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生……沈枫生?”
男孩出了神,愣愣地望着窗外,明显是没有听见唤他的声音。坐在对面一张皮质扶手椅上的男人眯了眯眼睛,目光里带上点暧昧不明的意味。身后的布景已如是摆了三个星期,原本白净的、被沈枫生顺手从床上薅下来的被单都已落了浮灰。脚边装饰用的花草因他被毕业事宜忙得晕头转向而太久顾不得浇水,绿萝的叶片边缘发黄,吊兰的新枝又险些要戳了人的眼睛。
“我的课代表,想什么呢?”顾醒年望着他漫不经心地开口,语气里却多了几分深意。眼看着面前出神的人条件反射“噌”的一下站起来,手里的画板磕在三脚架上,颜料溅了满地。
沈枫生倒抽了一口凉气,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块已经摔裂了的塑料板,快走两步搁进了洗手池里,一举一动之中都努力掩饰着因为听到“课代表”三个字时而产生熟悉肌肉记忆的慌张。他祈祷着顾醒年没有过多注意自己刚刚的手忙脚乱,但结果定是不如意的。他们都心知肚明,却从不提起。
沈枫生摸不清楚顾醒年突然对自己这般称呼是何用意,近一次听到还是在朋友调侃之间习惯性忘记了改口。
他明明知道的,沈枫生,早已不是什么课代表了。
顾醒年扣上领口的最后一粒扣子,站起身,走向门前他呆站着的洗漱台。瞧见沈枫生的目光里肉眼可见的心疼,他瞄了一眼池子底部那个几乎报废的画板,是拿滴胶和干花做成的,显而易见,女孩子的东西。
顾醒年不动声色地皱起眉,随即很快又舒展了。他从镜子反射的残影里盯着沈枫生,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女生送的……很重要?”
话语里听不出来什么多余的情感,他对上顾醒年的眸子,怔了怔,讷讷地点了下头。眼看着决眦间溢出了些调侃的意味,沈枫生才恍然发觉他是误会了,却硬逼着自己沉下气来,没去张口再解释一两句什么。
“今天下午的课就先到这里,我有点急事,”顾醒年拎着领子取下衣帽架上挂着的外套,拧开把手出了门,“先走了。”
他只是站在原地应了一声,没有道别,眼神是有些闪躲的。沈枫生低着头准备带上金属质的卯扣,顾醒年目睹一切,伸手卡在缝隙里抵着他的力道。沈枫生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去,而就是那么一瞬,他被凝固在了时间里。
第一次见到……会说话的眼睛。
沈枫生无法形容,词汇是濒临匮乏了。他明明看得出来顾醒年对他有话,甚至是已经猜到了即将出口的东西,但他仍旧只是蹙着眉,眸子里的光泽变得有些暗淡。沈枫生几乎听到了脉搏跳动出的心声,却像是蒙了牛皮的鼓声远远传来,模糊的,都刻在被记忆风化的石墙之上了。
楼道里的人猛地松了手,门因为惯性“砰”的一声合上。他呆在原地,半晌溺在方才眼前的那一瞥,竟是无法动弹,再等回神,刚搭上门锁的手又失望地落了下来。
顾老师……多半是已经走了吧。
他无力地靠着门坐在地上,和那份无法出口的喜欢隔着一层世俗的尘泥紧紧靠着。沈枫生没有开门,自然是看不见顾醒年攥在背后已经青筋突起的拳头。他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因为年代久远而斑驳的墙面,油漆的碎片一块一块掉在地上。顾醒年知道自己是在气什么,也恨如今只能逃避,就因为他和沈枫生……还仍然是名义上的师生。
他不能对他出手,起码不是现在。
他稳住情绪,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走下,心里齿轮的声音转动,默数着流沙盒里最后的日子。
四十天,最后的……他们以这种身份相处的四十天。
沈枫生无意间抬眼撞见倒数日历上那个刺痛的数字,心脏缓慢而窒息地抽动了一下。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别过头,样子明知是连自己也骗不过。随手扔在沙发上的手机被拾起,沈枫生打开微信,一眼便看到了置顶里那个显眼的备注。他有些迟疑地望向水池,还是先整了整顿心情。提示的盲音“嘟嘟”地响起,只是半晌才接通,而对面传来的那个声音,却不是沈枫生所期待的。
起码……不完全是。
“喂,小枫吗?”一个清爽的嗓音响起,他愣了愣,一时没能认得出来。电话那头听见沉默,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末尾又补上一句。
“我是严赫。”
“哥?”沈枫生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语气里满是惊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刚下飞机,怕打扰你们休息,本来说早上再打过去的。”严赫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结果还是太困了,五分钟之前才刚刚起床……对了,”他趴在床上探出头,又望了一眼仍然紧闭的浴室门,“你姐还在洗漱呢,半天都没出来,找她什么事啊?”
