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麓军取道烟水镇,从那里踏出永夜王国的边境。从石门堡到烟水镇,地势逐渐走低,金河北岸的道路愈发平缓。当坡度完全消失的时候,空气中的味道已经变了个样,马蹄下冒出毛绒绒的蒲公英,不见了家乡的金弦草。出征当日那场细雨绵延数天,原本干涸的泥沙重新流动起来,灌溉着这片半死不活的大地,让一些久违的物种再次生长发芽。精灵们高兴地歌唱:
风的女孩儿啊,捡一束花,
献给河对岸的心上人吧!
翻他的城门,他家的篱墙,
求他的阿娘成全这佳话!
河水中的金粒子听了这歌谣,一个个轮番跃出水面,逗得他们开怀大乐。那一瞬间,他们恍惚觉得河神萨达叶回到了故土。传说祂是雪山之神用黄金铸造的宠儿,是诞生于桂花树下的财富之王,倘若祂还健在,二千年前磐石精灵就不会冒险东出,再用血与涕泪抹下回家之路。
“真想不到,我就这样踏上母亲的旧路。”卡门纳斯说。
越是往东移动,空气越辛辣,夹杂着粗糙的沙砾质感。地图记载,金河会在平原东沿没入沙漠,蛰伏一千里,然后重现于红色石头的迷宫。那地方叫做中河荒漠,荒州城就坐落于它的深处。
“莱赫达,我们到哪儿了?”亲王忽然问。
名为莱赫达的参将向身后投去一瞥。“距离烟水镇要塞少说也有百余里。”
“再走下去,我们将在月盛时分进入旱地。”亲王的战马暂缓了脚步,“与其如此,不如各军都歇息一晚,好挨过接下来的旅程。”
莱赫达一声“遵命”,吹响了停步的哨音。前前后后的骑队都停下来,向两侧撇开马头,从中走出精通魔法的法师,展开柔软的帷幔笼罩军队。这些帷幔被称作“灵幕”,它们无声无息,只隐约透出散漫的光,却隔绝沙尘与晚风,让鲜少休眠的精灵得以安心入睡。古时候,只有军队里的主母有权召唤灵幕,后来男兵也能学习魔法,于是所有精灵都用上了。凯迪拉斯见西面平原一块一块地亮起,说明该安顿的都安顿好了,便叫莱赫达喊副将们来王帐举行会议。左军翼将康萨列斯和右军翼将卡门纳斯率领的分队就在附近,因而最先到场;然后是全副武装的前锋翼将瓦涅金;两位参将,莱赫达与埃兰德尔,就坐在亲王两侧。林麓卫队共坐满了六朵垂头菇。随后,红叶卫队的将领也陆续到达。他们出身埃尔提亚家族,来自东郡最老牌的骑兵队伍。原则上来,他们并不归亲王调遣,只履行忠义,不负有臣责。
“看到了么,那个臭脸男就是红叶卫队的首将。一会儿他对你说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
克莱西被莱赫达箍在臂弯之下,参将的声音压得极低。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亲王对面坐着一个红发精灵,身躯高大,且很粗鲁。他不按礼节好好端坐在菇伞上,而是高傲地挺着腰杆,当自己是这儿的主人。关于他无礼的姿态,亲王并无表示,比起忽略或忍让,更像是毫不在乎。
“你的加入着实令人意外,瓦德瓦尔。我本以为热爱和平的埃尔提亚家族不愿参战。”
亲王发话,瓦德瓦尔却眼也不抬,不客气道,“非要说这些场面话,就对着他们说吧。”——他将手搭在两个小辈肩头——“我的侄儿,奈尔莉与卡拉德,他们带头响应外战,闹得家宅锣鼓喧天。如若不然,我怎会答应参战!”
“都说月亮是后半夜的圆,可我看他们很是年青!奈尔莉,卡拉德,你们今年几百岁了,有无已降世的子嗣呀?”
