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方惊鸿和柳问渊带着地表存活的植物样本回到地下时，暴乱已经开始了。
不知道从哪里走漏了风声，一时间地下城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地表还有植物存活的消息，逐日者们和平时保持中立的一些人组成联盟起义，要求王政带领地下人类重回地上，夺回曾经的家园。
王宫被愤怒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不知道是哪边先动了手，堵在最前排的一个平民倒下了，然后便是王政军对抗平民的冲突。柳问渊和方惊鸿连地上装备都没脱下就参与了镇压，暴乱持续了三天，平民死伤人数占多数——为王室服务，保卫王室是他们身为哨兵和向导的责任与义务，但这实在太荒谬了，柳问渊心想。
如果地上的世界真的有植物存在，那是不是证明人类可以重返地上？但如今王政的反应究竟是支不支持人类回到曾经的家园呢？他们亲手擒住关进监狱的普通人到底有没有犯错，他们被关起来的原因到底是因为他们想回到地上还是只是单纯地反抗了王政呢？
柳问渊回过头望向方惊鸿，他知道方惊鸿的父母都是逐日者，那么方惊鸿又是怎么想的呢？亲手扭送和他父母当年一样的人。柳问渊想到这儿，心变得柔软起来，他和方惊鸿站在护送囚犯队伍的最末端，趁着四下无人注意时，悄悄拉住了方惊鸿的手。
方惊鸿皎洁的侧脸淹没在地下城五彩的光斑里，在这个永夜城里像一盏永不熄灭的明月——即使柳问渊因为连年的风沙从没见过月亮。他为柳问渊主动拉过来的手而轻颤了一下，浸了汗的刘海垂在额角，显得脆弱而易碎。
柳问渊的指腹就这样轻轻摩挲着方惊鸿的手腕，他感受到了方惊鸿复杂而沉重的情绪，而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缓解，他能感觉到方惊鸿在排斥他的精神疏导，这表示方惊鸿又进入了自我厌弃的状态。
他也没再放开方惊鸿的手，哪怕走到王政殿里也是。
两个人被召见时方惊鸿能感受到王政对于他们二人发现地表植株引发暴乱的不满和愤怒，但奈何柳问渊和方惊鸿都是塔里顶级的向导与哨兵，王政只能对他们两个加以谴责与恐吓。
柳问渊从小就是被吓大的，听到恐吓时只是不屑地勾唇笑了一下，倒是方惊鸿的反应更让他觉得意料之外——平时一向对王室恭敬的方惊鸿就那样抬着下颌，一动不动地平视着高高在上的王座。
半个月后柳问渊和方惊鸿又被指派了地表勘察任务，这回的任务是查明植株根系来源。柳问渊能感觉到这半个月来王政对他们两个人安插的无孔不入的监视，连塔的忠诚测试频率都提高到了一天一次，更不用说流传在人群中的关于他们两个人的风言风语。
再到达那处山洞时两个人望着上次任务时挖的土洞都很沉默，再没了上次的兴奋，谁也没想到在地表发现一株植物会造成如此之大的影响，甚至于葬送了好几条人命。
方惊鸿叹了口气，还是蹲下打开了勘察仪器，很快仪器就顺着根系绘制出了路线。
开着勘察车往前走时柳问渊率先打破了寂静：“惊鸿，如果这次又发现了新的生命，我们还要上报吗？”
方惊鸿回看向柳问渊，最后沉默了良久还是缓缓开口：“我不知道。”
勘察车在巨大风沙里卷着残烟往前行进，第三天时它停了下来。
由于风沙小，柳问渊和方惊鸿都只带着呼吸器走下了车，发现这里甚至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天空。这里的海拔十分高，仪器检测到他们身处在古海拔约1800米的地方，柳问渊用脚踩了踩黄沙，风吹过去席卷开砂砾，他倏地发现脚下竟然出现了砖石，他伸手拉住了正欲往前走的方惊鸿，仿佛想起了什么，低头向着手腕上的仪器提问：“我们现在在哪里？”
方惊鸿转过头，看到荒漠上随着风沙褪去后延绵千里的矗立残骸，柳问渊手腕上的仪器“滴滴”作响，冰冷的机械女声随即响起：“检测到您目前的位置：古长城。”
两个人望着随风流逝的砂砾越卷越远，仿佛大自然的手轻巧地剥开了厚重的沙衣，掩埋在黄沙之中的庞大建筑犹如盘伏酣睡的巨龙终于展露了神迹。
