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与荒漠交界之处,坐落着一座“烟水镇”。一支尖耳朵的民族居住在这地方,他们能歌善舞、热情好客,时而也与其他族类通商。因为他们的石头房子,人们称其为“磐石精灵”。
史书并不记得磐石精灵的过往,那些最初定居此地的长者也都已逝世,一些是由于连年的战乱,另一些则不愿面对那古老的预言。预言说道,精灵乃是根源上罪恶的种族,终有一日它们将彻底枯萎,失去书写历史的权力。近年来——应该说是近二千年来——圣树展现出衰落的迹象。一些精灵害怕见到最终时刻降临,早早便丢失了生活的勇气,让灵魂逸散于风中。
但是,总有敢于活着的族人依旧固守领土,就像烟水镇的居民们那样。每日清晨的风鸣声、打铁声、呼唤同伴的哨笛,都昭示着他们的活力。除开日常劳作的居民外,这儿还驻扎着一队士兵。他们隶属于磐石精灵的林麓军,打西边来,沿烟水镇的东郊巡视边境。听他们说,这几个季节里东方都不太平。那里是人类诸国的地界,往年只有商贾和平民循着官道往来,可自从去年冬天起,风时不时送来尖啸与哀哭,黑烟久久笼罩那遥远的天际,仿佛一场战争正在进行。为此,林麓军增派了一个副将的兵力——右军翼将康萨列斯和他忠心耿耿的小伙子们。
那天傍晚,康萨列斯指挥士兵们将武器摆放回储物间,顺带清点可用的兵器数量。来到烟水镇前,长官向他透露了一个秘密:很快将有大型战事发生,需时刻跟踪军备、粮草等物资的存量。他面上答应着,不敢声张,实际已经担心了很久,抓不准那场大战会在何时爆发。
一声刺耳的笛音窜入要塞。康萨列斯竖起了耳朵。那是岗哨报告突发遭遇的旋律。他撕下一张纸片,草草记下心里的数字,立即奔往哨塔。两座哨塔,一排围篱,这便是领土最东的前线。它看似简陋,实则比任何土墙都要坚韧,不但难以攀越,连烈火都不能损坏它。围篱前的人类恐怕用眼看就已感受到它的厉害,故而强装镇定,保持礼貌的距离向精灵们呼喊。人类的数量不到十个,聚在一起互相搀扶着,没有一件完整衣衫,浑身粘满沙土。康萨列斯闻见了荒漠的气息。他们闻起来就像旱季的风。
康萨列斯学过人类的语言,三言两语足够他辨认他们所说的话——一种名为“中河官话”的通用语。凡是生活在大陆中央的民族,一生中总有学会中河官话的一天。从前,高傲的精灵们不肯聆听外语,沉浸在纳辛语便等于通用语的过去,学习异族文字被视作野蛮。新上任的亲王认识到这一旧习的限制,遂下令印发外语书卷,叫族人们都学习起来。康萨列斯是最早接触官话的一批年轻男性,奈何受天赋所限,只能学个大概。他勉强从含糊的叫唤声中提取出几个熟悉的音节,“Numparongh”。
“Numparongh”,这可不得了。此乃大陆上最古老的联盟——“十字棕联合会”。精灵虽已隐居多年不曾与异国往来,但名义上仍是联合会的盟国之一。联盟的力量全靠三座大国相互制约得来,精灵族的永夜王国便是其一。若是拒绝这些貌似乞丐的人类信使,恐怕要耽误大事。康萨列斯于是下令开门迎宾。
边境要塞的防守十分严密,信使们通过树枝形成的拱门进入围篱内部,还要通过三间石屋的检验才算被正式接纳。第一间屋内,他们携带的物件都被搜刮出来,暂存于魔法加锁的盒子里;第二间屋内,他们接受康萨列斯的盘问。这位精灵军官操着一口蹩脚官话询问他们的姓名、来处和目的。那个叫喊“Numparongh”的人说,自己身上藏有一封密信,可以证明身份。康萨列斯一听,竟还有未被搜出的物件,立刻提高了警惕。原来,这人类是把密信夹在贴身的衣层里,以防半路上被劫匪抢了去。康萨列斯叫副手替他拆开信封,在场几个精灵看了,皆是一惊。
十字棕联合会中河总旗廷长麦加亭曰:
微风浮动,金河奔腾。