“没什么大问题,”沈枫生嘟囔了一句,“她最近忙吗?”
“应该吧,”严赫叹了口气,床头上画满红圈的日历显而易见,“虽然任西说是没有,但最近临近毕业,看样子时间也不会太宽裕,等她忙完了我们就过去看你。还有,奶奶最近怎么样?”
“啊……身体是挺好的,”沈枫生挠挠头,努力回想起她一天活动的时间线,“出门很勤快,打麻将照旧是从来没耽搁过。”
“哈哈,我一会去和她老人家打个招呼。还有别的事吗?”严赫从床上翻了个过站起来,开始应付起浴室里那位喊着他去递睡衣的姑奶奶。
“没有了没有了。”他开了免提将手机搁在鞋柜上,一脚蹬进那双刚穿了两天的帆布鞋里,“姐夫再见,”沈枫生的语气里略带调皮,电话那头传来他关窗户的声音,“改天再聊。”
“臭小子会说话了,”严赫满意地哼了一声,知道他暗地里正吐舌头,“那我先挂了。”
“嗯,拜。”
沈枫生带好钥匙,又检查了一遍水电气的关闭情况,也在无意中模仿着顾醒年的动作拧开门锁,踏进了走廊里。
他刚顺手开开冰箱看了看,就剩下一块上次奶奶塞给他还没动过的腌牛肉。菜筐里的那两颗土豆好像有些发芽的势头,这些熟悉的食材摆在眼前,只缺了一些恰到好处的咖喱酱。
而橱柜里却连小茴香都少得可怜。
沈枫生下了楼,朝着商场的方向走过去。前方是一片厚重的云彩,落日躲在其中,被遮得严严实实。他似乎有些不甘心地四顾着,直到瞥见身后的东方,便不知觉地住了脚。
是云……是云!
他顿时愣住,心情紧接着澎湃起来。那朵蘑菇云被体育馆半掩着,虽然和日落相隔甚远,却仍像是将灯的朦胧包裹其中。周围的云翳被漂染成极光一般,不过是昏黄、浅粉、带上点烟灰的淡蓝色温柔。沈枫生被那朵蓬松的蘑菇云紧紧攥住了心,它像是有着自己的根系,蒲公英似的在微风里摇曳。柔暖被云层渐变成不甚均匀的橙色,像是夜市少有的精品铺子里天还没黑严就挂出来的一盏晚灯。
他举着手机拍了又拍,却始终找不到最佳的视角。镜头边缘映进了几栋与体育馆并立的高层,沈枫生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翻开微信,从一堆置顶群里试图找到那个被淹没了的戴着明代大帽的古风头像。
一条语音蹦进备注着“梅花鹿”的聊天框,文字转换里打出了四个字符。
阳台拍照。
他怕陆慕哲那家伙又是午睡过了头,本想打个电话提醒一句,不料偶然望向公园门口的一处花坛,便怔怔地愣在原地了。
死去的记忆是突然间开始攻击的,四年了,沈枫生从来没从那个堆满灰尘的房间里把那片险些被虫子噬咬坏的记忆捡起来。然而它就这么匆忙地闯进了脑海里,闯进了他的梦里。
和顾老师,不,和那时的顾醒年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沈枫生是忘记了,回忆里自己还是高一的时候。他第一次在路口下了车,看见花坛旁边那个蹲着拍照的大男孩。镜头里是一个穿碎花裙子的女生,带着一顶休闲的编织帽,侧脸向阳。沈枫生如今明晰了,也能认出了,是她。
仅有在校外碰见他们的唯一一次,也是初遇。
两个沈枫生曾经最喜欢的老师在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乱想。沈枫生只需要熬,只要熬过毕业前最后的这一阵,他就能永远摆脱开自己的心魔,也把对顾醒年的错误,彻彻底底地清除。
他加快了步子,没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路对面朝自己侧头。而沈枫生一时间却被不幸绊住,不得已要留在这个一刻也不想多待的地方。
匆匆的脚步,和一个孩子相撞了。
他趔趄地在原地站稳,心跳紧接着加快起来。沈枫生一向对幼童甚是恐惧,此刻更是怕一个不讲道理的熊孩子,况且在本就惹不起的背后,还有一个更加棘手的家长。
