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看看咱们《申城晚报》,一块一份。”卖报纸的小贩找准商机,挤进看黄昏的人群之中推销报纸。陈惜言顺手买了一份,转身向长椅走去。
“报道万唐集团千金与李家少爷暧昧……”
“股票下跌,全体市民做好准备;奶茶店在申城多处开展,取得良好经济效应——”借着微暗的光,陈惜言逐字逐句读过去,过眼不过心。巷子里老人总说晚报质量堪忧,看来不无道理。不多时,陈惜言便兴致缺缺,正想走的时候忽然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回头,与一位女士眼神相对。那位女士对上她的目光,俏皮笑了笑,继续低头收拾椅子上的垃圾。陈惜言看着这个人从包里掏出两张手帕,径直往椅面上擦,一瞬间干净的帕子上满是黑色污垢。
“啊,真糟糕。”陈惜言听到她轻声抱怨,拢在耳后的大波浪长发随着那人的动作垂下来,遮住修长的脖颈。她的肩膀披着白色披肩,一身红裙,脚上是陈惜言在电视里见过的高跟鞋。她的这双跟很高,脚背与小腿成一条直线,后裸微微泛红,陈惜言不由自主地皱眉。
“用这个垫着吧,太脏了,擦不干净。”陈惜言上前,递给那人一张报纸。
“谢谢妹妹,我叫唐潋。”她直起身,重新将头发拢到耳后,笑着说。
“陈惜言。”
唐潋将报纸折了两折,方方正正放在长椅上,小心翼翼坐下。她见陈惜言还站在那儿,于是拍了拍身边的空外,邀请道:“妹妹,一起来坐一会?”
“好。”折腾完一番,陈惜言才得以看清唐潋的正脸。她很漂亮,眉眼如同水墨画,鼻梁高挺,是一种明艳张扬的美。修身的长裙衬出她曼妙身姿,她坐在人来人往的潮流中,有一瞬间陈惜言莫名觉得她并不属于这里。
“介意我抽烟吗?”唐潋这样问道,手中多了一只打火机和一包香烟。上面的字很奇怪,陈惜言看不懂,她摇头,说道自己不介意,只是眼睛里多了几分诧异——没想到她会抽烟。
火苗随着唐潋食指按下燃起,香烟味儿四溢。烟草苦涩混杂着橘子清甜,在她们二人之中悄悄蔓延。
更远处,黄昏渐渐暗淡,霓虹灯依次亮起,打在坐在长椅的二人身上。
烟雾缭绕之间,陈惜言终于后知后觉出一种荒谬——她为何要和一个陌生人在这里无言以对。但是既然自己答应和唐潋一块儿坐坐,也不能这点时间就直接走,未免太……胡思乱想中,陈惜言不由握紧了剩余的一张报纸。
报纸的摩擦声令唐潋转头,她掐灭烟头,抱歉道:“不好意思妹妹,心情不好,忘记身边有个人了。”
“你买的《申城晚报》?”她倾身靠近陈惜言,“五塘集团千金……这群记者胡说八道,妹妹你可别信,这家报社最是喜欢八卦,这不现在逐渐没落了。”
“我没信,当个乐子看的。”陈惜言说完这句话,只见唐潋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自己,她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唐潋看似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干笑一声:“对,确实是个乐子。”
前些日子一个聚会,自己不过与李家少爷喝了一杯酒,就被记者炒作成这样,后来看事情发酵,父亲竟然起了心思在自己生日宴上请来李家的人,明里暗里撮合她和李家少爷,她气急了摔了酒杯,徒步走到此地。
“今天是我生日。”唐潋忽然来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她向后倚靠,目光迷蒙悠长。
“那,生日快乐。”陈惜言不知道为何唐潋忽然这样说,也不懂为何她对着自己如此自然熟。大抵人都是如此,对待陌生人有些话可以毫无负担脱出口,总归告别后分别隐没人海,不复相见。
唐潋听到这话笑了笑,低下头,神情有些落寞。她轻声道:“谢谢,但是今天生日宴会真的一团糟,一点都不快乐。”
“不快乐,就去一个快乐的地方吧。”陈惜言这样说道。她再次看了一眼天空,现在已经一丝光亮也没有了。糟了,晚上自己不完全认得路,三街巷隐落于大街小路之中,有好几次她绕了半小时都没找到。
“快乐的地方?”唐潋重复了一遍,抬头见陈惜言焦急的神色,善解人意道,“天色晚了,你快回去吧,家里人该担心了。”
陈惜言身形顿了顿,抱着棉衣的双臂无意识收紧。离开的时候对着唐潋一笑:“我没有家里人。”
“是这样啊,那也要注意安全,我会担心的。”唐潋愣了一瞬,又叫住陈惜言,帮她整理凌乱的衣领。距离太近,陈惜言还能闻到这人身上挥之不去的橘子香烟味儿,她一动不动,盯着唐潋略带关切的双眸,又一次道别。
“有趣的小孩。”待到完全不见陈惜言的影子后,她裹紧披肩,叫来躲在树后边的司机:“去机场。”
……
陈惜言借着路灯走出滨江公园,却在中山街之后的某条道路停住了脚步。无他,只是迷路了。
三水街向左,中山街往右,然后……然后怎么走来着,为什么这条道上没人,自己是误入哪里的禁地了吗?
