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十七年,天子崩,晋王继位,改国号绍天。
绍天二年,南畤边境再起纷乱,天子决定派公主和亲,先帝有二女,名曰云露雪、云相宜。
三公主云露雪少时在佛寺修养,回京后身体每况愈下,且有武胜节度使宁峥求娶,故而只能出嫁五公主云相宜。
“三殿下放心,五殿下计谋无双,宁将军又武艺高强,一定能为您寻得解药的。”飞鹤原为云相宜贴身侍女,因云相宜担忧云露雪身体,故而出嫁时将她留在云露雪身边,让她好生照顾阿姐,待赢得此仗,寻回解药归京后,再回云相宜身边。
云露雪与云相宜并未同母所出,但胜似同母,姐妹情深似海。
云露雪自知她的未婚夫君宁峥心悦妹妹云相宜,自会舍命护其周全。
此战因敌强我弱,才迂回以和亲为突破口,欲趁敌不备,直捣黄龙。只是此计太险,云露雪心中难免忧虑,如今二人出京已一年零三月有余,算起时日已至关键时刻,她更为心焦。
“境随心转,有容乃大。境随心转,有容乃大。”
“咳!”云露雪念了几句佛经便咳出一口血来。
飞鹤忙抚其后背,将沾血的帕子收了,劝慰道:
“我知殿下心中如有烈火焚烧,心焦难耐,一味压抑只怕适得其反,不若抒发出来才好。有什么话憋在心里总不如和奴婢说说,也可疗慰一二。”
云露雪亦知这个理,只是云相宜与宁峥二人离京后不久,她便被小叔——也就是当今陛下,接进了延福宫。
听闻此地先帝专门为她所建,连一砖一瓦都不是凡品,可惜她连未见得先帝最后一面,更遑论知晓此情。
在她看来,延福宫远不如护国寺自由,身边不论是宁峥安排的殿前司之人,还是当今陛下派来的宫人们,她皆不喜。
前些日子她好不容意查出给她下毒的凶手乃系姜副相一派,但因姜副相是妹妹云相宜的外公,故而一直压着,准备等妹妹回京后再做打算。
可她不过在院中与飞鹤言语了几句,天子便知晓了,当即罢了姜副相,姜家满门皆下了大狱,就连先皇后姜昭也被禁足永寿宫。
她拖着病体劝过几次都无用,如今小叔烦了她,已不愿见她,而姜家满门男儿已于昨日问斩,未满十四的女子没入教坊司,其余皆被押入掖庭。
云露雪回京时日虽短,却也知道,进了掖庭就没有出来的。
如今京中风声鹤唳,她不知道这院中到底谁是小叔的眼线,只能少说话。
她生怕又牵连出谁来,故而将许多烦闷憋在心里,反致病得更重了些。
“多说也无益,只盼着相宜平安回来。”云露雪止了咳,缓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说了一句,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飞鹤掩面偷偷抹泪:“今日天气甚好,殿下喜欢的荷花开了满塘,不若搬张太妃椅到水边,殿下躺着喂喂鱼,顺便也能晒晒太阳。”
飞鹤见云露雪不反驳,便让宫人们收拾起来。
整个春日云露雪都沉浸在宁峥已有心上人还求娶她的自嘲和宁峥的心上人是自己妹妹的苦涩里。
她的十指干涩到脱皮,身体越来越沉重,身心的悲痛交杂在一起,让她没有精力去欣赏百花。
如今百花已谢,最爱的荷花开了,她才晃过神来。
“荷花还是那么好看。”云露雪卧在太妃椅上,看飞鹤撒着鱼食,金灿灿的锦鲤绕着圈拥来,让她想起兴国寺旁那一汪荷花池。
少时夏日,她常与师兄骑马迎风飞驰,风拍在脸颊上热气腾腾,待马儿跑累了,他们就摘几朵荷花带回去,何等快活。
“殿下有福,它们都赶着来拜您呢。”飞鹤捡着漂亮话哄着云露雪,云露雪思绪被拉回,有些意兴阑珊,往日不过追。
“殿下大喜!”一声高喊惊得众人侧首,只见宁峥的妹妹谢兰羲领着太和殿的大太监苏志明快步踏过殿门,“兄长大捷,特意托人将解药快马加鞭送来,殿下快服下,立刻便能好了!”