尊敬的精灵盟友,我乃███之██,所言尽可相信。你们或许已经察觉,██战役在荒州城打响已有半个太阳年。如今,██工作正█████举行,诸国皆有部队到场支援。经成员一致商议决定,中河总旗邀请林麓之亲王部下的磐石精灵族共施援手。██指日可待,望贵国████。
林麓之亲王凯迪拉斯收。
附:林麓徽章一枚
信尾致去的林麓之亲王,正是磐石精灵当今的军政领袖、康撒列斯的那位长官。翼将知道,不多年前亲王曾前往荒州城游历,在那儿留下了名号,消息传开倒也不足为奇。仅凭一个名号无法证实这封信函出自联盟官方,关键在于信中附上的那枚徽章。以灵髓为基石,用金丝绕成树状,此等工艺世上绝无仅有,只在磐石精灵之间流传。要是这还不够表明身份,那么这颗灵髓的洁白颜色也足够说服他们。白金双色的林麓标志与绿白双色的不同,只有亲王本人有权使用。持有这样一枚亲王亲赠的徽章,说明这位麦加亭廷长值得信任。康萨列斯叫其余人等在屋里小坐,吩咐手下安排第三间屋子的检疫工作。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办。
第三天午时,康萨列斯到达了石门堡。他和座下的鸟连飞一天两夜,沿着金河一路向西,来到这座庞大的堡垒。磐石精灵的领地,东郡,拥有三大主城:磐石城、金岭与石门堡。这三城中,石门堡的位置最东,是货运与行军路上的必经枢纽。它依山而建,山的东麓是暮雨瀑布,若无空中航线或水坝放行,光从陆路无法自东向西跨越这道天险。即便在最没落的时代,它也是磐石精灵的前线。它保留着一座要塞应有的复杂结构,即使遭遇入侵,也很难被不熟悉结构的外敌占领。不过,自从磐石精灵夺回金河平原,它就不再是战场,而是驻军之地。林麓军常年在此练兵。将康萨列斯调去烟水镇的命令便是从此地传出,所以他判断,亲王一定在这里。
堡垒上下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各自照着一个方向直直地行走。他们身上的黄金甲胄与康撒列斯所着的绿袍银甲不同,表明他们效忠着另一个长官。康萨列斯本想问问他们是否知道亲王身处何处,见他们一副无暇交谈的模样,又识趣地闭上了嘴。他在瀑布边缘的城楼上徘徊一会儿,终于碰着一个熟人。
“堂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迎面走来的是个金发精灵,头发里挂着漂亮的链子,装束简单而整洁。
“幸好你来了,埃兰德尔。”康萨列斯走上去,把密信递给他查看,“看见这个了没?今日玩笑暂停,我必须面见我们的长官。”
埃兰德尔说,“那可不巧了。今天是他一年一度的私假,通常他在月暮时分上岗,今天却只说要去打猎。”
“然后呢?”
“然后便不见人影了。”
康萨列斯摸了摸头发。“我恐怕他说的那件‘大事’要来了,弟弟。大战在即,他为何会突然离岗?”
“这不像他。”
“没错,这不像他。”
“也许他下苗圃里视察去了。近些年,各家族的苗圃长势都不好,兰花的种子失传,我们造不了新生的精灵。”
“是的,你提醒得好。我们走,去苗圃里碰碰运气。”
苗圃是精灵们的育儿所,环境常年幽暗,只有萤虫和蘑菇允许发光。晶莹剔透的露珠悬吊在半空,等候咒语命令它们按时落下。巫医们行走在赤红色的兰花丛间,将幼小的灵魂放入花苞,静待它们开花结果。
“你说,这些赤兰花的种子丢了?”康萨列斯踏过隆起的田埂,蹑手蹑脚的,害怕自己惊动了沉睡的灵魂。
“是,春季那一代花植尚有存留,巫医们剪下枝叶,扦插在土里,才有了这一季的苗圃。”
兄弟二人走着,迎头撞上了一个精灵。那精灵定定地站立在半道上,头发呈粉红色,佩戴着面纱,像粮田旁的稻草人似的。她看上去年纪不大,却是这里的管事人。埃兰德尔躬身行礼:“万分抱歉,这位太母大人!我们并非有意闯入苗圃,我兄弟携带着一封急件,需即刻觐见亲王。”
女精灵道:“他在野地里呢。”那双眼睛仿佛在说,谈话到此为止了。
康萨列斯不死心。“请问在哪儿能找到他?”
