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音高——是指在没有参照音的情况下,就可以辨认出乐器发出的音高的能力。
它是一种天赋,无法后天习得。
据说很多著名的作曲家都拥有此种天赋,比如,莫扎特。
在绝对音高耳中,可以辨别自然界所有音的音高。世界于他们而言,不过是由音高,音色组成的交响曲。
笑声,哭声,风的声音,小狗的叫声,溪流的声音,汽笛的嗡鸣,一朵花开的声音……
这些于他们是自然的f调,人类社会的g大调,宇宙的c小调……
“我们女女,也是绝对音高。”
父亲发现女儿也可以唱出每种音的音高,欣喜地和妻子沈溪分享。
坐在钢琴前的小女孩,却带着一种迷惑的表情,试图理解父亲的喜悦。
她还太小,不懂上天给予她的天赋将会带给她怎样的命运。
“女女,音符是宇宙的符文,而旋律是我们与宇宙连接的频率。世界于我们而言,是音符质地。它不同于别人听到的世界,也不同于别人看待世界的方式。这是我们的天赋。有一天,它会带领你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父亲,也是绝对音高。在发现了端木夏的天赋后,对她这样说。
但宇宙给予她的馈赠远不止于此。
那时她还是一个跟在父亲身后玩耍的孩童。
那时的父亲,还没有陷入现实的绝境。
父亲总是穿一件白色的衬衣,意气风发,如同风一般出入在家和工作室之间。
父亲也总是带着她,从不拘着她,就连父亲工作的录音棚也成为她玩耍的游乐场。
幼年的端木夏尚不知何为作曲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父亲在录音棚谱曲的场景。
父亲低垂着眼,年幼的端木夏睡醒了,睁开眼看到的是父亲长长的睫毛,她没有发出声响,而是躺在父亲怀里一根一根去数父亲的睫毛,在录音棚的灯光下细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
父亲感受到怀里小人儿的动静,笑了起来,问一句“女女还要再睡一会吗”,端木夏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
她微微抬头,想去看父亲在纸上写写画画的到底是什么——都是一些像蝌蚪一样的符号。
“女女,想听爸爸新写的歌吗?”父亲似乎对刚写完的曲谱很满意。
“嗯。”端木夏起身,从父亲的腿上跳下来,乖乖地坐到沙发。
她看着父亲将眼前的纸张放到音控台,又在那些她也叫不出名字的机器上一阵操作,奇妙的事情随即发生了:那些纸张里的宛如蝌蚪一样的符号,经由那些古怪的器械合成,汇成一些奇妙的声音流淌而出。
首先被她捕捉到的是如绸缎一般的旋律,流质的音符在不同的音高上跳跃,或急促或舒缓,乐器的使用也非常克制,钢琴,长笛和古琴,平和又沉郁的音色。是一首令人安心的小调。
她闭上眼睛,在旋律里游溯。
音符在她脑海里次第绽开,生成一幅幅画面,朱红的夕阳在深绿色的山峦下缓缓落下,溪流涌过山丘,一只金翅雀轻触枝头飞往已被染成红色的天际。
大地发出了沉郁的响声,从远方的山坡上疾驰而来几匹白色的骏马,马背上载着一个白衫青年,他驻马在山谷的溪流边,从怀里拿出一叠黄色的纸张,纸张已有一些年头,散发着时间的气息。上面有一些奇怪的符号,她还来不及细看上面的符文,男人便将纸张撒向天空。
太阳已经完全沉没。月亮的辉光之下,黄色的纸张被风托着升向了遥远的天阔。
她跟随着纸张飘散的方向,穿过清朗无云的夜空,去到了苍穹之上,去到了星云之间,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上升,仿佛自己整个魂灵也乘着那仿佛神秘符文一样的旋律飞到了宇宙深处。
而她也已不再身处录音棚,而是在宇宙的中心,由波和粒子组成的恢弘殿宇。
她拾级而上,走进由音符构成的殿宇。
殿堂中心,她看着自己周身萦绕着粒子和波,她看出那是世界的底层,由它们构成了生物和植物,由它们构成了星云和星球,由它们构成了山川大地河流,由它们构成了自我和意识……
而当下,它们萦绕在她周围,组成了旋律的波。
她因与旋律的强烈共鸣而感到震颤,情不自禁地跟随着那些粒子和波的扰动。
她感觉自己的大脑要胀开了。在她面前,世界宛如一粒种子,蜷缩进一个壳中,而后散开成一朵花,所有的星光暗下去,又亮起。
世界归于寂灭。
世界回到新生。