他知道自己是完蛋了。
街边上一处引人注目的风景,中间夹杂着一个手足无措的沈枫生。刚洗干净的高领毛衣上满是冰淇淋的奶油,不过好在黑色耐脏,但沈枫生也没有心思去管那些了。
站在原地的小男孩哭得很大声,他蹲下来,也是有点委屈地说着抱歉。可无论沈枫生如何挽回都没有用处,说要赔他一个,反应倒是更加强烈了。
“不会真有人以为他是人贩子吧。”沈枫生暗暗祷告着千万别再出什么乱子,一边蹲下去想去摸摸小家伙的头安慰一阵。只是连指肚都没来得及接触到发梢,肩侧的力道就几乎让他跌坐在地上。
然而下一秒,沈枫生跌进了一个踏实的怀抱里。
“做什么?”背后的声音冷冷的,他看见眼前一个气冲冲的年轻宝妈瞪着扶自己起身的男人。她个子很高,再加上踩着的一双高跟鞋几乎就要俯视沈枫生。他顺着那要杀人似的目光一回头,脸上的惊讶是怎么也藏不住。
“段……”
“怎么欺负我家孩子还有理了?他这么小,你……”
沈枫生的第一个音还没结束,下意识的发声就被打断了。身后人的语气有些不满,为了还击对方的无理,也没有任由她再说下去。
“他不是故意的,也已经道过歉了。对于您的损失,我们会做补偿,但就算有任何不满,也不应该动手推他。”段嘉承语气强硬,眼底锋芒在此刻少见地显露出来。结果宝妈认出来这是个不好欺负的主,跺了跺脚,领着孩子悻怏怏地走了,也没来得及和沈枫生索要什么赔偿。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愣在原地,一时脑子还是有点发懵。
“这……”
“没事了,走吧。”段嘉承递给他一张湿巾,语气缓和下来,“请你去喝奶茶。”
“但你的衣服……”沈枫生有些内疚,指了指他身后为扶自己起身而被连累的衣摆。冰淇淋粘在浅棕色的风衣上,他突然庆幸起段嘉承见不到这惨烈“车祸现场”。
真是看起来就很贵。
“那……麻烦你了?”他笑了笑,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温柔。段嘉承转过身去,让沈枫生替他打理收拾干净。
有那么一瞬间,沈枫生也在想,顾醒年和他比,到底算强在哪里。
他又为何会如此痴迷?
至于答案,也许永远没人清楚。
段嘉承从店员手里接过奶茶递给他,桂花的气味香甜而柔和,随着两人的一路并肩而飘散。夕阳之下,一高一低两个背影被拖得很长。
“准备去哪里啊?”段嘉承偏着头看他,见沈枫生被自己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的样子有些好笑。
“LX广场,”他低着头,不太好意思对上段嘉承的目光,“去买盒咖喱酱。”
“刚好顺路,我陪你过去吧。”他们在原地停下,等着一个30秒的红绿灯。远远的,还有几百米的广场上,夜晚的霓虹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了。
“不知道你晚上有没有空?我和几个办公室的老师出去吃个饭,想来吗?”段嘉承在马路中间开了口,也听不出来到底是漫不经心还是诚意发问。沈枫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是有些迟疑的,似乎想开口问什么的样子,最终却没有出声。
“不会打扰吗……”音量是有点小的,段嘉承知道他又是在担心,轻拍着沈枫生的肩膀摇了摇头。测温之后“滴”的一声轻响,他向工作人员出示了健康码便通了行。沈枫生被人流冲得散开,幸好是被段嘉承一把从角落里拽到安检门前,拉着他的手,走进,人山人海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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