自小在课本上瞥见的古代建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方惊鸿忽然想起它在影像里的模样——那时的长城周围还有青翠包裹，在一片青绿间铺着土黄的路。
历史老师在讲起长城时的叹惋彼时他还不懂，现在却全都明白了。
柳问渊和方惊鸿对视了一眼，虔诚地向着这残余了数千年的雄伟遗迹双手合十。
在人类力量日益削弱，人性光辉愈来愈黯淡的今天，能够看到数千年前由人类对抗自然的留存，即便是被黄沙掩埋，即便是不再伟岸如旧，可这也算在证明一些东西吧？
也许人类的未来还没有那么糟糕，也许总会有一些灾难和贪婪无法吞噬的东西。
方惊鸿和柳问渊顺着长城的砖石走了一段路，生命检测的信号越来越强，方惊鸿蹲在地上正聚精会神地检查根系信号的来源，后脑却被冰冷的器物抵上了，方惊鸿身体僵硬了一下，立马调动五感搜索了一下四周，发现在他和柳问渊身边竟然多出了好几个生命体征，方惊鸿咽了咽口水，哨兵优秀的体能驱使他立马做出了行动——还没等身后的人反应过来他便已经腾空而起，把着那人肩膀半周空翻，然后将手掐在了那人脖颈上。
“你们是谁？”方惊鸿蹙眉，手指抵着那人喉结寻找着柳问渊——这行人穿着比他们地表工作服薄上许多的衣服，其中一个人已经挟持住了柳问渊。方惊鸿看到柳问渊也被抵着脖子眼神一冷，脑海里瞬间萌生出将这几个人全部灭口再救出柳问渊的想法，整个人的身体一下燥热了起来。
柳问渊敏感地感觉到了方惊鸿的狂热期开始的先兆，他也不知道此时此景该不该抑制住方惊鸿的狂热，背后的人束着他的手，他用向导素感知了一下，发现那人竟然是个向导，精神力还很充沛。
柳问渊的脑子转得飞快，这行人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要知道塔是严格管控地表勘察车的，因为如果没有勘察车人类根本无法在地表存活太久，可是看着这几个人生龙活虎的样子又不像是从地下逃出来的，莫非地上已经有适宜人类生存的基地了吗？
还没等柳问渊思考完，方惊鸿已经动手开打了，动作狠戾利落，招招奔着死手而去。柳问渊从小就和方惊鸿一起练格斗，方惊鸿是不是认真他不能再清楚了，但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在加快——狂热期的哨兵对于向导来说简直太显眼和诱人了。
柳问渊即使戴着呼吸器也能闻到方惊鸿随着炙热体温燃烧的香味，他甚至能感知到方惊鸿的动作在空气中掀起的每个热浪，灼得他心口发痒。
方惊鸿三下五除二结束战斗的时候站在原地气喘吁吁，脸颊泛着潮红，汗珠都浸在额头晶莹地往下滚，柳问渊缓缓将骨节分明的手掌按在方惊鸿额头上，纾解着正处于狂热期的哨兵。
也许是因为狂热期有些失智的原因，感受到稳定而温暖的向导素来源，方惊鸿眼神有些迷离，将胭红脸颊偏过去一下一下蹭着柳问渊的手掌，仿佛被豢养的小兽。
这太超过了。柳问渊脸也一红，发现地上呻吟哀嚎的人甚至还有几个在看着他俩，柳问渊急忙拉着方惊鸿的手往勘察车上跑，没想到柳问渊最先感知到的那个向导叫住他们两个：“等等！你俩四从塔里出来的吧！”
柳问渊听到这个口音有些愣住，他忽然想起方惊鸿家的亲戚也说这种口音的话，据说是从曾经地上世界带下来的方言。
柳问渊回过头，看到那个向导缓慢地爬起身：“我们其实是在这儿等你俩来的，就四不确定你俩究竟会不会打小报告，所以才先发治银的。没想到这小哨兵挺能打啊。”
柳问渊还有些不信任地将刚过狂热期有些虚弱的方惊鸿护在身后，方惊鸿将脸贴在他肩膀上，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能……相信他们。”
柳问渊在这方面一向比方惊鸿更加冒险大胆，他狐疑地挑了挑眉，选择继续和对面的这个向导交涉：“你是……地下城出来的向导吗？你怎么在地上生存的，为什么塔里没有你的档案记载？”
那人看到柳问渊愿意交流的态度明显松了口气，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又踢了踢身边躺着的人，又摆出一副笑脸地看向柳问渊和方惊鸿：“我叫方迟，我没啥恶意，你俩要不要去我们的家园看看？”
方迟的车比之地表勘察车实在差了很多，柳问渊和方惊鸿坐在车厢里警惕地望着四周，方惊鸿的手指还紧紧扣在扳机上，凶巴巴地仿佛下一秒就要扫射车厢。
