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锁链压过的肌肤现出红色淤痕,隐隐发着疼。
他和师清衍现今实力悬殊,光是一道威压就动弹不得,多上一道锁链除了折损他的颜面没有半分用处。
此处是师清衍新造的结界,云海天外境。
宗门内开出的结界,除了造界者本人无人能有权限开启。
要想逃出去,言明越必须找到“钥匙”——带有造界者本人相应术法的一个媒介,玉佩、吊坠、戒指、甚至可以是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只要是能拿来做媒介的东西都可以。
言明越带着渴求扫视着肉眼能见到的一切,企图找到任何一个能助他逃离的线索。
空荡却巨大的屋室内仅有必须的家具同器物,外加白色的纱帘同青绿盆栽的做着简单装饰,目光所及之处半个赏玩的风雅之物都没有,别说“钥匙”。
他无奈将视线转回到师清衍身上。
师清衍坐在门外廊前的案几边上,面前是水晶壶装着的金黄梅子酒同白瓷的茶具。
廊外是云海同山峦。云海翻涌,山峦苍黑。
大片灰白云层高悬在天际,白色的光从上朦胧渗透,穿透缝隙在黑色的冰冷群峰投下斑斓的巨大光点。
师清衍斟好两盏茶,向他使来一个眼神。
言明越不明所以,睁着双清澈害怕的眼眸诠释着疑惑。
他和师清衍斗了数百年,在无数次的对峙里从没见过这种眼色,平静又带着点期许。
“过来。”师清衍温声细语。
下一秒言明越脖颈一紧,一道月色的光圈浮现在了皮肤之上,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站起,向师清衍的方向走去。
肢体失去控制的恐惧感霎时间涌起,言明越却只反抗了两秒就屈服,放弃了抵抗。
他还保留着对这个世界的设定认知,这道法术同师清衍的结界原理一样。
任何出现在师清衍结界之内的存在,只要在施术时给出言语上的肯定答复就算同意术法完成。
这道术法的前置询问在他穿来之前就被原主肯定,现在只有师清衍本人能够解除。
在术法解除之前,只要他呆在师清衍的结界之内就会受到言灵控制,像个被迫温润的小猫小狗。
就是命令他掐死自己也只能照做。
言明越逃离的想法越发强烈。
“你在后山种地久了,似乎不太会理解他人的意思。”师清衍抬眸,以一种闲聊的姿态予以了评价。
二人并没有机会去培养这种仅看眼神的默契,作为宿敌是,作为师徒还是。
言明越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毕恭毕敬开口:“师尊说得是,徒儿日后会用心学,保证早日读懂师尊的意思。”
师清衍不置可否,默默倒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搁在了桌案另一侧。
言明越就势坐在了师清衍对面,拿起了那盏茶,在没得到明确拒绝的情况下仰头一口饮尽,好似饮酒一般潇洒豪迈。
“粗鄙。”轻描淡写。
“师尊的风采我平日里触不到,自然学不到半分。在后山种药养花的那些日子到是学会了什么是天性自然。”
“天性自然有两种,一种是返璞归真;另一种是野性天真,你的‘天性自然’是哪一种?”
言明越一瞬间被问得哑口无声,愣了足足三秒才想出对策:“有第三种,看透世俗不慕名利的通透。”
“你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在师兄师姐眼里不得待见?”
“师父教训得是,但他们不待见我不是因为没听到奉承的好话。”言明越晃着空茶盏,“而是嫌我天赋不行修为低。”
宗门中的人际关系,大抵都是谁修为高得师尊器重,谁在同门中的地位就越高,反之亦然。
他没敢明面指责什么,仙门教导从不讲究有教无类,天赋高的拜入名师门下,天赋低的看个人运气。
原主这种水平别说在师清衍手底下修行,就是进澜天宗都不够格。他能在这儿全靠师清衍体恤孤儿的“善心”。
“数百年前三界有个妖,自以为活得透彻,日月星辰都不屑一顾,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最后落了个纵叛亲离的下场,成了孤家寡人。”师清衍的语气平淡到好像在转述一件道听途说来的小事,“最后孤独惨死。”
言明越听着师清衍指名道姓的骂他,差点就想开口辩解。
在仙门的嘴里,那个大妖向来无法无天,占着高强目中无人,多年前伪装身份在澜天宗做弟子时就是如此,叛出仙门一心做妖后嚣张更甚。
可作为三界战力前排,又是反派,没有点与众不同的人设哪里说得过去。
胜者王败者寇,输的是他,任师清衍向世人如何评说他也没可能站出来辟谣。
“师尊说得是,徒儿定学习您的优良品性。”
“在人类的社会里生活,就要遵循人类的制度。”
像是话里有话,言明越细想又是句威胁。
“师尊说得是,徒儿受教了,明日就一个个去给师兄师姐们赔不是,叫他们发发善心关照徒儿。”
“是吗?”师清衍微微抬眼向外侧目。
言明越倚着廊道的栏杆,就势转头向外望去。
一道黑色的身影像是凭空出现在了吊桥上,黑龙已游到吊桥另一头,对着来人。
那人遭到近处的歪脖子柏树下毕恭毕敬给师尊行了个礼,余光撇见言明越,神情肉眼可见的浮现出一丝疑惑。
这位云师兄在外人口中是最像师清衍的徒弟,是宗门未来的希望。
同样也是这个“宗门未来的希望”,将原主这个废柴小师弟视作宗门之耻,白眼给尽。
言明越用心声予以讽刺。
云师兄一步步登楼,从廊道的拐角处近来,又像师尊行一个礼。
“云师兄许久未见,近来可好?”言明越故意没起身行礼,还将手中的空茶盏摆到了桌上,明晃晃示意他在同师尊对坐品茗。
见师清衍没作声,言明越愈加放肆,“云师兄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面色不佳。”
“……谢师弟关心。”云师兄草草出言打住,转身向了师尊,“不净地的魔头又开始闹了。”
“是吗?”