卡拉德回答:“我方才成年小一阵子,而我妹妹奈尔莉还未过满人生的第一个世纪。”奈尔莉接着说,“我还年轻,不向往为人母父,只想要个施展拳脚的地方。”
兄妹两个生得十分相像,凌乱的头发如出一辙。亲王喜爱他们,就像喜爱血亲的侄儿女。
“那你们必定认识埃尔提亚家族最好的诗人,德利欧斯。”
“德利欧斯认识我俩。”
“你们二人与他相比,谁更年长一些?”
“自然是我,亲王殿下。”一个精灵跪在角落,手里抱着拨籁琴,发间挂着翠玉片,眉眼温驯,像个乖巧的男孩。可他脑后那蓬得像狮毛的红发异常扎眼,形状极为叛逆。亲王顺着接下话去:“那就由你负责看顾他们,德利欧斯‘大哥’。”
“定不辱命。”
凯迪拉斯又笑起来。
“明天可得早点儿出发,天光亮起就收拾,东天露出完整的太阳,大军就该启程。莱赫达,请为我等重申一遍准备事宜。”
“是!”莱赫达一站起,克莱西的视野全都被挡住了。参将的灵魂振振嗡鸣,只见他双手拉开一张金色光屏,魔法粒子震颤着,在空气中轻轻浮动。德利欧斯的瞳孔倒映着光芒,他因惊奇而半张着嘴:“这是……”
“荒州城。”莱赫达说道,“而它周围的赤红领域,便是我们必得跨越的荒漠。”
二十年前,参加曾跟随亲王出国走访,寻觅先主旧时的人类友盟。不料,使团被不知名的魔力漩涡卷入荒漠,在沙山之下匍匐七十九天,幸得人类旅客的指引,觅到一片绿洲。那是全盛时期的荒州城,一座奇妙的国度,没有官僚,没有军队,国人皆是平民。可他们的城墙高逾百丈,直入云天,高过龙脊山脉顶峰的积雪。这座城墙赋予人们安定、和平与善良的权力,允许他们友善接待异邦来客,套取彼此钱兜里的金银财宝。这帮好客的人民之中,一名学院教师友善地款待了使团,希望用语言和书籍换来平日难以触及的精灵知识。
使团慷慨地抛出所有他们所知的秘密。教师吐鲁门被这份坦诚打动,主动承担起导游的职能。那天,他们漫步城中,各自操着不熟悉的语言谈天论地。不知走到哪片广场的时候,莱赫达感觉自己听到了嘤嘤的嗡鸣……
“大家伙儿听啊!这地方仿佛有魔脉在响。”
可这不是魔脉应有的共鸣。精灵们劝他捂住耳朵歇息会儿,莫被人声吵出了幻觉,只有亲王仿佛沉醉其中。他打断其余同伴,说:“不,我相信莱赫达的判断!听,这嘤嘤的声音或许对你们陌生,但与我却有着深切的联系。”
说罢,他的胸腔内部燃烧起灵火,光芒笔直地指向高空,那儿悬挂着十层乾环,它们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来回做着运动,以此起到平稳魔力律动的作用。
“那十圈乾环镇着的,是什么样一个法宝?即便是我族最强大的法器,也只需用上三圈。”
吐鲁门闻言并不惊奇,平淡道:“那便是荒州城的核心宝物,‘绿洲之心’,自打我们在起,它就存在。”
“教授不知道它的来头?”
“野史讲它是遗落在此的精灵圣物,许多民众还深以为然。请你们不要介意这些流言。”
“我们理解。”亲王虽然点头,心里却清楚那些流言恐怕都是真的。王室先祖曾在中河地带遗失一根圣枝,折下它的时候,圣树还未衰弱。自从他被巨树国王驱逐,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圣树发出的嘤嘤软语,直到此刻。亲王在私下里说出了猜想,若能拿回这根圣枝,精灵族的命运或许有救。
故事听到这里,康萨列斯想起几日前收到的那封急件。荒州城如今深陷龙灾,各方势力都虎视眈眈。想从中原人类手里拿回“绿洲之心”,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等等,”前锋翼将瓦涅金岔断了讲述,“这意思是,亲王要林麓军打一场不正义之仗?”
