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为了保卫这里付出你的生命吗？”
头顶的探照灯被直直地打进方惊鸿的眼睛里，沙黄而寂静的荒野蔓延在方惊鸿的精神图景里，方惊鸿缓慢地抬起头，望向评估人员的眼神坚定而平静：“我愿意。”
走出评估室的时候方惊鸿揉了揉因为长时间被强光照射而感到不适的眼睛，他抬头看向头顶闪烁着微光的天穹，那是方舟国为了模拟地上世界的星空所建造的，组成它们的是数以万计的高能量无人机。故事里说地上世界之外是浩瀚的宇宙，闪烁着的东西叫做星星，是飘浮在无垠宇宙里的星体，方惊鸿想着，可惜他从来没见过星星，遑论去探索什么宇宙。
9024年的地表已经被漫天的风沙掩埋，太阳的过分活跃导致地表温度骤然升高，十年之间植被死亡河流干涸，而人类在面对突如其来的灾变时永远不会在第一时间选择团结一致，为了抢夺地上仅剩的资源，无休止的战争和暴乱使人口数量下降至冰点。
然而，在人类自相残杀时也有一小部分人开始向地下迁居，最早开辟并居住在地下的那个家族接纳了地上仅剩的人类群族，并被簇拥为王。
转眼间一千年过去了，人类继续开辟着地下城，聆听着王的教诲，大部分人忘掉了地上的生活，一小部分人则锲而不舍地渴望回到他们的故乡，并自发地跑到地上去冒险，但大多数人都有去无回。这样的人被鄙夷地称之为“逐日者”。
方惊鸿的父母就是逐日者。
方惊鸿走进杀菌舱穿上自己的地表工作服，身为哨兵的他今天还有一场地上勘察任务。王室虽然不鼓励人们回到地上，但认为地上环境的勘察仍然势在必行。而如今地表环境由剧烈的高温、有毒的氧气和漫天的风沙组成，普通人即便有专业装备也难以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生存，因此拥有强于普通人体质与精神的战争机器——哨兵与向导，就肩负起这样的重任。
“剩余氧气值98%，报告高塔035，可以出发。”
电梯缓缓升高，方惊鸿鼓起腮帮缓缓吸了口气，耳麦里的电子女声理智而清甜：“哨兵S01,您还有4分钟到达地表，下面发布本次地表勘察任务，请您听好：‘一.到达揽月前哨站，接应您的先遣队员向导X01。二.您带队向前探索100公里，在三日后24时前返回地下城。’确认收到任务请说‘确认’。”
“确认。”听到向导S01的时候方惊鸿不自觉地勾了下唇角，他看着透明电梯舱外逐渐下落的地下城景致——也许是因为现实太过于颓败，地下城总是热衷于用光鲜亮丽的投影装饰自己，可当方惊鸿升到接近地表的高度再往下看去时，这样的虚假繁荣看上去是那样渺小而可笑。再上升一段时间后紧舱轨外便是厚重的黄土层，终于见到亮光时方惊鸿眯起眼睛，地表的强光依然如此灼人，哪怕他戴着头盔也要适应一小会儿，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方惊鸿在缓冲舱的哨兵引导下找到了他的那台地表工作车，登上车以后他最后一次确认了自己身上的装备完好无缺以后向哨兵示意，紧接着缓冲舱门打开，砂砾被风卷着扑在他们哨兵银白色的工作服上。
漫天无尽的风沙与被侵蚀得只剩黄土荒沙的地表地貌，这就是他们要勘察的地上世界。
揽月前哨站离地下入口并不远，方惊鸿沿着导航开了大概半小时就到了。一天前柳问渊被指派到这里勘察，据说这里检测出了不一般的信号源，方惊鸿这次来的任务就是带领柳问渊向着信号源来源的方向再勘察100公里。
柳问渊是他的什么人呢？
方惊鸿看着窗外席卷不停的风沙，脑海里却浮现出一株浅绿色的、幼嫩的芽，被种在小小的饭碗里，搁置在他卧室的窗台上，随着风在地下城五彩斑斓的投影与错落的建筑中的摇曳，生机勃勃地仿佛并不属于地下城这样的世界。