“说他感应到了神屠月的气息,要师尊给个说法。”
“神屠月”是他扮演的那个大妖真名,言明越听罢,内心升起极大的不安。世间只有二当家真心追随他,唯他命令是从,结果在与师清衍的一次交手中不幸被擒。
“之前听宗门的人说过,这个魔头是神屠月的手下,定也是个嚣张至极的存在吧?”他假装好奇,企图得到更多情报。
师清衍直接无视了言明越的疑问,直接对话大徒弟:“知道了。”
“兴许是藏宝阁的结界松动了,”云师兄接话,“里头兵器的气息泄了出来。”
“去看了没有?”
“徒儿这就去检视。”
云师兄带着情报来,半句废话没多说就转身离去。
最重要的情报——言明越上一次穿进这本书时所用的武器还在,就在宗门的藏宝阁。
那是一把妖丹凝成的窄身直背的漆黑长刀,通体一米一二,刃长八十五厘米,净重七斤四两。
能够无视世间所有控制,一刀就能将任何术法以实质形态劈开,是神器级别的兵器。
如果不是系统要他死,他能拎着这把刀砍翻三界。
而现在,这把神兵正被当做战利品收在澜天宗的藏宝阁,成为了一件满载仙门荣耀的摆件。
和无数凡俗之物一起,在某个暗无天日的逼仄格子内积灰落尘。
言明越悄悄盯向师清衍的领口,不敢直视双眼,唯恐看上一眼计划就会被发现。
师清衍再次倒满他面前的茶盏,“你想见见不净地的那位?”
言明越愣住,握住茶盏缓缓抬起了头,尽可能不让神色出现端倪。
“只是好奇。好奇云师兄能断宗门大小事件,却要专程为他来一趟的魔头究竟有何本事。”
“你知他是谁的部下?”
“神屠月啊。”明知故问的再次提问令言明越心中紧张的情绪持续发酵,“整个澜天宗都知道。”
“你觉得对罪大恶极之辈,死亡和无止境的痛苦,哪个更合适?”
“肯定是死亡啊,凡间都说人死账销,最重的刑法末了也是死。”
“死亡是一瞬间的事。”
“师尊是想说‘长痛不如短痛’,死亡是短痛,活着是长痛?”
“没犯下罪孽的人都要受长痛,何况是罪人。”
“没犯错的为何有长痛?”
“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哪一样都会令人长痛。”
“所以才有无情道是吧?”
“无情道只是断情爱,并非抛去所有情绪。”
“懂了。”言明越假装理解,意在终结话题。
修仙之辈,不休无情道也不见得有情爱,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所追求的不过是权力和永生。
师清衍压过身来,越过不足半米宽的小案几,再次伸手握住了他的长发:“你就没有念过谁?”
这突如其来的暧昧掺杂着威胁,言明越垂着头,一时不知该回些什么。
他的目光停在师清衍的指尖。
骨节分明的指节透着过分的苍白,甲床覆着天然莹润的光。
言明越之前从没想过,师清衍的住处会如此冰冷,无论温度还是风格。
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烟火气味。
不知为何他竟对师清衍生起了一丝同情,是对多年来唯一一位旗鼓相当对手的惺惺相惜。
“有。”言明越思索片刻后如实回答,“念过父母。”
“死去的人永远不知道活着的人因不可传达的思念沉入何种痛苦之中。”
“听说是能知道的。”
“是吗?你猜不净地的那位对他主子的忠心能不能被听见?”