“在野地里。”
埃兰德尔叹了口气,悄悄一拽堂兄的袖子,拉着他离开了苗圃。男性擅闯苗圃是项大罪,若女精灵真是哪个家族的主母,他们就算变卖一身的甲胄也赔罪不起。可康萨列斯不这么想。在他心中,对错永远是那么清晰。
“那家伙也太高傲了!”待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康萨列斯抱怨道。
“和亲王抱怨去吧。”埃兰德尔摘下哨笛,吹出几声短促的音律,眨眼之间就有两匹快马小跑过来,用鼻子磨蹭他们的额头。
他们在城郊地带转悠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阳斜斜照射,树林里冒出一队巫医的身影。有了早些时候的事,康萨列斯不大愿意再与巫医打交道,但埃兰德尔建议试上一试。他脱镫下马,展现出一名林麓骑士该有的礼节。他的堂兄跟在后边,无奈地拍了拍马脖子。
“原谅我打扰,尊敬的法师大人。”他瞄了一眼那些忙忙碌碌的巫医,“不知你们可曾在这附近碰见凯迪拉斯亲王?我们找他有要紧事。”
一名巫医披着防水斗篷蹲在地上,听到埃兰德尔的问话,缓缓支棱起身。埃兰德尔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一下子被他手中的嫩芽夺去了目光。那是一株罕见的星兰花。它透明、易折,已有许多太阳年未曾出现在野地里。这令他感到恍惚。无论星兰还是赤兰,活着的野生兰花都是重大发现。难不成这样一个大日子让他们兄弟俩撞上了?
旁侧一个巫医闻言,伸手撩起斗篷,露出阴影下的面庞。“我在这儿呢,副将们。”
二人一愣,这才发觉他们要找的精灵正背靠着树干微笑。
“亲王殿下。”
“长官。”
康萨列斯见到那双水蓝色的眼,不由得松了口气。他略一撇眼,暗示亲王到一边去细说。亲王示意巫医们留在原地,带着翼将移步至树荫底下详谈。翼将怀里的密信终于送到亲王手里,总算有了个着落。亲王端详着那枚林麓徽章,稍作思索,喊来了埃兰德尔。
“埃兰德尔,我们之中属你官话讲得最好,告诉我们这是什么意思。”
埃兰德尔凑近过来,用指尖夹起信的两端,对这张转了几手的脏纸颇有些嫌弃之意。
十字棕联合会中河总旗廷长麦加亭曰:
微风浮动,金河奔腾。
尊敬的精灵盟友,我乃吐鲁门之弟子,所言尽可相信。你们或许已经察觉,屠龙战役在荒州城打响已有半个太阳年。如今,抢险工作正如火如荼地举行,诸国皆有部队到场支援。经成员一致商议决定,中河总旗邀请林麓之亲王部下的磐石精灵族共施援手。城坡指日可待,望贵国莫失良机。
林麓之亲王凯迪拉斯收。
附:林麓徽章一枚
阅毕,兄弟二人的面色都有些沉重。磐石精灵方自内战解脱不久,眼下枯萎的预言已经进入末期,邻近国度又遭遇战乱。永夜王国被内忧拖累,无暇顾及边缘民族的生死,倘若参战,磐石精灵恐怕又成前锋。这“王国前锋”的美名,通常只会成为战士们的墓志铭。
亲王静静看着这封送命信,一时间,周遭只剩下枯叶脱落的声响。康萨列斯拿不准他会作何反应,瞥向堂弟寻求提示,可埃兰德尔也只能摇头,将堂兄的目光打了回去。良久,亲王才恢复表情。在两名副将的期待中,他笑了两声,道:
“这件大事终究还是来了啊!”