到达方迟口中的家园时他们两个都睁大了眼睛，因为两个人从来没想过会在地表见到活生生的树和没有干涸的水潭——方惊鸿看着眼前难得一见的风景，黄金沙漠中开出一条生机勃勃的路，通到曾经从来都没有生机的荒地里去，手指也忍不住从扳机上松懈下来，喃喃自语道：“是绿洲……”
方迟听到方惊鸿的话忍不住也笑起来：“你还真说对了，我们的家园就叫新绿洲国。”
车子一路卷着沙开向绿洲深处，方迟继续介绍着：“我知道你们地下人肯定对地表还有植物和水源有很大的疑虑，但我们在地表生存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些植物都是好不容易培植保育出来的，水源也是常年开源节流才存留的。”
“但是我们地下的王政说……”
“地下的王政算个屁。”方迟嗤笑一声，露出一点虎牙，“怕地下的人跑到地上来，他们的尊贵特权就不存在了，所以宁愿憋着几万人在地下一直过下去。”
方惊鸿蹙着眉，看着窗外掠过去的城市街道，缓缓开口道：“那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方迟开到一处庞大繁华的建筑面前，轻描淡写地和门卫打了个招呼，然后把车往地下开去：“我们是逐日者的后裔。”
柳问渊听到这话惊愕地望着方惊鸿，他能明显看到方惊鸿的神情有所松动，可在松动片刻后立马露出了更警惕的神色：“你是说你们是逐日者的后裔？这么多年地下城跑来的逐日者都在这里吗？”
方迟透过透视镜看着方惊鸿的眼睛，上挑的眼尾显得他油滑而老成，同为向导的他也很快感知到了方惊鸿的情绪，他忍不住笑出来：“大多数的都死在路上了，我们只是极少数。”
柳问渊不喜欢其他向导探知方惊鸿情绪的感觉，立马帮方惊鸿建立了一个精神屏障，将方迟的探知挡在了门外。方迟察觉到屏障也不再勉强，有些不屑又有些玩味地哼了一声：“小狗崽子还挺护食哈。”
方迟带领他们下了车，柳问渊和方惊鸿好奇地观望着周围的一切，比之地下城冷硬而科技感十足的建筑群，这里更像在历史书上记载的曾经存在在人类历史上的普通城镇——甚至一眼望到头没有超过三层楼高的建筑，方迟带他们进来的这座建筑可以说是城镇中间最高的了。
柳问渊又忍不住向方迟提问：“为什么带我们来这儿，不怕我们泄密给地下城吗？”
方迟又扫了柳问渊和方惊鸿一眼，这才放出了自己的精神能量——柳问渊从前自以为自己在精神力这方面一直是无人能敌，然而方迟的能量比之他的更加细腻和无孔不入，方迟看到两人被自己震慑到的表情，有点得意却也很快收敛了：“我能感觉到你们的具体想法，又或者说，我能感知到十分细微的情绪，然后拼凑成一个人的想法。”
“懂了，你很会算。”柳问渊看着方迟点了点头，曾经他也在书上看到过这样的能力，没想到第一次见居然是在没有正规经受过塔训练的地表向导身上。
方迟领着他们去见的不是别人，正是方迟的爱人—— 一个精神动物是在屋里打鼾的雪豹的哨兵，名字叫做严弘。比之方迟动不动变成证件照开始沉思的状态，严弘反而是个极其富有活力的人，一见到方惊鸿和柳问渊就异常地活泼亲切。同样地，比起方迟对于地下城的不屑与轻蔑，严弘更对地下城如今的现状多了几分好奇，他问了柳问渊和方惊鸿许多问题，很多问题的角度甚至有些刁钻——比如地下城没有太阳与月亮，那他们是如何学习古代有关天体的诗歌的。
柳问渊没办法回答严弘这个问题，方惊鸿站在窗台上望着一起务农劳作的人们，没有炫目的灯光，也没有垂入天际的悬浮轨道，就只是能触摸到的、活生生的简单，方惊鸿忽然在想，当年他的父母也是为了追求这些而选择付出了他们的生命吗？他第一次产生了不想回到地下城的冲动。
柳问渊察觉到了方惊鸿所流露出来的不安与留恋，走到方惊鸿身边轻柔而舒缓地安抚着他。
临走时还是方迟送的他们俩，方惊鸿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好久才缓声开口：“其实我父母也是逐日者，而且口音和你很像。”
方迟怔了一下，眨了眨眼：“你不会要说我是你爸吧？不太合四。”
方惊鸿有些被逗笑，掩面轻笑着缓缓拍了拍方迟的肩膀：“多多保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