那株植物是柳问渊在第一次见方惊鸿时送他的礼物。
还有几十米到达前哨站的时候方惊鸿就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穿着黑色向导工作服的柳问渊站在风沙里冲他摆着手，方惊鸿也忍不住勾起唇角，将车停进前哨站停车场以后他跳下车，两个人握了个拳，然后都忍不住傻乎乎地笑起来。
“覃老师放心让你来这种地方待一天一夜？可以了啊，小渊，胆子还是练出来了嘛。”方惊鸿摘下头盔甩了甩发丝上的汗看着柳问渊。
柳问渊闻言臭屁地瘪了瘪嘴：“能不能不总拿我第一次出地表任务时候的事儿笑话我啊，这事儿啥时候能在你这里过去，回地下我请你吃饭行不行？”
方惊鸿低头轻笑着，一靠近柳问渊的他就开始不自觉地拥有生机。两个人边走边打趣，走到前哨站的实验台那里柳问渊才缓缓收敛了笑意，指着数据跳动的屏幕对方惊鸿说：“前天仪器这儿接收到的信号基本来源方向倒是确定了，就是不知道距离有多远。”
方惊鸿俯下身蹙起眉，认真地看着屏幕上的数据，倒是这时候柳问渊认真了几秒钟又开始没了正形，他看着方惊鸿的侧脸，额角垂下的被汗浸湿的发丝，晶莹汗珠欲坠不坠地悬在那里，柳问渊轻飘飘地冲着方惊鸿的后颈吹了口气：“惊鸿，你身上好香啊，上来之前洗澡了吗？”
“什么洗澡…...?”方惊鸿本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忽然被吹了气整个人哆嗦了一下红着脸看向柳问渊，敏锐地感受到方惊鸿情绪波动的柳问渊连忙精神抚慰了一下方惊鸿——这太可耻了，方惊鸿心想。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柳问渊不厌其烦地跟他玩着这套招数。先用顽劣的手段把他惹毛，又狡猾地溜进屏障对他加以精神抚慰让他没法动怒，害他到头来只能像个笨蛋一样眼巴巴瞪着嬉皮笑脸的弟弟。
柳问渊一脸无辜地将手按上方惊鸿紧皱的眉头使其向外舒展，笑容灿烂：“总皱眉干嘛啊惊鸿，你看你，眼袋又这么大，肯定是总皱眉搞的。”
什么强盗逻辑啊。方惊鸿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将仪器里的数据导入到手表里，紧接着没好气地推了比自己高半头的柳问渊一把：“戴好头盔去发动车，塔里说要探索100公里呢，哪有时间耽搁。”
柳问渊瘪了瘪嘴斜着眼看着方惊鸿，但下一秒从感应到方惊鸿的情绪状态来看他又没生气——柳问渊嘿嘿一笑，抱上头盔冲方惊鸿比了个军礼，大大咧咧地转身走了。
方惊鸿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又被该死的向导看穿了。
开了自动驾驶以后旅程便枯燥无味地很，地表勘察工作说出来好像很高大上，实际上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面对着无垠的荒地，比如这次柳问渊和方惊鸿要追溯一个不知道究竟有多远也不知道到底准不准确的信号来源——实际上就是开着勘察车往信号来源方向去，然后等待信号感应器提醒他俩。
柳问渊仰躺在座位上发呆，摘了面罩只留了插在鼻腔里的呼吸器在脸上的他望着勘察车的舱顶，像是梦呓一般喃喃：“惊鸿，你说，以前的世界该是什么样的呢？”
方惊鸿沉默地望着窗外的荒野，其实这样的问题从他们认识开始就已经探讨了成千上万遍，可即便地下城所保存的地上世界影像再美好，他也想象不出曾经世界的万分之一。
但是柳问渊与他不太一样，又或者说，以地下城的血统来划分的话，他们生来便不是同一种人。
在地下王国里，簇拥王室的不光有平民，还有贵族。
