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 my dream(梦里)
——汤幸在枪响前后的所见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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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上醒来时,房间里空无一人。克拉拉在橱柜里留了面包,我吃了一些,心里想着昨晚上的事情,又想起了项链,心中十分不安。
我披衣出门。
这一路也不免担惊受怕,毕竟我一进长廊,听见涟漪回唱般的人声低语,就知道大宅中除我和克拉拉以外,也有人早起来了。都是女声,想必是母亲曾经的女佣贝蒂·怀特,以及海伦·威尔逊,那个和我一样差一点就嫁给了特里斯的年轻女人。
克拉拉说她是海妖,我不明白,也没有询问。
为什么说她是海妖?
我悄悄躲进另一间屋子,等待她们的低语散去,我好去我要去的地方。
我等了又等,她们终于走了,我溜回房间。昨夜人们如同我母亲自尽当夜般蜂拥而入,惊恐纳罕,只有我躲藏在远处。现在我带着怯意缓缓步入,惊异于房间摆设气氛与六年前那夜的相似,只是这一次,我不至于双腿发软泣不成声。我慢慢跪在床边,揭开床单,想要最后看看弗里曼夫人的脸。
那一枪打在脖颈,正也是母亲自裁时的位置。
“夫人。”我轻声说。
弗里曼夫人的眼睛微微睁着,人们无法使它合拢;遗体发丝泛白,眼下有交错的几道泪痕。
我松开手,白布落回去了。
项链。
项链我给了她,项链该在她手上。可我刚刚仔细查看,至少在夫人身边没有踪迹,这样一来,必然在她存放私人物品的小柜子里。那项链当年就是从那里拿出来的,我膝行到那处迅速翻找,手里摸出来了那封我交给她的照片信,可没有项链。它真的不见了。
我滑落在地上,意识到它必然被他人捡走了。
不是克拉拉,勋爵、牧师和海伦·威尔逊的可能性都不大。
贝蒂·怀特?
请夫人在这夜回到卧房等我的匿名信正是克拉拉令贝蒂·怀特送的。我不知道这二人如何相识,但那位女佣看到项链,必然知道信是我写的,昨晚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夫人的人。
这会带来麻烦,但不会多。
可要是特里斯·弗里曼呢?
我抓紧裙子,用以遏制双手的发抖。最坏的情况,是最不该得知真相的人知道我在宅子里边了,于是一个念头坚硬地在心中翻滚,简洁而有力:走!
是,我得走。
如果克拉拉还不回来,我就提前收拾好东西。她总要回来的,昨夜她还邀请我与她一道去伦敦,我没有接受,但也没有明确地拒绝。那夜里滋生了些新的东西吗?
有的,非常微弱。
以至于连我自己的心都无法阐明它是否有动摇任何念头的力量。
我心里默念那地方的名字:伦敦。
我念了两遍。
舌尖抵在齿根。去伦敦和她在一起,或者和她分开,我与她之间除了昨夜没有任何承诺。可那之后呢?须臾前念及伦敦时的希望顷刻间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仿佛黑夜中海面上的空茫死寂。我还是害怕。是我怕的事物促成了我这一路的选择;曾经我怕孤单胜过了漂泊,随即我怕死去胜过了受虐,后来我又怕屈辱胜过了漂泊,如今我怕漂泊胜过了死。
可归根究底,不被发现才有选择。
我最后望向弗里曼夫人的位置,慢慢撑着床柱起身,刚起来却又险些趔趄跌倒。来自另一个世界虚幻缥缈的枪声响在身后,在起初的几秒钟,我并没有意识到虚幻与真实的分别,身体却先于头脑的反应,一下子跌坐在原地,下意识去找自己的枪。
我摸进胸口,枪在我这里。
我的枪。
房间如此寂静,是记忆里的那一声枪响重访了我。闪电划过清晨黑暗的雨幕,我的胃部一阵可怕地痉挛,是不祥之兆。一种无名的恐惧渗透了身体,我仓皇走出房间,快步朝客房里逃去。
鞋底叩在老朽地板上的声音如此令人恐惧地强烈,像敲击着一扇打不开的门。
我的心跳与它重奏:咚咚。咚咚……
“砰!”
又是幻觉吗?可这一声多响,多近,多真!我不敢停,竭力潜藏在黑暗之中,在电光斑驳的阶梯上飞奔。可我能感到在同一片黑暗里分别隐藏着另一个人形,声音连带脚步声叠叠上升,一个人形轮廓在黑暗里隐现。另一道闪电照亮了对方的轮廓,我余光看过一眼,一时间怔住了。
我说:“克拉拉……克拉拉?”
