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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破不立

她还看见地面上的她,身下血流印染,缓缓成河。

看见老金夫妇跌跌撞撞奔向她,她满是血污,像块碎肉,瘫软地捧不起来。

他们哭得撕心裂肺。

老金抄了菜刀冲进春华楼,每一刀都恨不能将那奸人生片活剐,没伤到那奸人分毫,却被衙门押解入狱。

金婆娘亲手埋葬了闺女的遗体,在碑前几度晕厥。

她魔怔了,只记得愧疚,重复着“都是娘的错”,同闺女商量:

闺女啊!你先睡会儿,娘还得去救救你爹爹。

她上衙门申冤,无人接诉状,遭棒打驱赶。

她求春华楼的东家,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弟高抬贵手,放了她的丈夫,可弟弟倒打一耙:

金玉不过是你收养的闺女,老金伤的才是你亲侄儿!我一定弄死他!

闺女死了,丈夫也要死。

她将一把毒药送走了春华楼一家。

最终回到闺女的坟前,撞碑而亡。

金玉一路跟着她,她想帮帮她,可这个世界彻底将她剥离。

她的力量伤害不了欺负她的人,她的怀抱触不到她的娘亲。

她也是个虚体。

结鳞站在她的坟前,淡淡地瞧着,甚至觉得这不过是场闹剧。

可是她真的好爱哭。

泪水在翻搅他的胸腔,哭喊是把利刃绞着血肉。

他被她的悲伤吞没,心脏告诉他在痛。

他再也忍不住了,“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

良久。

金玉不再哭了,情绪没有消失只是转移,怒火将她的眼泪烧干。

她抚平脸颊的泪珠,琥珀色的瞳孔泛着薄雾,眼神隐忍又克制,“我的七情吵到山君大人了吗?”

“我真的控制不了他,山君大人若是会的话,可否教教我?”

她仰着头,泪痕浸得眼圈发红,眼较低垂着望着他抽泣,浑身颤抖着缩做一团。

像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在问:

为什么不救救她?不救救老金夫妇?

为什么就能眼睁睁任她遭人凌辱践踏致死而无动于衷?

她现在还在老金的故事里,不过一缕幽魂。

一切若如他所料,她应是是子母玉在凡间托生的躯体。

可她死过一次,子母玉却没有丝毫反应。

他错了,她并非子母玉。

那子母玉又是如何从人间跌落冥界?

“你在怨我?”结鳞不可置信地从她的话中解读到怨怪。

六界之中比这更惨烈的故事,比比皆是。

身为仙者,第一节课便是尊重命数,然后是习惯无为。

“你看不出这仍是老金的世界?”

“在他的世界里,你们的结局就是死。”

“春华楼里,你虽困在凡人的躯壳里,难道真的还对付不了一个凡人?”

“不是你无力,是老黑真正的闺女无力,所以这个世界就必须要你扮演无力。”

“身为判官,若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才当真是白活了。”

结鳞句句挑不出理,无可反驳。

他掐着她的肩膀,将她提起来,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在老黑的记忆里,你所看到的都是已经发生也必须发生的事,不然他就不会走到黄泉酒肆了,对吗?”

结鳞说的是,她的悲伤在这段记忆里毫无用处,不会阻止也更改不了故事的走向。

像每一个阴门大开的夜晚,黄昏后天色大变,寒鸦四起,黑白无常踩着漆黑带着九幽的阴寒迈向人间,牵走了金婆娘,也要牵金玉。

“小鱼儿!你跑这儿来干嘛!捣乱?”黑白无常的铁链挂上她的那一刻跌破了眼,惊呼道。

他们只看得见金玉。

金玉见到熟悉的人,小嘴一撇又憋不住了,张臂锁住黑白无常的脖子就开哭。

“七哥八哥,呜——啊——”

泪如泉涌。

黑白无常有种不给她顺顺气,她就能哭死谁,连带着一道勒死他们的感觉,慌乱中拍拍她的后背安抚:

“不哭不哭,有事回家说啊…”

鬼城大门口,狗爷老远就听见那小丫头的哭声,暗叫不好,莫非又被罚来挂门了?

那不是作践我呢嘛!

可见到那一张悲伤成河,苦泪憋出的皱巴巴蜜桃脸,又实在心疼。

他将牙缝里省出来的花蜜塞到她嘴里,才稍稍止住了哭声。

有这么个小魔头在,黄泉路上畅通无阻,没有人为难金婆娘,直到业池。

业池净涤罪恶,金婆娘手上有春华楼的血,她走不出业池的。

金玉一路哭得都是自己的无奈,她彻底无法脱离老金闺女这个角色了。

在人间,她无计可施。

但在冥界,她想试试。

“九幽黄泉,地脉归一,聚!”

跟随她的手指,一张大网结成,金婆娘的魂魄顺着网结聚拢,却又在即将汇聚之时从网中漏过。

一遍遍尝试,一遍遍失败。

她的力量不够吗?

她抽筋拔髓般地调动,向身体的每一寸索求灵力,终于她要枯竭时,顺着灵契偷到结鳞身上。

金玉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她是结鳞的宝器,主仆一体,灵契不会不帮她。

哪怕只是一点,也不亏。

结鳞感受到钻入他身体里的小贼,正中下怀。

他想她死,就顺了她的意,以她微薄的可怜的筋脉能承受几分仙力?