谢兰羲脸若圆月,眸似水杏,肌如玉雪,此刻眉飞色舞将丹药从苏志明手中拿过,递到云露雪眼前。
飞鹤将鱼食交给身侧宫女,挡在云露雪身前接过丹药,仔细端详,又用银针一试,并未发觉不妥,便弯身递到云露雪眼下。
谢兰羲瞧着云露雪脸色白若冬日雪,柳叶眉微蹙,眸中似有泪光闪动,惹人怜爱,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张,却不接丹药。
她忙劝到:“此药已让太医院查验过了,皆说此药最对殿下病症,臣女早就听闻殿下风姿绰约,若服下这药怕是比天仙还美上三分呢。”
云露雪欲伸手去拿,眸光触及手腕,原本白皙娇嫩的手腕已干枯起皮,毫无生气,更别说手掌,八旬老太的手亦比她好些,谁能想到她一年半前还曾持剑闯宫门,引百官侧首呢。
心中哀叹无人晓,云露雪转手撑起身子艰难起身,飞鹤一手端盒,一手扶云露雪,云露雪拍开飞鹤,侧身站在池塘旁,捏着丹药逗引着锦鲤,“姑娘今日怎么进宫了。”
“不怕殿下笑话,姜澈与我本就无情,如今姜氏倒台,我随阿娘进宫向皇后请愿退亲,正好陛下也在,又恰有宫人通报此事。兄长已走月余,嫂嫂病重,阿爹、阿娘着实担忧,我便壮着胆子请了这差事,也向殿下问安,回去也能宽慰爹娘一二。”
谢兰羲眉飞色舞,激动处小跑至云露雪身前,随意行了个虚礼,待看清满池的锦鲤,稀奇不已:“殿下这儿的荷花池真是美轮美奂,这些小鱼儿也太有趣了,还想争这丹药呢!”
说着还嬉笑道:“您看这鱼都知道丹药好,殿下还是快吃了吧,别真被鱼抢走了。”
“姑娘退亲算不得喜事,何必这般欢喜。”飞鹤瞧谢兰羲愈发没了礼数,原想指点一番,却又想到她是殿下的小姑子,殿下未变脸色,她也不好多说,“姑娘还是退后些罢。”
后又转身扶着云露雪,却见一条黄灿灿的小锦鲤跃出水面,奔着云露雪手中丹药去了:“殿下小心。”
飞鹤声不大,云露雪却被惊得一颤,呼吸不免急促起来,手也收了回来。
“殿下没事吧。”飞鹤轻抚云露雪后背,帮着顺气,“来人,将这些锦鲤赶到湖那边去,殿下心善没说什么,你们那两只狗眼也瞧不见?天天就在那里挺死尸,待我回禀了陛下,好好治一治你们的懒病!”
两侧宫人拿来渔网,欲将其一网打尽,云露雪缓过气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又安慰飞鹤:“好了,别气了,小鱼都来拜我,我欢喜着呢。”
又转头去问随谢兰羲来的大太监苏志明:“可有说五妹和宁峥何时能到京都?”
一直闭口不言的苏志明偷瞥了眼谢兰羲,犹犹豫豫:“宁将军已在路上,想来这两日就能来见殿下,至于五公主……不敢瞒殿下,听闻……胸口中了一剑……生死…不知……”
谢兰羲见飞鹤垂眸,似有伤感之色,怕耽搁云露雪吃药,便又向前几步哄着:“五公主洪福齐天,陛下听闻此讯已命小宋太医快马加鞭去了,小宋太医医术精湛,兄长回来得这么快,想来五公主并无大碍。殿下快些把丹药服了吧,等兄长回来,见殿下一如初见,怕是喜得心都发颤呢!”
飞鹤摸着云露雪皱巴又起皮的右手,将担忧与悲痛掩下,亦劝慰道:“殿下就把这丹药吃了吧,五殿下和宁将军冒死为殿下寻来的,定是极好的,殿下服下,定能痊愈。您与宁将军的婚事也能如期操办。”
“是了,待殿下服了丹药,我便回去与母亲商议操办起来。”谢兰羲笑久了略显尴尬,只抬头看着云露雪,也不盼着有人接话。
公主的婚事自有皇室操办,飞鹤心中不忿,却又不好驳她。
他们都说宁峥见了有多欢喜,云露雪打心底是不信的,但她知道,阿妹若见她病好了,必定喜笑颜开,还要往她怀里钻朝她撒娇呢。
她不能让阿妹失望。
云露雪仰头将丹药服下,飞鹤赶紧去小茶桌上倒茶,不想云露雪激得弯了腰,大咳出一口血来,一半落到池塘里,大片锦鲤簇拥着分食,有些更是跳上岸来,飞鹤被吓了一跳,急忙来扶。
“殿下!”谢兰羲惊得大喊。
云露雪被吵着又退了一步,堪堪停在岸边,不想跳上岸的锦鲤越来越多,拍着她的小腿,大有推她下水之势,云露雪猝不及防,仰身落入水中。
“殿下!!”飞鹤跃身入池,欲将云露雪拉出水面,却没想到不过是稍晚一步,她的殿下竟已朝河底沉去。
云露雪只觉天旋地转,数不尽的锦鲤朝她游来,围绕着她,拉着她缓缓下沉。
她看到飞鹤朝她游来,她想去抓她的手,可锦鲤们总是在上边穿插着游来游去,拉着她又向下。
她听到院中宫人们的尖叫,侍卫慌乱的脚步,岸上人她一个也看不清,可对话却清晰传来,
——“将军,您回来了!三公主刚刚落水,飞鹤也跳了下去,属下皆是男儿实在不敢冒犯!”