再一眨眼间,她不见了。
没有回应。
可我忽然仿佛从一个梦中醒过来,在栏杆边停下来,大口喘息,浑身冷汗,总感觉自己是又病了。
可是不会错,就是她,克拉拉·蒂金斯拿走了夫人自杀的枪。
也不是幻觉,是方才她真拿那把枪打了一枪!
她要做什么?我瞪着她消失的地方,一手紧紧扯住胸口,那里又有了不自然的颤抖,我感到极度的荒诞和无措。经过了昨夜,更不可能有人会无缘无故开枪。于是下一瞬我意识到她也要杀人,且不同于我只是想想,她要做这事。
也许她已经做了。
说不定此刻在尼恩斐,一个我以为还活着的人已经归于尘土。尼恩斐此刻有谁?她要杀谁?
弗里曼勋爵夫人……不,夫人死了。
勋爵。
特里斯。
特里斯。
我本要接着往下想,可到他的名字,我连思绪都哑掉了。属于克拉拉的形体已经远去,下意识不愿被面前这一令人费解的事态抛诸身后,我往前几步,循声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地跑。
“砰!”
我脚下一软,在转角处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手枪掉在地上,往前滑出半米,虚弱地原地打着转,上面镶嵌着的宝石在黑暗里亮着一层水光般的亮光。我跪下来按着枪柄,一道闪电当空劈下,我的手肘撞在身侧,触痛了那根畸形的肋骨。
枪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在头脑深处一阵阵地响。
我仓皇回头。
只见弗里曼夫人站在那里,打开的半扇门中,泪光闪闪,手中握着我母亲的枪,枪口指向她自己。停下,我想。我起身想从她身边逃跑。我要跑回客房去,那是我唯一的容身之地。我狂乱地向着记忆中客房的位置逃跑,然而每走一步,头脑里都响起一枪,枪声和雷雨声混为一处,我几乎听不清。
终于我找到了客房,可一把拽开了,里面却还是她的脸,她的面孔变得清晰了。她鼓动的喉咙,我掉在地上的枪。她伸手去抓那把枪,然后将枪口指向她自己。
我就跪在她面前,可我一动也不动。
父亲病逝后母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几乎不会分给我柔情,只有夫人会对我好。所以即使在……那之后,每当想到尼恩斐,我头脑中第一个浮现出的也总是她。
我知道她不幸福。
我知道她有苦衷。
我仍然爱她。
可就在此刻我意识到自己不后悔。不后悔回来,不后悔还给她项链、给她看那些照片那信封,不后悔令她死。弗里曼夫人的幽灵颤抖着扣下扳机,一颗柔软的子弹射入虚空,她的形体朝外爆裂般分散了一瞬,惨白的下颌线融化成一捧泡沫。
她成为枪声。她在那些枪声里。
“砰!”
枪声穿梭在黑暗之中,撕裂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从此今昔间的界限、幻想与现实间的界限同样不复存在。客房不见了,只有一道来自陌生世界的门槛竖在在面前,像一道隐晦的邀请,我便颤抖着向前一步,踩进了门后的世界。可那底下是海水。那么漆黑那么冰冷的海水,我往甲板上逃了一步,两步。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
仿佛一根指针往前拨动,人影从我房间走开,航船倒退回码头。
无数画面环绕着我飞舞。褪色的街道,奶妈的歌谣,铺在床边的冬裙的衣摆,上面有灯笼状彩色拼接的织纹。与我同龄的杨玉秀,到今年想必早已嫁了人做了母亲,膝头上坐了个小女孩正如我们当年的**岁年纪吧?我膝盖上却只有父亲洒落的日记和信件,他的虔诚与幻灭,他临死前的预言——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一个不幸的“幸运女孩”。我永远都在叹息着的中国情人在印度洋上唱起一支小调,他送给我一枚亮光闪闪的铜镜,我用它照了照脸,里边倒映出我到死也回不去的中国。
你知道吗?一个声音道,人得下定什么样的决心,才敢才能离开祖国?
我不知道。
幸莉娅。另一个声音说。
请别叫我幸莉娅。
就是为了那一声“幸莉娅”,我跑向母亲,跑向英国。当夫人教我去感化和感谢,我又拼命转向特里斯,浑然不知尼恩斐是一个远离文明和希望的巢穴,里面充满虚浮又破碎的诺言,引诱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将盲目轻信当成义无反顾。
艾希莉。那声音又说。
也别叫我艾希莉。
莉莲?
