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萨列斯已有七天没见亲王了。按照吩咐，他摆好了十六面大旗环绕石门堡、彩纸仿造的十六枚果实和十六种颜色的叶子。磐石精灵的十六支显赫家族里，共有十四支自愿参与外战，他们共同组成亲王麾下的军队——林麓山志愿军。族人即将向东远征，此行一去即是长别，人民理应遵循传统来到石门堡为将士们践行。主母们均已就位，军中将领也一一到岗，石门堡久违地张开大嘴，展示它惊人的吞吐量。
一日月升又月落，亲王还不见踪迹。右军翼将难免有些急躁，手里的名单卷了又摊，摊了又卷。将台背面，一列家族差使等着被接见。几个副将大眼瞪着小眼，不约而同地望向聪明人埃兰德尔。
“嘿，百事通，怎么个说法？”康萨列斯合起卷轴，捅了捅堂弟的胳膊。
埃兰德尔一个字：“拖。”
百事通使了个笨办法，将他们一次一个地放进议事厅。厅堂最里端坐着一名凯欧斯家族的卿子，卡门纳斯，他的出身比芬拉议员还要尊贵。虽说作为与康萨列斯同级的左军翼将，他的行事作风以简朴为纲领，从不高调生事，但遇到麻烦事情，这先主之子的身份该用则用。第一个进来的精灵看到卡门纳斯的面孔，当即把话咽进肚子里，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第二个精灵是位将官，专来问询后勤事项。难对付的是专程来此兴师问罪的家族使者。出征仪式就在今早，为这一刻，各家族都做满了准备。那些几百年才能谒见一回的大族长们给足颜面，放下血海深仇，站在旗帜边为亲族撑腰。这样宏大的场面，凯迪拉斯不予现身，就是在折损她们的面子。
康萨列斯拿卷轴一下、一下地敲着脑门。“依我看，那帮家伙还是自生自灭的好。”
“他们惹人讨厌不假，可你也不能落人口实。”埃兰德尔斜眼过去。
“我骂的是森林里头那帮家伙。”堂兄的语气愈发沉重，“不守信用、不讲义气，而今国难当头，也不愿贡出一个儿子！”
“但究其根本，他们才是凯迪拉斯的亲族。”卡门纳斯悠悠道，“两支圣树王族再怎样腐朽，都毕竟是他的家人。”
“他是个帮理不帮亲的精灵，看他那严肃的模样就知道。”
“是吗，那他匆匆回去又是为了什么？”
康萨列斯支吾了好一阵子。埃拉德尔像观赏笨蛋一样观赏着他。
“我又不是他叶脉里的蚜虫，怎会晓得这种事情！我猜，有一个精灵一定知晓，可惜他不在这里。”
“庭相芬达威。”卡门纳斯一面写字，一面低语，“听说他也来到石门堡了。”
“啊呀，金岭王府的密钥还在他兜里呢！”康萨列斯笑道，“他跑到这儿来，长官就进不了家门咯。”
埃兰德尔也笑了出声，听起来略带调侃。“那你猜猜，他为何出现在这儿呢？”
瀑布西面，城堡正中央的广场，凸起一块站台。暮雨瀑布呈西高东低之势，这一带正好是高地，四面八方来的客人都能清晰看到将台。十五个家族各有席位，像太阳放射光芒那样，以将台为圆心散布出去，唯独第一大族凯欧斯的席位直接布置在台前。在兰萨郡，显贵的历史或许能决定一个家族的命运，但当兰萨河流入东郡，与土壤里的金砂混合，变为地图上的“金河”，那么你必须要习惯东郡人民的方式——人数决定权力——意思是，占有东郡五成人口的凯欧斯家族毋庸置疑值得这份特权。
场上嘈杂的议论声与呼喝声，都在卡门纳斯现身的一刻停顿下来。他身披素色长衣，发间用金线编入了一朵朵忍冬花，衣上的忍冬暗纹虽不显眼，其绣工却足以彰显华贵。在他左右手边，站着康萨列斯、埃兰德尔等一列出自凯欧斯家族的骑士男儿。他们来到将台两侧，根据代表自己的花卉对号入座后，各家族的男子才陆续撩起衣摆，前落座于巨大的叶片上。庭相芬达威紧随其后，身侧本该是胞妹芬拉的位置，因芬拉在兰萨城为质，不能回乡，她的席位由女儿塔瓦莉亚代理。论身份，她乃是凯欧斯家族新生代的族长，理应坐在极高的位置，但她为养育她的舅舅尽守孝道，先是搀扶舅舅坐在较高的花朵上，自己再坐进低一些的座位里。凯欧斯家族历经内战，没有比芬达威、芬拉年纪更长的女性了，因此，塔瓦莉亚站起来，宣布所有族长、家主与女儿落座。
