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der the lamp(灯下)
——海伦·威尔逊在枪响后的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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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枪声后,我和贝蒂·怀特警觉对视,躲入最近的房间之中。我们俩还各有目的,承受不了被任何发生在黑暗里的意外殃及性命。
我将身子紧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了一会儿。
枪声与雷声炸成一连串。
是谁在进行这一疯狂的袭击之举,她疯了?又或是他疯了,但我下意识将那身份不明的人的身份安在了蒂金斯小姐身上,虽然在我印象之中,那一直是个举止怪异但作风稳妥的女人,她不像会做这事。但不是我和贝蒂·怀特,又能是谁?牧师和勋爵都一把老骨头。
该不会是特里斯吧?
我胡乱想着,完全沉入了思绪之中,直到贝蒂·怀特朝我道:“枪声停了,小姐。我们要去看看吗。”
她问话有些犹疑,但我心中骤然增添了些许莫名的亢奋,赞同了这一提议。我提着裙子大步沿阶而行,在路上碰见了老勋爵,他安然无恙。
又同行片刻后,一阵可怖的奔跑和喘|息声逐渐从雷雨的掩饰中变得清晰。伴随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呻吟着:“有人……有枪……”
贝蒂·怀特的提灯在一瞬间将长廊照得雪亮。
仿佛一出舞台剧拉开帷幕。
受惊受害者如我们在这几秒中内所料,正是那声音唯一能对应的杨牧师,他像一簇可怜的火星一样直撞过来,瘫软在了贝蒂·怀特身上,她大叫一声,搂住了他的头。我眯起眼睛,吃惊于在走廊末端、仿佛被灯光灼烧而后退的既不是蒂金斯小姐,也不是特里斯,而是一个我从未听说和见过的,形容枯槁、面色如纸的陌生女人。她在最初的动作后就一动不动,略有些呆滞地静立原地,浑身上下有种病态的瘦削,黑头发披头散了半脸,露出一只涣散的漆黑瞳仁。
就在几分钟前,暴雨喧嚣的走廊之中,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持枪追击牧师,直到与我们狭路相逢?
这是谁?
杨牧师急切地喘着气儿,贝蒂摸一摸他的头脸,抬头往那陌生女人处望了一眼,骤然倒吸了口气,“上帝啊!”
勋爵这时也开口了,语气颤抖的幅度和贝蒂·怀特的声音居然并无二致:“你……你……”
杨牧师恐惧嘟囔了一声。
那女人轻轻移动了一下。
之前她站在光晕最弱处,这一步让她靠近了我们,也让我终于看出了她面相的违和之处。一个英国人不会长一张这样的脸。
“杨牧师。”她用做梦一样的轻声说,音色沙哑而犹疑。她瘦削细长的身体重心不稳般立在昏黄灯光下,脚下庞大的虚影层层叠叠,手腕从袖口垂落,指间仍紧紧绞着枪:“别来无恙。”
牧师认识她,我突然醒觉。
贝蒂·怀特也认识她。
连勋爵都认识她。
这究竟是什么人!
突如其来的疑窦和失控感让我微微倾斜了身体,焦躁不安地咽了一下。
这时从我身后黑暗里转出了又一个身影,我的未婚夫特里斯也来了。
且让我看看他又怎样说。
特里斯走到我身后,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用力捏攥了一下。这动作令我看清他另一只手上拈着把血红的链串子,映照脸上眼睛湛蓝,牙齿森白,和嘴唇形成一个怪异的扭曲微笑。
“昨晚我在母亲身边找到这个。”他手里扶着我,眼睛却直视那幽灵一样神秘陌生的东方女人:“我一看到它,就知道是谁回来了。”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
“我母亲以前送给准儿媳的珠宝。”特里斯反手一甩,项链几乎像浓血一样从指间流下去,他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你也在找这个吧……小艾希莉·弗里曼?”
准儿媳,小艾希莉·弗里曼!
特里斯的手还压在肩上,我平稳地站立,心中却泛起惊涛骇浪。他差一点就结过一次婚,这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准新娘竟是这样一个女人,一个和弗里曼家看来曾如此紧密的外国人。死水一样阴沉的特里斯只要看她一眼就能如此刻般陷入暴怒。
看来贝蒂·怀特还是摆了我一道,这宅子里有太多秘密我仍不清。
我深呼吸。
“当然,是有瑕疵的琥珀,值不了什么大钱。”特里斯继续说着他突然松开了我:“但这是她珍贵的东西,不幸给了不配得到它的你。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被称为小艾希莉的女人移开了目光。
“你回来干什么?”特里斯问,“因为六年前你母亲在婚礼前夕死了(因为那不恭的语气,他父亲低声厉呵:“特里斯!”),所以这次你要特意回来,也看我母亲在婚礼前夕死一次?或者是为了别的。专门来杀我舅舅?”