生在平民世家如果还算命运平凡的条件，那么父母都是逐日者这样的命运无疑是命运的苛责。方惊鸿有记忆起便没有再见过他们，问起旁人也只能得到答案“他们是疯子，去地上寻死不会再回来了”。于是方惊鸿自小便常年在亲戚家辗转流离，直到8岁那年被塔收录到圣所训练，他才有了个相对安稳的居所。
其实遇到柳问渊已经是8年以后的事情了，那年他16岁，已经是塔里数一数二的S级哨兵，声名远扬。似乎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坚持，他终于摆脱了原生家庭的阴霾。方惊鸿以为，他可以继续这样维持现状，并享受他靠奋斗换取来的尊重。就这么想着，那一天方惊鸿发现圣所里破天荒地来了个贵族小少爷向导，名叫柳问渊。
贵族的哨兵向导一般是不用进到圣所里训练学习的，他们可以坐享其成等待训练好的哨兵向导与他们结合，而他们也与生俱来地享有特权，不用肩负什么职责。有史以来能够来到圣所训练的贵族少之又少，多半也就是装装样子待两天就回去了。
方惊鸿抱着这样的想法，就撞上了缠他十六年的柳问渊。
方惊鸿转过头看着此时此刻正坐在自己身边的柳问渊，撅着厚厚嘴巴在假装往半空中吐泡泡，眼神也很无辜。有柳问渊的信息素萦绕在他身边，方惊鸿一直觉得挺安心的，他们两个并没有结合，但方惊鸿一点也不急，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漫天的黄沙配上砂砾拍打在车窗上的声音显得车内的沉默异常，他们两个都各怀心思地沉浸在这漫长的旅程里。
他也说不上到底是自己的精神动物是传说中的动物更让人稀奇，还是柳问渊身为一个向导精神动物是食肉动物更让人稀奇。
方惊鸿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茫茫的荒山，烈日灼烤下生命的迹象寥寥无几，这便是他的精神图景。方惊鸿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发现他的意识自己回到了精神图景之中，这也蛮常见的，他猜自己应该已经睡着了。不过对于他来说，回到精神图景并不算什么好的事情，方惊鸿操控着地上散落的山石将它们挪开，在狼藉一片的废墟中见到了自己的精神动物。
也许是今天有柳问渊的向导素围绕的缘故，它没有再痛苦不堪地折磨自己，而是显得温顺平和，甚至有一丝活泼——方惊鸿伸手抚上麒麟背上的伤疤，血口已经结痂，麒麟晃了晃尾巴回应自己的主人，将头部亲昵地蹭了蹭方惊鸿。
方惊鸿的感知力是哨兵中登峰造极的代表，不过随之而来的问题也就是他比其他普通的哨兵更加敏感、也更加容易被外界的不稳定因素所影响。即便方惊鸿能够建造出强韧的精神屏障，可在没有向导安抚的时候，他的痛苦一直是常态的，这痛苦便内化显形在他的精神图景与精神动物之上——寂寥的死地中麒麟没有可以安枕的地方，只能一遍遍焦躁而自毁地用身体撞击荒芜的山峰。只有方惊鸿得到向导的安抚而平静时才会像这样卧在撞击后的废墟之上小憩。
正抚慰着自己的麒麟，忽然之间一股强大的精神力穿过屏障将方惊鸿和麒麟掳走，方惊鸿叹了口气，不用多想便知道柳问渊又开始来回折腾了。
进入柳问渊的精神图景以后先扑面而来的是带着潮湿水汽的风，方惊鸿睁开眼望着葱郁的雨林却不见柳问渊和他的精神动物，唤了两声名字也不见踪影，方惊鸿正纳闷着，麒麟率先一步向着斜后方窜了出去，茂盛的植被很快就吞没住了它的身影，方惊鸿也敏锐地感知到从那个方向吹过来的风与声音，转过身去做好了战斗准备，没想到抬起头时再从树丛中飞出来的是交缠在一起的巨兽，欢腾而缠绵地飞向远方。
“这次好像还是偷袭失败了。”柳问渊从暗处走了出来，遗憾又带几分玩味地看着远方小得只剩个点的身影：“它们两个感情还真是好，是不是？”