我跳进了海水,但大海里只有另一个尼恩斐。头顶闪电接二连三。雨水沿着我的额头流下,为何身处室内还会有那么多的雨,那么多眼泪?
我闭上眼睛,手指触摸着墙壁,心想我的一生,连带她们的一生,原来早都像琥珀中的甲虫一样被永远凝固在这些房间之中了。雨水落在头发上,海水没过头顶,我一只手抓空了,随即不知搂住了什么,它也回应地搂住了我。
像小女孩一样,我纵声大笑。
克拉拉搂住了我瘦骨嶙峋的脊背,我的背重重撞在墙上,我们这般在尼恩斐做了这地方无人允许的事情,就此忘记了海水,忘记了雨,只剩下剪影投在灯座边如同舞蹈。
我会教你。她说。
地板在我们手底下扭曲,变得软了,像床单,像甲板下的海。
今时今刻。我是真摇摇晃晃在长廊里行走,还是根本没有起床,一切都只是梦?可我清楚记得自己如何裸着身子下了床,想要喝一口水,但克拉拉说这里没有了水,只有烟。
抽过烟吗?她问我。
抽过几回,在印度。
烟雾袅袅升起。
我对克拉拉说,我还在印度学会了跳舞。跳得不好,但那些小女孩跳的时候我看着。我说我从没学过中国人的舞,或者英国人的舞。到头来我居然只会跳印度人的舞,现在我跳给你看,你要不要看?
Vous regardez quand les filles dansent dans les couloirs【1】.
那是法语,我没听懂。
我分明听到最后一个词是哭,却看到她说着这话朝我笑了。于是我也笑了,我站在床单上为她跳了舞,忘记身为中国人的部分,忘记身为英国人的部分,不再痛苦于遮掩我的遍体鳞伤,不再纠结我本该是谁。萍水相逢的克拉拉·蒂金斯小姐,你可曾看见?这夜中雷雨遮天蔽日,而我赤身裸|体来到你面前,像一个未曾分裂的女人重新降临世界来到你面前,现在我看见你了。我的眼泪边说边流了下来,我一遍遍重复着哽咽: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了。
情感之潮拍打我的身体,泪水迷蒙了我的眼睛。
我看见你了。
我看见你在那个房间里,正如此刻我看见你在尼恩斐大宅顶端的露台之外,枪口对准瓢泼大雨中。在夏季,夫人时而上这里莳花弄草,它们到了冬季则又各自死去。残花枯草间站着的是一个男人的身影,看不清面貌,但忽然我意识到自己并不在意律法或我此处任何一个男人的生命。
尼恩斐从未有人慈悲对待过我,我便也对什么都不在意了。
我只想到也许我不过是你来尼恩斐的一个托词;也许你和贝蒂与“海妖”(原谅我忘却了那位年轻女人的名字)早有计划。
这些都是可能的。
活在这世上我们都有杀或不杀别人的理由。
六年前我选择不开枪打死葬送了我八年青春的男人,只为给自己留一条退路,离开尼恩斐,跨越大西洋到印度洋,又从印度回到伦敦。我曾自以为逃离了尼恩斐,到最后却发现人活在这世上,走错一条路,不过是从身体和命运中剥离,丛生到死的一瞬间;我们和那条路再也无法分离。
所以昨夜当你邀我去伦敦,我说了不。
可你是否真也到了这一步?
一旦这场枪杀彻底成立,你要怎样回到伦敦?怎样再面对你的儿子,怎样再立足于这个制定了律法、却无法让人们满足于仅仅执行律法的世界?
你是否相信我们在这个无处可去的世界上,还各自都有前路和退路?相信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有路可走,一些人又可以帮另一些人延续那条路,作为真正的报答和告别?
我相信。
所以我在这里;在漆黑冰冷的大海里,有着浅金鸢尾墙纸的卧室里,弥漫着烟雾和湿气的走廊里。我的鞋底叩上了黑暗中的最后一级台阶,一步步走向与我共度了在尼恩斐的最后一夜的女人仍然隐蔽在尤金·杨(现在我看出那是谁了)视野之外的影子。她没有回头,也许已经察觉了我,也许没有。
她看不见的脸变成夫人,变成母亲,变成我自己。
雨水和月光交相辉映。
我打开了保险栓。
【1】“你看着女孩们在走廊里跳舞”,句式和克拉拉十六岁那年跟希斯克利夫先生夸大自己“听人在走廊里说法语就学会了”的那句相同。“couloirs(走廊)”前半截发音近似中文的“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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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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