他大方地将仙气送给她。

他想试,她的躯体死过无用,她的灵魂若散,子母玉又将何为?

奔腾炙热的岩浆怒潮肆虐烧灼,撕裂,蚕蚀……

掀天铄地。

灼痛暴虐地抢夺身体。

趁着灵力磅礴喷涌,金玉聚气结印:

“九幽黄泉,地脉归一,聚——”

结鳞的仙力还在不知疲惫地灌涌,如洪水猛兽,以滔天之势眼看要冲垮堤坝般突破她的筋脉。

铃声冲破冥界结界。

恍恍,浮光掠影,地水遄流。

子母玉罩着她,包裹着她,神力氤氲,在修补她的身体,剥除那不属于她的力量,蕴养着她。

同一瞬,孟婆的长勺劈面而来,直击结鳞,将他震出数丈远。

孟婆一手揽过金玉,一手掌心贴地,转息间将飘散的魂魄揉作一团,丢去黄泉客栈。

结鳞感受到一股从喉头涌上的血腥气,胸口那一击,仙力好似匹钉了铁蹄的惊马,五脏六腑都被它踏破搅碎。

“拜见冥神。”

他偏斜着身子跪拜行礼,心里却在感叹:这就是神的力量吗?

孟婆挥舞长勺,被子母玉从金玉体内剥出的仙力重聚在她的勺里,她一棒将仙力敲还给结鳞。

勺头上一条银蛇缠住他的咽喉,蛇腹一寸寸收紧,将他勒得窒息。

“你不是很爱勒脖吗?”

“这感觉可还爽利?”

一线幽冥力顺蛇信滑进结鳞的血管,在他胸口流窜,一寸寸钻开血肉,每走一处染黑一处,割破一处。

钻心刺骨的痛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动弹。

“你以为,我推金玉认你为主,是怕太阴山,或是怕昆仑吗!”

“金玉犯错,我罚她弥补你,有些苦,她该受。”

“她是我养大的,平日里抖机灵,爱偷懒,作弄鬼差,可她不会平白害人性命,所以有些苦,她不该受!”

冥神手一紧,结鳞的一双脚在空中荡摇。

神是淡漠的。

她也不例外,不为生命在她手中流逝而动容。

哪怕那人是仙。

“神爱世人!山里躲着的那群老神仙就是这么教你用旁人的命试你的道?”

“她不会死。”结鳞挣扎着,“到底是子母玉的主人。”

但是会痛。

金玉臂上的衣毁去大半,裸露的伤口边缘焦黑蜷缩密密麻麻地挤在雪白的肌肤上蔓延开来。

他顿住,任那只粗粝的蟒蛇压迫喉咙,手掌垂落,指尖时不时卷缩又张开,血液淤堵在胸口,没有任何一个解释能驱散他对自己的失望。

“你自以为能掌控一切,凭什么?就凭这点仙力?”

孟婆甩手将他摔入业池,空洞的眼眶看不到底,淹没了结鳞的傲气。

他抓着池边反驳,“所以渴望力量。千年前,我错失子母玉,如今自要将它寻回。”

“可笑,子母玉不在你的机缘里,仙人的第一课须得尊重命数。”

他爬上岸,奋力站直,池水还在腐蚀他的躯体,发出窸窣的碎响。

他仰头激昂,“他们想活,我偏断他们生路才是不尊重命数!”

“现在,是他们求死,我便看着他们死,何来不尊?”

“我想要就去争,这才是我的命数!”

孟婆将长勺别在身后,好一个大言不惭的“想要就去争”,随手一摆将他和他带上岸的池水按回池底。

他便再爬回来。

她拢了拢金玉额前的碎发,呢喃:

“金玉只是个子母玉蕴养的小妖。”

她垂眸,若有所思地盯着不远处的人,眼眸中流露审视。

整个冥界就像一颗苍老而繁大的枯树,冥神就是根系。

“金玉的阵法从不出错,也没那么滥情,她陷在葱妖的世界中,因为她本就是那世界走出来的。”

千年前,她也是死死跟着无常闯入冥界。

金玉不是亡灵,只是不破不立,死亡开启了她的妖性。

一缕泛着妖气没有躯体的灵识,即将消散之时被子母玉护住。

如今种种,与千年前一模一样。

是她,看出金婆娘尘缘未了,在她的那碗孟婆汤中加了灵芝。

也是她,看出了这小妖与子母玉的缘分,给她捏了具躯壳装着灵识养大。

于是,有了玉妖金玉。

有了半妖九芝。

又有了黄泉酒肆。

阵中世界晃息,旁人不觉。

九芝每回都察觉不到金玉偶隔时日的悲伤和喜悦。

她只道是掌柜的又神游感触顿悟了。

她把那盆葱端到窗台,希望它能长得郁郁葱葱,这样可以省一份葱钱。

恍惚间,她看到一团光飘过来,不由自主地她去触摸。

她被光所吸引,看到了老金捡了串碎玉坠子挂在她的馄饨车上,她总是摇着那串玉石去吸引吃馄饨的人,她把老金为她求的五福都系在碎玉上。

独独没有看见那个叫金玉的闺女。

凡女金玉,好似从未出现。

那盆葱如她所希望的那样,疯狂地吸饱水分长得满盆,直到长出了个稚嫩“老头”。

他们终于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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