这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这一带的天气就是这样奇怪，明明已经几百年没有雷云，却能突然下起雨来。两名武士冒着细雨登台，她们分别是前锋翼将瓦涅金和骑士塔绎拉丝，前任族长美奈维亚的心腹侍从，共同兼任林麓王庭的庭尉一职。二人中间摆开一条宽道，亲王那意气风发的身影出现在台上。塔瓦莉亚握住他的手，并向他微微点头。由于她的父系血脉来自红天之亲王瓦尔索斯，凯迪拉斯既是她的导师，亦是她的叔父。亲王打着手语与侄女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过身来，向众多子民呐喊：
风云来了，雨水来了，多么难盼啊！
百年一听她的歌唱，过往仇恨都远去啦。
今日我们踏入东方，不许唱诵悲伤的诗；
因我带兵回国之日，金河沿岸都会得救，石门堡将恢复容光。
马与骑士，三千又二百；
步士与盾，三万聚集全。
你若为一士，便挥剑给我看！
周围响起铁甲碰撞之声，白白的太阳照在铁面上，点亮一片银光，自将台两侧一路亮起，覆盖了半边城堡，远至丘陵边缘。
“向外敌挥剑！”精灵们呼喊。
亲王抽出宝剑，“赫雷亚”的寒芒照彻所有兵器，为它而震颤。众精灵听见这熟悉的出鞘声，起初愣怔了一瞬，随后愈发激奋，大声喝彩。这件两千年前的法宝重出江湖，令他们想起远古时代的黄金岁月与逝世已久的亲人朋友，这无疑是莫大的鼓舞。他们赞美、祝福、送上热烈欢歌，将话语中的魔法传播至更远。那些年长的、那些年轻的，无不用共振相互和鸣：“夺回圣树，夺回荣耀，出兵荒州城！”
亲王点完三万余名将士的名字，月亮已然划过中天。凯欧斯家族的小辈们盛上露珠供客人饮用。军眷和家主们绕着城堡徘徊走动，进行各式各样的谈话。凯迪拉斯亲自盘点了各个家族贡献的钱财、灵髓、人力、物力，准备抄送几份发到族长们手里。按他的话说，她们偶尔也需要激一激攀比之心。即将踏上征途的将士们也不能闲着，他们必须在太阳升起前沐浴焚香，用金砂搓洗全身，然后唤醒马匹，为这些忠实的伙伴佩戴行军装备。换作二千年前，他们还要接受鲜花的洗礼，享受族人将花瓣挥洒全身的快乐。现年土壤贫瘠，鲜花近乎成了奢侈品，亲王便下令取消了这项流程。
众人都忙碌的时分，一个矮小影子掠过楼顶，溜入无人注意的角落。亲王正在凉亭下接见埃尔提亚家族，他察觉风中异样，遂叫芬达威陪着贵客，自己前去一探究竟。
“克莱西，你怎么在这儿？”尽管心中早有预感，亲王还是颇为惊讶。男孩像只小松鼠，扒在挂满紫藤花的走廊顶上。
“呀？”男孩指着乱爬的紫藤。
“下来吧，我接住你，再派人送你回去。”
凯迪拉斯举起手臂，像招待族亲的弟弟那样招待他。然而男孩却径直跳下地面，不像一个有姐妹兄弟的孩子。
“我，士兵！”他摘下胸前的灵髓军章，骄傲地出示给亲王查看。亲王一眼便认出了它的样式。
“金衣游击队！你是隶属于埃尔瑟斯王子的少年战士？”
克莱西使劲点头，然后用力地行了个军礼。
凯迪拉斯出于本能地回敬一个军礼，随后迅速意识到不对劲，匆忙放下了手。“既然如此，你该回到金衣游击队的战区去，回到南境，苏木围篱，与你的部队会师。”
男孩绷着一张脸，煞有介事地抽出头发里的短笛，吹出几个短促的音符。风中仙子循着音律飞来，窸窸窣窣地响。在祂们激动的阐述声里，喷泉和水渠、月亮和云彩，都好似活了过来。亲王终于不堪说教，赶走自然仙子，说道：“好吧，克莱西，你可以跟随林麓军出征，但你也得满足我一个小小要求。”
克莱西认真听着。
“你必须时刻侍奉在我左右，除非另有军令，否则，你我不应分离半步。另外，作为挂职于林麓骑士团之下的游击弓士，你也必将履行一名骑士的职责。这些要求，你同意吗？”