陈惜言单手攥着报纸,眼前道路一望无际,只尽头有一盏路灯,还时不时暗淡几秒。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向前冲——尽头是一条街的夜市,路牌上赫然写着“中南路”。
“潭州臭豆腐——”
“章鱼丸子、紫菜包饭——”
“煎饼火烧,来尝尝嘞——”
叫卖声此起彼伏,这家大喇叭喊那家音响嚎叫;空地上大爷大妈拿着红扇跳舞,小孩儿嬉笑着由这边跑向那边,家长在后面任劳任怨地追着。这个地方就是老大爷所说的,政府规划的居民娱乐之地吧?误打误撞来到夜市,陈惜言闻着空中食物的香气,肚子咕咕叫。
“闺女,来一个披萨,好吃的嘞。”与她最近的大娘招呼道。
陈惜言瞥了眼价格,中规中矩,但是这个价钱可以买五个肉饼。可是……新鲜东西,自己又实在想尝尝。她摩挲着口袋中的纸币,最终下定决心:“大娘,来一块!”
接过披萨,满怀期待咬下去——牛奶味儿里混着咸,青椒爽口,肉粒颗大,总算没辜负价钱。
“妈妈,大姐姐在这里。”一道熟悉的童音响起,陈惜言转头一看,是成成。成成看到陈惜言嘴边沾上青椒,嘲笑道:“哈哈姐姐是小花猫。”
熟人出现在陌生的地方,平日里惹人讨厌的小孩在此时都变得亲切可亲。她附和道:“对对,我是小花猫。”
成成母亲在一旁笑着,问陈惜言怎么在这里。她随口说自己来玩,巧妙避开迷路的事实,三个人在一块逛完了夜市,便搭伴儿回到三街巷。
电动三轮车在平坦大道上一路直行,锅碗瓢盆相互碰撞,成成啃着陈惜言给他买的棉花糖,顾不上说话。成成妈妈的声音被风稀释,落在陈惜言耳边只剩几个字:“怎么……工作。”
拼凑起来,应该是工作怎么样。陈惜言趴在三轮车围栏上,大声回复道:“工作很好,做咖啡的。”
“咖啡哦,难喝呦。”成成妈妈也大喊。
陈惜言不服:“我做得很好喝,在怜与咖啡店。”
一路混着凉风,陈惜言裹上了自己的蓝色棉衣,缩回车内不再言语。申城的天空星星好少,这边一颗那边一颗,还有一颗似乎在移动——是流星吗?
“飞机,是飞机!”成成跳起来,惊得前方老母怒斥:“成成,给我坐下。”
成成讪讪坐下,陈惜言噗嗤一声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原来是飞机,她重新看向天空。展开手掌,飞机在指缝之间,很小、距离很遥远。高中时候的一位老师就是坐飞机来到她的家乡,老师说飞机距离地面有一万米,向下俯瞰,山是横线,地是空白。
她愣愣看着飞机从视线中消失,直起身子望着它去往的轨迹。可惜她不辩东南西北,无从知晓。
“成成想坐飞机吗?”陈惜言收回目光,问道。
“想,妈妈说等我大了就带我坐飞机去。”成成满脸骄傲。
“我也想。”只是没有人会带我去,而且飞机票价很贵啊,她买不起。陈惜言仰躺在三轮车中,脑中忽然闪过唐潋的身影。
那人肯定买得起,说不定此时正在这架飞机上,远离糟糕的一切。
——
“来一杯可乐,加冰。”
头等舱内,唐潋举着菜单点了半晌,还是敲定一杯可乐。傍晚陈惜言的话给了她灵感,既然在这里不快乐,那就去她的快乐老家。伦敦一年一度摄影展即将开始,好友发邮件催促自己参加,只是因为在着手准备新题材而婉拒了。如今家中一片乱麻,她暂且出门避避风头。
至于家中如何,她感到烦躁,只得暂时不去想。她今年才二十四岁,也不知为何所有人都逼着她相看结婚对象,生怕她嫁不出去似的。父亲更是着急,捕风捉影的消息就胡乱撮合,这不今日落了面,往后应该是能消停一阵儿了。
结婚——她嗤笑,狠狠往喉咙里灌了一杯冰镇可乐。冰凉由喉管坠落在胃里,沉甸甸的。她扭头,与玻璃窗中的自己对视一眼,举杯相碰。
“生日快乐。”唐潋莞尔一笑,对自己说道。
与之相隔的万米高空之下,三轮车终于驶进小巷,陈惜言在成成的吵闹声中睁开眼。
“回家啦姐姐。”
“到家了,小妹。”
三街巷灯火通明,老大爷颤颤巍巍拿着板凳回家,成成父亲站在门前接应娘俩,二楼是喋喋不休的唠叨声,兴许那家女孩又和男友吵架了。锅铲相撞,油烟蔓延,陈惜言与成成一家告别,回到自己的房子。
喧嚣似乎都被黄里透白的墙隔开,听着失真。灯打开,她走向书桌,整理前些日子买的教材。高中被迫停学,她想在这里继续拾起自己读书的愿望,她还记得那个老师曾语重心长对她说过,读书是她唯一的出路。
即使自己离开了那个地方,即使自己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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