然后所有的粒子穿过了她,整个世界都在摆动摇晃,而她跟随身体里粒子的流动,情不自禁开口吟唱出了一段旋律,梵音初现……
“女女。”
耳边是父亲焦急的呼唤。幼年的端木夏猛然睁开眼睛,一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父亲担心地看着他的爱女,就在刚才他给她播放自己新写的音乐时,女儿仿佛失魂了一般,在音乐停止之后自己吟唱起来,而那段旋律,并不来自于任何一段已有歌曲——他非常确信这一点,因为那种神来之笔的旋律,他也不曾听过。
“爸爸,我看到了好多奇怪的画面,然后,然后我想到了很多音符,就像纸上那种……”
端木夏向父亲讲述了自己脑海中的画面,一边听着女儿的讲述,年轻父亲脸上的神色变换着。
前半段山川夕阳的画面,的确是自己创作歌曲时想象的画面,甚至连男子下马向天祝祷的场景也是自己创作时的源头——这本是自己从一首民族的祝祷曲中改编的音乐。
女儿能从旋律中听到旋律被创作出来的背景和表达,是何等通达的感受力,或许常人难以企及,但他并不意外,这种高度敏感的感受力他也有。
他震惊的是后半段,女儿从旋律和音符中窥见到了宇宙的道,并将成转译成了旋律。
这已不能用感受力来定义,而是对世界的通感。这是他在近二十年的创作后,才偶尔可以触及的领域。
而他的女儿,一个四岁的稚童,于偶然间便窥见音律的道。
他惊讶于女儿的天才。
但这一次,他不再如发现女儿是绝对音高那般欣喜了。
他再清楚不过了——艺术家,本是将自己的情绪感知放到最大去接受世界的挞伐而后磨砺出作品的一类人。
而他的女儿拥有更敏锐对世界的感知,也将倍数承受世界给予的伤害。
上天馈赠她以天才,她需以生命作答。
他所能做的不多,唯有给予女儿庇护和指引,引领她在寻找音律之道的路途学会保护自己。
那一刻,他看到了熹微的远景,看见了彼此血脉关联之外他们更深刻的联结:
他们是父女,亦将是师徒。
更重要的,还会是世上最惺惺相惜的同类。
端木夏那时还不明白,父亲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明暗起伏的情绪是什么。
但那之后,父亲对自己的照顾更加无微不至,对她音乐才能的培养也更正式起来。
以往父亲只是任由自己呆在录音棚,而之后父亲给自己制定了一套学习计划,钢琴和乐理。
父亲也会和她讲一些在那时的她听来并不能理解的话,诸如宇宙的源起,人与人的隔阂。
在父亲去世后到十年里,端木夏常常回忆起父亲说过的那些话。
这些话题艰涩而深刻,让她产生一种这是自己在时间长河里无数次反刍父亲的话后自己的杜撰。
但那到底不是杜撰。那是她在经年岁月里真实的支撑。
“女女,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代天写歌,但这何尝不是一场面向自我的朝圣。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要诚实地面向你的自我,看见她,接纳她。如果旅途孤寂,音乐是你最好的伙伴。”
“为什么我会孤单呢,我有爸爸和妈妈,我还有音乐。”
彼时的端木夏带有稚气的说道。
她尚未见识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指鹿为马。
对人生这场漫长旅途中的匮乏和孤独也缺乏认知。
直到那场风暴……
自那场风暴后,父亲离世,母亲便不允许她学琴作曲,甚至不让她触碰有关音乐的任何事情。
母亲,或许不愿意端木夏也走上这样一条道路,焚烧自己献祭艺术。
自那以后,她学会察言观色,当母亲因为她学习音乐露出悲伤的神色时,她便再也没有在母亲面前流露出对音乐的向往。
但音乐于端木夏,早已如呼吸一般。
更何况,宇宙的声音经过她。
她是宇宙的记述者,她无法克制要将身体里大脑中流淌的旋律记录下来的冲动。
于是,在搁置了多年的音乐学习后,在高中时,她终于无法抵挡那股冲动,又偷偷重拾起了音乐。
她的乐理因为此前学习的中断并不完整,但她的天赋却因为经年的压抑,一经释放便如潮涌。
在重拾音乐的时间里,她像久旱逢甘霖,渴求地吸收一切可以学习到的音乐知识,而后又吐育出新的创作。
上大学后,她开始在业内知名的音乐网站“悦动网”上分享自己的创作。在那里,她以“夕娅”的名字发表歌曲。
只发布了几首歌曲,便被业内惊呼为天才。
但无人知晓她是谁。
许多人私信她,探究她是否是业内某个知名作曲家的马甲;也有唱片公司向她伸出橄榄枝,但她一一谢绝了。