方惊鸿看着在葱郁丛林中柳问渊的脸，警觉的状态还没完全解除，忍不住张嘴嗔了柳问渊一句：“干嘛总是玩这种无聊的小把戏……”
柳问渊一脸无辜地看着方惊鸿：“到底是谁一上了勘察车就睡觉啊，害得我只能来精神图景找你玩。”
“你少臭屁。”方惊鸿脸颊微微泛红，他确实有一坐交通工具就犯困的毛病，不过没想到这次任务睡着的这么快。柳问渊邀请他坐在椅子上，方惊鸿抬眼打量雨林的四周，其实他已经来过很多回了，只是永远都看不够。
在他们这样除了荒漠，其他地形外貌只在残存映像和模拟造景才存活的年代，柳问渊的精神图景可以说是万中无一的稀奇与珍贵。再加上柳问渊是S级向导，不仅精神力足够强大到构建的精神图景栩栩如生，还能够引导其他哨兵来到他的精神图景疗愈，这样的能力加上这样的条件就显得弥足珍贵。
柳问渊在能者多劳的前提下，被塔安排着为贵族和王室的哨兵精神疗愈过几回。方惊鸿想到这儿又开始有些含酸，豆豆眼没好气地撇了柳问渊一下。柳问渊倒是傻呆呆的没什么反应，还站在那拢着嘴呼唤远方的麒麟和他的森蟒快点回来。
方惊鸿沉默了一会儿望着草叶上凝结的水珠，刚想开口说话，突然在恍惚间听到了刺耳的“哔”声环绕在雨林图景的上空，他蹙了蹙眉站起身，苍白天宇里响着的“哔”声的频率越来越快，像催促也像警告，方惊鸿连忙拉住柳问渊的手：“外面有情况，赶紧醒过来！”
话音刚落，方惊鸿就从勘察车的座位上坐起了身。
每次从精神图景里醒过来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就如同从很深的水底浮上来一样，方惊鸿蹭了蹭额上的汗，努力压抑住那种头重脚轻的漂浮感，然后望向仪表盘，发现是信号探测器发现了前天探测到的信号源——距离他们只有两公里的距离。
柳问渊这会儿也醒了过来，连忙凑过来和方惊鸿一起查看情况，两人对视了一眼，柳问渊滑动侧屏找到了适宜停车的一个背风坡——地形脉冲图显示信号源此时此刻在一个山洞里，勘察车没办法开过去，只能他们两个步行上去。
风沙不算太大，能见度还算可以。
方惊鸿在前面开路，柳问渊押后，一路有惊无险地摸上山坡。随着靠近山洞，信号探测器的反应越来越明显。方惊鸿心如打鼓般地进了山洞口，举着枪慢慢逼近了信号源。
柳问渊悄声在他耳边说：“山洞里有除了我们两个以外的生命体征”。
这不可能！方惊鸿想着，如今地表的环境根本不适宜任何生命的存活，除非已经出现了跳脱出地球物理法则的生物——越想着方惊鸿就越是紧张，面对未知的时候没人能够保持镇定，柳问渊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此刻都开始变得刺耳，两个人摸索着往前走，耳机里警告的“哔”声音也越来越快，方惊鸿将枪口四处瞄准却一无所获，直到柳问渊蹲下身拍了拍他才停止动作。
“惊鸿，你看。”
柳问渊的声音有些颤抖。方惊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心也是骤然一缩。
干涸到裂缝的沙土里，一株细小的植物正随着风轻轻摇摆。
“……报告高塔035，报告高塔035。”方惊鸿将手按在耳麦上，声音从来没这样干涩过。
“哨兵S01请讲。”清甜的女声顺着滋啦滋啦的电波传过来，在山洞外呼啸的风声中显得尤为脆弱。
“哨兵S01和向导X01在地表……发现存活植物。”
“……什么？”一向冷静的女声沉默了许久，又问了第二遍。
“哨兵S01方惊鸿和向导X01柳问渊……在地表发现存活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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