她抬起眼睛,凝视着他,沉默很久。
她说道:“是。”
那口吻中有一种无形之物,令周遭一阵吸气声响起,分不清各自属于谁,连我都心里一颤。特里斯笑了一声,勋爵则整张脸都抽搐起来,他突然抬手指着她道:“六年前,是你第一个发现你母亲的遗体。现在你手里,是她自杀用的枪吗?”
她又说:“是。”
“然后你跑了。”这回打断了特里斯的是他的父亲。勋爵身体颤抖着,往前死死盯视着那枪,“你是我们全家看着长大的姑娘,我不想怀疑什么。但是……”
“我是知道我母亲的死因。”
勋爵的脸色猛地变了。
“你们也都看到了我方才所做的事,但至于其中原因,我将保持沉默。”小艾希莉慢慢抬起眼睛,用难辨的神色扫视周遭,我感到那对漆黑的眼珠尤其在我身上停顿几秒。和缓慢的视线移动相反,她的语速变得极快,丝毫没给人从中插话的机会:“更早些时候我潜回大宅,在三楼房间里独自见到了特里斯的母亲。在离去前,我……我唆使了她自杀。”
雨中惊雷剧响。
贝蒂·怀特喉咙里挤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声响,她猛然松手放开了牧师,像想要上前抓住对方,但特里斯先于所有人上前。我只看见他的身影把自己的前未婚妻遮住了,灯光在推搡中重新熄灭。
只剩下他的声音冷淡地回荡:“走吧。”
等再能看清,那一对旧侣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勋爵的抽气声,牧师慌张模糊的追问,例如“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还会被放出来吗”,“她疯了”,诸如此类。连贝蒂·怀特都不见了。
我面色阴沉下来,扭头就走。
我走上楼去。
其他人的声响渐渐远去了,敲开门后,我见到了方才唯一缺席的克拉拉·蒂金斯。她泰然开门,和往日举止无异,但正是这仿佛无事发生的无异让我确信了,她绝非与此事毫无关联。我要找的枪十有**在她手里,方才我已看清特里斯前未婚妻的凶器上镶嵌着宝石。
“蒂金斯小姐,”我笑道,“方才外面好一阵乱子,你错过不少哪!”
她搭在门上的手指抽动了一下,表情不变:“是吗。”
“你一直在这屋里?”我又朝她说,“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参与进来呢。”
她没否认,也没装傻,耸了耸肩就越过我往外走:“来都来了。”
“去哪里?”
“去吃饭,亲爱的威尔逊太太。你不饿吗?”
我没作异议,因为这么一番下来,确实感到一阵饥饿。蒂金斯小姐的面色极其平静,我从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除了她经过特里斯所在的楼层时往长廊里望了一眼。直到了楼下我才复而想起,佣人恰在今日被遣散,一众人全得依仗贝蒂·怀特准备餐食。
她恰巧从后厨走出来,没有蒂金斯小姐不动声色的定力,见到我们,面上迅速掠过一层浓重的不自然。
“小姐们。”她谄媚笑道,“来得正好。我刚给勋爵老爷送了些餐食,给两位也各准备完毕,要是再晚下来一点儿,就赶不上最可口的温度了。”
银盘装的菜肉很快端了上来。
肉烤得恰到好处。
“真是不可谓不贴心哪。”蒂金斯小姐划下刀叉,不冷不热地道,“是不是这样,海伦?”
“是。”我也笑了,不知她点我的名有何用意,但在此情此景下终于想起了要和贝蒂·怀特算算账的事,便转向那女佣:“和怀特小姐的故事一样精彩,不是吗?你千万叮嘱我不要触怒鬼魂,那鬼魂是小艾希莉小姐吧?她能碍着我什么事呢?说实话,要不是她打响了那一阵阵枪,我可就要为此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什么机会?”蒂金斯小姐问道,切下一块红肉。
“我之前跟怀特小姐说,夫人横死,是趁乱动手的好时候。”我慢慢划开烤鸡的表皮,“我听说你和侦探打交道,但你听说过这样一事吗,蒂金斯小姐?一场惨事中死的人一多,侦探就容易乱了马脚;有了一起死亡,再多出一两起也不算什么怪事。一次性干完反而容易脱身,还省得拖太久。”
“我多年不看侦探小说了。你有何见解?”