话题转眼间又回到了他身上,言明越猜不透师清衍意欲何为,“应当是听不见。”
“是吗,去见见就知道了。”
还没等言明越出言辩驳,师清衍便搂住他的腰身跃下了廊道,稳稳当当。
廊下是一方山水庭院,惹眼地长着几棵造型迥异的苍翠青松。
雾气像是感应到脚步的靠近渐次散去,石制庭灯这次慢慢亮起起,照得山水世界终于有了些暖色的气氛。
直到出了结界,师清衍才松开了手。
言明越就这么披散着长发凭空出现在了宗门最中央的地界,身穿最低等级的宗门素服,还跟在师清衍身旁。
宗门内禁止随意施法飞行,全门上下来来往往均要途径主殿门前。
一时间十来名弟子及闲杂人员均停了动作,转而向师清衍行礼。
言明越笔直跟在身后,不偏不倚一并受着。
那些个弟子眼里的诧异与云师兄无异,没人能将眼前离奇景象当做平常。
平日里扎眼的低等素服成为了此时此刻最惹眼的存在,将对比拉倒了最高。
言明越得意跟在师清衍后头,沿着白色汉白玉整齐铺成的大道一路向西,穿主殿前练场,过松仪楼,向监牢走近。
监牢就在主峰山体之内。地上建筑为普通监室,关押一些普通妖魔。地下监牢内尽数是些穷凶恶极之辈。
言明越远远就见着青山白云前一栋漆黑石塔遮着半截薄雾,背着光亮生生在仙境一般的澜天宗境内剥出了一片阴煞之地。
别说修仙之人,就是天生灵感比常人好些的人也能一看看出其中不同,感知到“能量”的变化。
他隐隐见了道淡色的白金光线罩在建筑周遭,直伸入地,隔绝了内外气息交流,像是结界。
近处,两根巨大的黑色石柱矗立大门两侧,上头镌刻着卷草符咒般的金纹,全然是法修与阵修的手笔,目的不外乎加强结界,压煞去邪。
他见者师清衍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他,用手指凭空画了些莫名的笔画,随后朝着他脑门的方向轻手一弹。
一道暖流带着些微小的风吹开了言明越额前的发,又消失不见。
言明越见对方转身回位恢复原先的步伐,半分没有解释的意思。
他跟了上去,捂着脑门处温温柔柔的一处:“这是什么?”
师清衍走在前头,半响才回答:“一道护体仙气,能保你在监牢阵法之下,不会现出原形。”
最后几个字似乎语气重些,言明越听罢闭了嘴。
师清衍没再作出什么解释,只领着他向监牢走近。
原本紧闭的漆黑大门像是感知到了师清衍的靠近,主动向上抬起,让出可供人行过的高度。
言明越跟在后头进去,才见了里头设了一道关卡一样的柜台,柜台内侧守着一名紫衣的年轻弟子。
那弟子并未向师清衍行礼,只是见他跟在仙尊后头神色照旧是诧异,同多数人一样。
师清衍领着他向内,顶着越发晦暗的光火前行。随着他们的靠近,光火随之变亮。
言明越仔细看去,那些发亮的源头不是烛火,而是一个个掌心大小的白色玉石,发着白色的微光,由镂雕在墙壁上的金色纹路链接,似是以术法结合阵法驱动。
他顺着光火,跟在后头踩着窄窄的石梯旋转向下。
近乎密闭的地下空间里,风道由上而下吞吐着冰冷的风,四面八方隐隐响起的是妖魔兽类的低吼。
“妖魔是最信不得的东西,”师清衍低声道,“你知道镇魔塔是如何被夷为了平地,后面才建起了监牢?”
言明越自然知道,毁了镇魔塔的正是他本人,在那之后澜天宗才建起了新的监牢。
在此之前,他是师清衍眼里礼貌上进的大师兄,直到言明越亲手杀死二人那位道貌岸然的人渣师尊,反目成仇。
“徒儿不知。”言明越并不想去揭对方的伤疤,给自己发难。
“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妖,伪装成仙门弟子,潜藏多年获得信任后,在一个红月凌空的夜里毁了镇魔塔,将无数妖魔放归。此后,他获得了妖魔的追随,站上了高处。”
“我看监牢阵法严密……籍籍无名之辈哪里能有这番本领……”
“妖魔信不得。”师清衍站定回过头,望着他的眼,“无论是妖还是魔,强弱与否。”
言明越不清楚对方是在说他先前扮演的“神屠月”不可信,还是敲打他一会儿不能信二当家的话。
“既然师尊这么说,徒儿记下便是。”言明越温声应下,生怕在此时此刻激怒对方。
越往地下走,冰冷的气息越强烈,按照之前的常识言明越知道,越往下,关押的妖魔实力越甚。
直至地下第十八层,师清衍才停止往下,向左侧拐了进去。
晦暗的光线里头隐隐冒着肉眼可见的寒气,以实质性存在灌在通道里头,不规则的散开,夹杂着水汽,冰冷透骨。
灯火并没有和先前一样,随着来人的靠近而明亮,驱不散的黑暗同散不去的寒冷水汽一道,构成了监牢地下十八层的阴森冷意。
言明越不敢想象活物被囚在此种环境下会是何种境地。
如若他没能死遁,等待他的结局会不会也是如此。
他会带着不甘与恨意,在黑暗与寒冷中渴望着得不到的死亡,每一分每一秒都与绝望相伴。
师清衍打开了尽头唯一的那扇门。
几乎是在同时,潮湿的霉菌气息夹杂着轻微腐臭的血腥气铺天盖地而来。
言明越本能想抬手捂鼻,可同情和愧疚令他不动声色,默默承受。
黑暗里,锁链摇晃碰撞的声响窸窣着变得猛烈。
“师、清、衍!”
一声暗哑的嗓音破锣似的划破锁链声,爆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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