“从一群拾遗者手中拿回我族的东西,怎么就成了不正义!”瓦德瓦尔忿忿道。
“瓦德瓦尔卿子,你以擅长决斗闻名,但战争不是决斗。”瓦涅金说,“荒州城依靠‘绿洲之心’供养,这是世人皆知的事。不管由谁动手,想要拿到它,就必将屠戮那些没有军队的人民。”
磐石精灵以正义和武德为荣。瓦德瓦尔听闻此言,十分不悦:“你不想让自己的利剑沾染鲜血,大可现在就起身走人,不必再做什么前锋翼将。”
“没错,我们要打这场仗,”凯迪拉斯的声音忽然介入其中,“而且要打赢。但我们不会从恩人手里抢夺,我们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徒。康萨列斯,请你解释。”
康萨列斯为终于轮到自己发言而兴奋。他将口袋里的信件掏出,放在莱赫达的光屏之前,一模一样的文字立即投影在灵幕之上。与最初那封急件一起的,还有另外几张简短的字条。
“十字棕联合会许诺我们,若能帮助荒州城赶走魔龙,‘绿洲之心’随我们处置。”
埃兰德尔闻言冷笑。“让我猜猜,他们一定会赖账不给。我都已经想好如何风姿绰约地成为众矢之的了。”
“别太悲观,埃兰德尔。十字棕在历史上从未毁过约定。”凯迪拉斯看向他,而他撇开眼睛,“沉住心气,人类才会情愿地交出宝物。再者,若他们执意不给,精灵族也并非毫无准备。”
此言一出,众将都严肃地抬起手掌,在颈前比了一个“切”的姿势。这代表他们领下了命令,愿为王命拔剑杀生,直至断颈死亡。
战争开始于很多个瞬间。石门出征的宣战时刻、二十年前的那次旅行、又或这个不起眼的晚上,士兵们依次来到金河边打水。新下的雨水并不干净,带来了上游的泥沙,精灵们却感激萨达叶送来这份食物。他们饮下步入荒漠前的最后一口水,剩余的水量会在未来十四天内逐渐耗尽。各个分队的法师踩着看不见的阶梯登上高空,向军队投放一种特殊的魔法印记——“河神之印”——自使团回归,磐石民族的巫医就紧锣密鼓地研究这种魔法,希望减缓水分流失的速度。可当第二天前锋翼将第一个踏入石砾地,她立刻便意识到一切魔法在大自然面前都是无用功。干旱宛如千万条根系,延伸自渴水的草木,拼了命地缠住她,攫取她体内的水滴。她回头张望,发现草地已经离得很远,这一刻方才感到警觉:旱地气温比莱赫达所描述的高出很多,不确定是不是身着重甲的缘故。她遂下令士兵拆下盔甲,及时换马行进,以防身体被炎热腐坏。
可怜的克莱西只穿了两件轻装,脱去皮甲便褪无可褪了。□□那匹矮种马处处释放着不满,喝光了半袋子河水不说,喝进一口还要漏掉半口。看看亲王的战马,那匹马就聪明得多,亲王不用指方向,她自己就晓得往哪儿走。别的战马都是这样,他想诉苦也说不出。
“小兄弟,你发什么呆呢?亲王叫你跟着,你莫不是跟丢了?”
来者是莱赫达,翘脚躺在马背上。克莱西为难地卷起袖子:“烫!”