当夜,亲王落座于临时的府邸。此地不像他的王都金岭,笔墨纸砚都有人备好、放好。眼前这张空荡荡的书桌上只摆放了三样物件:地图、棠木笔和一只精巧的法器。法器名为“灵通”,月牙形状,弯曲的金属中间固定着一粒灵髓,灵髓上隐隐刻有精灵的符文。乍一看,它似是枚胸针,或其他什么款式的装饰物,可它作为点缀实在太过贵重,叫人只敢摆在桌角用以观赏,不敢戴在身上任其磨损。忽然,它有节律地焕发出荧光,伴随着嗡鸣与振动,引起了亲王的注意。
“叔父,您真是料事如神。”他拿起灵通,挂在自己的尖耳朵上,“就在日暮时分,康萨列斯捎来急件。十字棕联合会拉下脸面,向我郡求援了。”
“不错,现在一切都可以按你的计划进行了。”灵通那头轰轰作响,不知那边的主人身处什么热闹之地。
“叔父,我听见爆破的声音。您所在的位置安全么?”
“轰炸罢了,就像流星雨,”对面似乎晃荡了下,“不一会儿便会平息下来。”
凯迪拉斯点了点头。“今日的战斗又比昨日更紧张了,我希望您平安无事。”
“我也是,孩子。马上就是你亲自指挥的第一场战役了。备战都完成了吗?”
“当然,长官。不过我打算回一趟微光森林。”
对方停顿片刻。“你想好了,这是非常冒险的举动。这么做无异于公然反对永夜城的那位暴君。”
“我想好了。这就是我的立场。”
凯迪拉斯望向窗外。窗框是两根涂彩的干藤,背对着广袤的原野,面向西方敞开。那正是微光森林的方向。
“距离我们从荒州城带回治愈圣树的药方,还有不知多少个秋天。我必不能在预言成真之前让族人们先被绝望吞噬。”
“大局优先,凯迪拉斯。”
“不。”
说到这里,亲王垂下了头,目光照射在楼下的枯叶地上。零零碎碎的落叶中,一只通体发亮的夜蝉正朝着圆月鸣叫。
“赢下希望就是赢下命运。”
耳边吹来一阵微风,或许来自魔法的轰击,或许是年长者的叹息。不过他相信,叔父即使和他一样已被故国驱逐流放,也不会在战场前唉声作叹。那天夜晚他们谈论了许久,直到东天微微亮起也无人入睡。凯迪拉斯坚持要将花种带回故国。万一这个不该出现在微光森林的精灵暴露行踪,国王将会作何反应,谁都没有把握。可他还是去了。经过二千个太阳年的凋零与巨树国王的暴政,微光森林已不再是寻常生命敢于踏足的土地。磐石民族与微光森林相隔一道长城,对彼岸情势知之甚少,派遣他们代行只会徒增危险。
于是一日暮月,亲王和他的坐骑一人一马出现在金岭,将府邸的钥匙交给大臣,随后便向西启程。他乘着水里的游麟逆流而上,从金河游到它的前段兰萨河,进入水域精灵的领地。靠近兰萨河北岸的时候,他瞧见一位布衣医士蹲在岸边淘洗纱布,打算向其问问状况。为遮掩身份,他取了兰萨河水打湿铂金色的长发,用水中的荧光暂时封住发丝间的异色,让他看起来与一个银发蓝眼的水域精灵无甚差别。医士应声抬起头来,二人眼眸中倒映出一模一样的面孔。这竟是他阔别许久未曾见面的弟弟,艾克里森。艾克里森深受水域精灵拥戴,被冠以“水涟之亲王”的名号,却延续着从前那朴素的巫医生活。凯迪拉斯见弟弟如此优秀贤明,不禁心生喜悦,向他揭示了怀中藏匿的兰花种子。
“告诉他们,凯迪拉斯做出了他的选择。”他让艾克里森转告森林中的族人,“野生兰花正在平原上茁壮生长着,叫那些森林里的花朵也不要枯萎——至少,在我们穷尽努力前。”
时至今日,我们已无法考证这批野生种子被种在哪里。艾克里森大有可能出于谨慎将它们分散至各个苗圃。可以确定的是,它们的确孕育了新的生命,而这些生命改写了精灵族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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