说呢。”高总管哪还敢有啊,赶忙摆手,紫苏便笑道:“那不打扰高总管执行公务了,我送您出去。”
翟寰已拿起一本书盖在脸上,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半响想起来,紫苏还没有走远,隔着屏风嚷起来:“你给他拿道懿旨啊,别忘了!”
“拿来给你盖印?”紫苏遥遥的声音。
“有已经盖好的,你知道在哪,自己去拿!”又嚷回去。
从屏风外朝里窥探,皇后娘娘的脸上盖着本书,像是已经睡着了。她穿着深紫色的绸衣,衬得肤白如雪,她不穿缎子绣鞋,脚上蹬了一双皂色马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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