克莱西竖起食指，与亲王拉勾誓约。凯迪拉斯拂过他的肩膀，又打了打他的脊背，教他像个成年士兵那样昂首挺胸。
“好小伙，在这东郡之外，我不是谁的君主，我虽有长官一职在身，‘亲王’二字你却不必喊。若不愿以职位相称，你总可以喊我本名，‘凯迪拉斯’。”
“是！”
马厩里，塔绎拉丝好奇地打量着克莱西。这位骑士的本职工作曾是兽医，把克莱西当成小动物摆弄。看看瞳孔，看看四肢，要不是他没有尾巴，她一定也要看一眼他的尾巴。
“哪个家族的？”
“叔父派来的。求你别看了。”亲王伸手在塔绎拉丝面前晃了两晃。
“难怪哦。”塔绎拉丝挪开身子。
“你‘难怪’些什么？”
“难怪他不是磐石精灵。”
亲王把克莱西推进马厩。“他当然是！”
“磐石男子可没有这么瘦小的身板，打底也得是芬达威那样的。除非他家里有圣树血脉。你们圣树精灵不给男孩喂食吃。”
“你对他如此苛刻，他反倒施展不开，况且他不是圣树精灵。”
“不指望别的，能坐上马背就算他合格。”塔绎拉丝左挑右选，相中一匹个子较小的芦毛马。说是小个子，可那芦毛马踏出木门的长腿有一整个克莱西那么高。克莱西够不着她的脊背，陷入了窘迫。
兽医无奈扶额，摆手示意芦毛马回屋。隔壁住着一位栗毛女士，今年刚刚产仔，幼儿就在她的圈里。那匹小马看着和克莱西差不多，都是瘦瘦小小的，然而母亲拒不同意让半岁的幼儿踏上战场。他还没有经过任何训练，恐怕无能胜任战马工作。不过，她有个年长些的儿子，今年方才二岁。只见兽医敏捷地钻出马厩，不一会儿，领回一匹半成熟的栗色公马。他的颜色不比母亲深，但四蹄与尾毛都显纯黑，脊背光泽十分漂亮。
“磐石小子，是吗？上去吧。”塔绎拉丝把挽具交到克莱西手里。克莱西只觉得沉甸甸的，他还没把缠了结的笼头和缰绳解开，小公马便失去了耐心，在男孩脸上蹬了两枚土印。栗毛女士道着歉，把儿子赶了出去。最后，塔绎拉丝牵出一只花色母马，她四腿粗短，没有智慧，与金河野马不属于同一品种，并不擅长突袭冲锋，因此不得精灵们喜爱，只能干些受人冷眼的货运工作。
“我不清楚她是怎么混进金河平原的。她在这儿活得像个奴隶，但她最耐走路，行军路上不见得比长腿种差。”
塔绎拉丝话音未落，凯迪拉斯的神色已经表露拒绝。“我的军队绝不可能让士兵骑着货运工人打仗，塔绎拉丝。”
可是他一转头，发现克莱西已然抓住鬃毛，安然骑坐在马背上。这马没有脾气，用不着笼头来约束，勤恳而乖巧。
“看来，小质子选定了自己的战友。”
“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兽医的推测纷纷落空，也就不再对这位神秘小弟多做猜想。亲王做过许多常理难解的决策，兴许，这只是又一次怪异却正确的决定。她挥别了少年，叮嘱他们莫要延误出发的时机。破晓时分再见，亲王说。
男孩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给亲王惹了麻烦，他静静跟着，寸步不离，年长者说什么便是什么。黎明之际，他们来到城堡东面的大斜坡，前锋翼将瓦涅金的部队先一步出发，然后是亲王所率的禁卫分队。后面还排着三万多名精灵士兵，可走在头阵的却已变得很小很小，快看不见了。放眼望去，广袤的平原冲向东方，平原远端弯弯的，形成一道圆弧折入地平线。林麓卫队唱起行进调，由亲王一骑当先，策马奔入平原。
金河滚滚呀送我上路，黄沙漫漫呀就是征途。
兵士之血令枯木抽芽，枝芽长高我再回故乡。
磐石精灵的嗓门大得可怕，克莱西捂住了小马的耳朵。只这一会儿他们没有回头，后来便再也见不着暮雨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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