“说不定有个歹人趁乱进了尼恩斐。”我慢慢回忆着报道伊兹拉和约翰之死的可笑的报纸刊面,“用一把枪‘砰’的一声,断送了老勋爵的性命。不少人目击了这一悲惨的场景,比如这一位贝蒂·怀特——”
“小姐……”贝蒂·怀特想要插嘴。
“停。”我伸出一根手指,“你若要说什么,不妨先解释解释正跟我未婚夫在一起的女人是怎么回事。毕竟在枪响之前,我可不知道格温德琳·弗里曼从中国守了寡回来,到六年前准新娘被吓跑了的故事,再到今天,竟是一出蛮精彩的连续剧呢。”
贝蒂·怀特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她慌乱看向蒂金斯小姐,后者却置身事外般望回她,嘴角轻轻动了一下,倏地化为微笑的微讽:“怀特小姐?”
贝蒂怀特只得急急忙忙解释。“她……是格温德琳小姐的养女,带回来的没多久就在夫人主张下和特里斯少爷订了婚。平时她要么陪伴格温德琳小姐,其他时候由夫人教养。她自懂事起全部所见所历都在尼恩斐,对夫人和特里斯少爷尤其全心全意。我担心她意图不明地突然回到这里,和婚礼冲撞容易出乱子。”
“你早就知道她会来这里。”我说。
一阵沉默。
“怎么不说话了,又在想怎么圆你圆不上的慌?”
“不是这样的!”贝蒂·怀特喊道,“除了关于小艾希莉小姐的事情,我从未欺瞒过您……既然如此,让我再承认另一件灼烧着我的心的谎言吧!我承认为了劝说您更谨慎些,不得已对格温德琳小姐的秉性进行了些许夸大。但我确实为之前的事情懊悔,真心实意地。能够宽恕我,甚至再使用我,您实在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我笑了一声,咽下一口扯开的肉。
“她有宽宏大量的钱。”蒂金斯小姐漫不经心地插嘴,随后看向我,眼中有一抹嘲弄的笑意:“你有吗,海伦?”
“我有。”我用纸巾抹了抹嘴,却按在桌面上慢慢抬眼看贝蒂·怀特,“但事到如今,我又想要反悔了。”
贝蒂·怀特的脸登时变得青白:“海伦小姐!您不能——”
我却一把撂下餐叉起身,居高临下,神色冰冷:“怎么,到了如今,我仍然看起来像个不明世故的傻女孩吗?看看我,我长得像不像一个乐意将钱分给一个欺瞒我、背叛我、处处拖我后腿的老女人的姑娘,嗯?我像吗?”
“求您相信我。”贝蒂·怀特整张脸都在颤动,“我是绝对忠诚的,小姐!”
我能相信她吗?其实刚起身时我本只想威慑她,可越往后说,胸中翻涌着的怒意愈发变成了真的。真的,做善良的女孩儿没有好处,我曾被骗得多惨。有了那些把小偷的女儿送去卖身的女人还不够,有了拿走妓|女钱财的市井女也不够,连贝蒂·怀特被我抓着一次后还想骗我!
该怎么断绝这一切呢?
余光里是蒂金斯小姐冷漠的笑脸,她乐得看戏,我对她来讲确实是个演员。她是真花了票钱,为此买了最好的座位,上这儿来看我仅此一次的盛大表演。
我的情绪冷却下来,我坐了回去:“错了,贝蒂·怀特。你要做的不是请我相信你,而是向我证明你所谓的忠诚。”
她用夹杂着惊恐和怀疑的目光望着我。
半晌,贝蒂·怀特沉声问:“您想让我去做什么?”
我耸耸肩。一个念头突然形成,非常疯狂,但令人兴奋,而且一石二鸟。我向后仰倒在椅背上,借以遮掩浑身上下的发抖。“不复杂,非常简单。”我举起盘子边的酒杯,对着光线看了看色彩,随后一饮而尽。“只要你现在上楼,到我未婚夫那里去。”
我松开手,玻璃杯碎在地板上,暗红四溅。
像我留给我与她的后路一样。
“在我吃完饭和蒂金斯小姐一起过去检查前,我希望看见那位或许对我们秘密起了疑心的,我最亲爱的特里斯……永远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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