——“哥哥,你别急!飞鹤已经下去了,肯定能救上来的,你才刚回来,身上还有伤,下了水伤口怕是要烂的。”
……
——“飞鹤也太没用了,怎么还不上来……哥哥!你别!——”
——扑通!
——“你们还不下去把哥哥拉上来!若有半分差池,你们一个个都仔细你们的脑袋!”
云露雪放弃挣扎,彻底朝河底沉去,自从师兄为护她身死后,她心中就燃起了一把名为愤恨的火,日夜灼烧着她,她痛苦挣扎却无济于事。
可火焰终将熄灭,她的记忆变得模糊,燃石耗尽,师兄已死,愤恨成了日常,火焰自然平息。
她需要的从来不只是南畤的解药。
岸边说话声越来越远,恍惚中云露雪仿佛听到了归心师兄和小舅的呼喊:
——“师妹!”
——“小主子!”
水中的她猛然睁眼,她想死,她也想回到师兄身边。
又是扑通一声,云露雪想去看是谁,锦鲤们闪着金灿灿的鳞片让她看不清水中景象,宁峥的手朝她更进了些,她转头要去找飞鹤。
飞鹤却变了模样,竟穿着一身寺袍,虽看不清模样,但身形像极了她的师兄归心,奋力朝她游来,生命似走到尽头,云露雪义无反顾朝他游去。
锦鲤们竟不再缠着她,朝四面消散,她竭力一蹬,踏在锦鲤上,推着她向上。
终于,她拉到了师兄的手,喜悦溢满心脏。
乍然被拉出水面,云露雪大口喘着粗气,惊讶于自己落水这么久竟未呛一口水。
耳边不知谁在念叨,很近却又听不清,她用力摇了摇头,将耳朵里的水甩了出来,眼睛也能看清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她丰盈白嫩的右手,她不可置信地撸起袖子,白白嫩嫩的胳膊上都是水珠,她又用力捏来捏去。
“小主子,你这是干嘛?脑子真进水了?”许溥心伸手拍打云露雪脑袋,作势要把她脑子里的水晃出来。
云露雪抬头看去,男子剑眉星目,俊朗非凡,竟是她战死边关的小舅许溥心:“小舅!我好想你!”
云露雪一头猛扎进他怀里,呜呜咽咽,恨不得将满腔委屈都诉说出来。
“咳咳,师妹没事就好。”归心捏了两把湿哒哒的寺袍,如释重负。
云露雪惊讶地探出脑袋,眼泪都来不及擦就又抱了过去,哭得更大声了:
“师兄,我好想你!你好坏啊!都不给我托梦!死了才来看我!”
“托梦?世间还有这般神通?看来是我近日懈怠未仔细钻研《金刚经》!”
归心摸着光头自责不已。
云露雪已是哭得涕泪横流,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许溥心见她除了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便起身朝宁峥走去,顺手又将放在马背上的靛青色大氅大敞着朝云露雪扔去,大氅正好盖住了她娇嫩的脸蛋。
宁峥没救着人便自己上了岸,大大咧咧地躺在地上,袖中左手轻颤,手心已被他掐烂,血肉模糊。
许溥心墩身致谢:“多谢公子搭救,我家小主子受了惊吓不能亲来致谢,望公子见谅。”
宁峥眼珠动了动:“救下她的是那小和尚,不是我。”
“公子已有救人之心,又有救人之举,我自然要谢的。”许溥心见宁峥并无答意,便摘了腰间的玉佩放在宁峥手旁,
“我现下并无什么可谢之物,只能将此玉佩相赠,待日后攒够了百两黄金,再找公子赎回。”
宁峥仍未言一句,许溥心见云露雪已央着归心背她要走了,只得起身跟上,走前还扔下一句:“公子可别丢了玉佩,我定有百两黄金来换的。”
宁峥在他转身后缓缓睁眼,捏着玉佩看了一圈,品质虽佳却也非极品,更不值百两黄金:“真穷。”
说着便将玉佩收入怀中,利落起身,转身欲走时,下意识回头朝三人看去,却不想正碰上那落水的三公主裹着披风只露出半只圆滚滚的杏仁眼回头偷偷看他,他扯着嘴角朝她一笑飞身而去。
云露雪惊得后背绷紧,直至宁峥飞身走了才缓过神来:“师妹,怎么了?”
归心见云露雪并答话,起了玩心,他用力颠了两下,云露雪下意识搂紧归心的脖子:
“哎呦,师兄,你稳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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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随心转,有容乃大。境随心转,有容乃大。——出自《无常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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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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