音乐于她,目前为止,只是一种生理的冲动表达。
她有比音乐更重要的人需要守护。
她不愿意让母亲失望。
现在的她,坐在小小宿舍的书桌前,像芸芸众生中普通大学生一般,唯一不同是她的电脑里更有一套复杂的编曲软件。
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她统御着音符和音阶,这是她与这个世界的秘密。
林瑾和晓菲都去上课了,只留她一人在宿舍。
自张师兄那件事后,她和林瑾,晓菲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
原来的亲密无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室友的礼貌客气。
端木夏当然知道症结所在,但她却没有勇气向前一步。
她是一切罪责的根源。
她不知道要怎样向她们诉诸自己的歉意,也不知道要如何剖白自己的脆弱。
于是只能任由彼此之间的空白流淌。
这份压抑和难受不同于她过往岁月曾经承受过的狂暴的伤害。而是如同某种锯齿动物一般不间断又确凿地啃食自己的心脏般地疼痛。
她坐在浩瀚宇宙中这个小小的角落,想到了了父亲说有关于“孤独”的话。
在难以抑制的情感中,她一气呵成写完了一首歌,一首融合了r&b的抒情歌。
她不常写芭乐,但这首歌,和以往任何一次创作都不同——过往作曲,她像是一台自动投币的旋律机器,宇宙间各种旋律的组合,只是流经她,从宇宙的尘埃汇聚成能量穿透她的身体。
而这一次,她在创作的时候真正感受到了自我的临在。
过往她总是小心隐藏着自己的情感,但这次创作,在亲历了友情的甘甜又失去后,她内心的潮湿终于再难以掩饰,从歌词和旋律中倾泻而出。
歌曲和歌词几乎是同时确认的,歌词的风格受到她喜欢的作家黑塞的影响,旋律忧伤,契合了青春期的自我。
在编曲上,她打破了抒情曲的常规,加入了鼓点形成强烈节奏对比,乐器使用复杂,普通创作者或许会在旋律和编曲中迷失,但这从来不是她的问题。
并且,这一次她配上了自己的演唱。
她的声音略带有一丝沙哑,和一般少女甜腻的音色不同,有一种淡淡忧伤的沉稳。
最后,当合成的音轨输出之后,她思考片刻,给歌曲定下了歌名——apologize。
然后她将最新创作的音乐上传到悦动网自己的页面。很快,就收到了一片褒奖。
——我听到了什么,老天奶啊,芭乐!一首完整编曲配词演唱的情歌!唱歌的是夕娅吗?声音好好听,好年轻,比我想象的年纪还要小。夕娅到底多大呀?
——旋律好听得想哭,我想到了我的初恋呜呜呜。
——果然能超越夕娅的只有夕娅!
——这是什么旋律天才啊,一个月就出了三首曲子,每一首风格都不同。
——旋律太太太好听了,情感细腻动人,编曲层次丰满将旋律本身的氛围烘托得恰到好处,最后那段bridge的处理太华丽了。应该让那些喷子听一听,免得他们说夕娅只会炫技。
——太好听了,以前夕娅的歌曲没有配唱,我都不好分享给朋友,这首真的,整首歌听完让人泣泪,我要分享给我朋友。
——夕娅宝宝是向谁道歉?感觉到你很难过诶,不要不开心哦,我们都在你身边。
——确定不出道吗?!!各大唱片公司,你们瞎了吗??这么一个明日之星在这里,你们还不重金去签!!
——我是锦绣的经纪人,我证明,不是我们不想签,而是夕娅不想出道……
——果然!我就知道,夕娅的创作功力,华国乐坛能比肩的,前十年只有纪念,后十年,我只服哲野。
——不要捧杀夕娅。我们夕娅还年轻,她不想出道就是希望低调,前面两位都是大神,可不要捧杀我们。
——什么捧杀,哲野大神就算了,纪念这种败类也配拿来和我们夕娅比?!
——哲吹还是不要太过分了,纪念怎么就不能比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创作能力,华国乐坛往上数,纪念就是不世的天才,他要是活到现在,你的哲野连给他提鞋也不配。
——谈艺术水平先谈人品吧,纪念这种**犯他连当人都不配,还音乐家。
滑动鼠标的手,到这条评论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屏幕上那几个“**犯”的字符,将端木夏的呼吸紧紧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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