少年的表皮布满裂痕,细细密密,边缘偶有翘起,看得他自己心里都暗暗发怵。
“糟糕,是旱病。”埃兰德尔从另一侧探出头来。“我差点忘了,森林里的孩子易得旱病,比磐石族人容易得多。不该放任亲王带他出征的。”
莱赫达的面色骤然凝重。他迅速解开水袋,往克莱西手上抹水。
“在议论些什么?”
“长官。”
两位参将抬起头来,莱赫达解释道:“克莱西患上旱病了,亲王殿下。”
凯迪拉斯止住他正在倒水的动作。“这孩子连苏木围篱都守卫过,区区旱病,对他而言不成威胁。都回到岗位上去。”
当晚,两个精灵和两匹战马围成一环暂作歇息。亲王点起漂亮的灵幕,克莱西负责为战马卸装。灵幕的笼罩下,亲王命他解开袖口,查看病况。少年的皮肤渗出乳白色血液,粘湿了同是白色的衣衫,但他真如亲王所料扛了下来,一声痛也不吭。
“这是你有生第一次接触旱地,克莱西,你已是十足地勇敢。”一边说着,亲王拆下自己的护甲,“我知道这需要多少勇气。”
铁甲脱落,裸露出亲王的手臂,上面的裂纹与克莱西的如出一辙。他略施魔法,让裂纹合了回去。
“明天这些裂纹还会反复,后天也一样。”克莱西忙于惊异的几秒钟内,两人的皮肤已恢复如初。亲王继续说,“受得住旱病,就算是征服了沙漠。”
克莱西的旱病并非偶发。对曝晒习以为常的磐石精灵依然会得旱病,只是巫医的存在让他们无需依赖水浸疗法。大部分骑士都将水袋留给了马匹,自身则通过食物汲取水分。这些精灵都还年轻,从未深入过荒漠,但直觉告诉他们,干旱的土壤会养出湿润的根茎。就这么行进五天以后,马儿们终究是跑不动了,精灵也停下了战歌。又一个月升,亲王吩咐埃兰德尔召集士兵前来王帐。他们坐在巨大的灵幕下,衣服浸泡在沙子里,再也没有舒适的垂头菇了。亲王拎着两袋花露出现时,这些将士的脸上喜笑颜开,连带旱病造成的裂纹一起。唯有瓦德瓦尔心神不悦,拒不参与不劳而获的庆祝。埃兰德尔也不饮用,任同袍怎么劝都不动摇。“总得有双眼睛醒着站岗。”
醉酒不是人类的专属。优质花露香味醇厚,叫精灵们欲罢不能。凯欧斯家族的祖训中写着,想把花露喂给人类,需用清水以十一倍率稀释,否则,一碗花露原液就能毒死你的人类朋友。同等剂量足够麻倒一个少年骑士,再让他躺上一天一夜。而克莱西不幸成为了今晚的焦点。他左边是莱赫达,右边是康萨列斯,两位大哥连哄带骗让他尝了小半嘬,没想到这小半嘬就够将他放倒了。他很快觉得四肢不能行动,接着感觉灵魂也昏昏沉沉,恍惚间有一群垂头菇绕着他载歌载舞。德利欧斯·埃尔提亚趁着这份兴致弹起拨籁琴,带头唱道:
金河奔腾赐安祥,曙光闪耀照沙场;
车马络绎争相送,风之灵兮神飞扬!
众精灵拔出武器应和:
王于群山,策骑万里!
王于群山,征驰万里!
然后是他那大嗓门的堂妹奈尔莉:
千树夜开星琳琅,磐石砺就刀锋芒;
琼枝芬香花烂漫,遍踏山河国无疆!
而后众精灵随唱:
王于群山,策骑万里!
王于群山,征驰万里!
这时有士兵提议,“我们当中瓦涅金剑术最好!请得她来剑舞一曲,明天死了才不叫遗憾。”正值满帐的轰鸣中,瓦涅金穿进灵幕来了,她不是来赴会或舞剑的,更不是来饮酒的。
“急报,长官!”
她的大手还握在剑上,
“我们遇到了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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