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饷还是没有如期运来,镇上的军户再次熟练的拉帮结伙进山打猎。
如今正值入秋,山里的野物又蓄满了一身肥膘,其中一部分幸运的,能为自己过冬多储存些能量;剩下的那部分,大多都落入山间布满的陷阱里,最后变成集市里的货物和饭桌上的食物。
这段时间,武承镇上每天都有满载而归的人,因此当沈岭等几个十三四岁大的小郎君合力扛回两只野鹿时,也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几人进城以后,走在后头扛着野鹿后腿的卢虎,用空着的那只手抹了一把脑门儿上淌下来的汗,瞅着在前面领路的沈岭的背影,万分感慨地说,“沈岭,多亏有你,要不然我们几个可就要被皮邱那帮小子坑死了!”
另几个同伴也跟着附和,“是啊,皮邱仗着他爹是队主,在镇上横行霸道也就算了,进了山里还玩这套,今天可别让我再看见他,要不然老子揍得他脑袋开花——”
“行了,都少说两句。”沈岭肩上扛着野鹿,一手扶着野鹿的前腿固定身形,另一只手犹在抓着野山鸡的翅膀,举到半空随意地挥了两下,惹得野山鸡也奋力挣扎起来。
跟着又出言提醒,“回去还得抓紧时间处理这两只鹿,等明儿赶早集卖了呢!”
众人原本回来的就有些晚了,眼看着日头西斜,若再不快些回去,晚上没有灯烛照亮,剥皮切肉洗净内脏这些活儿可就真什么都来不及了,闻言立刻加快了脚步,朝住处走去。
往东去的路上,经过一处明显与周围区别开来的院落,足足有三进院子,加之墙体都刷了一层新漆,屋顶的琉璃瓦映着日光,更显得金碧辉煌的。
卢虎的目光瞬间就被吸引,又转向大门口几个守卫,颇有些惊奇地说,“承华宫里的人还没走那?好家伙……都住这么多天了,这主人家得多有钱啊!别真是什么大官吧!”
承华宫在刚建成时是为迎接帝幸而准备的行宫,后来的皇帝把都城迁到洛阳去,也不再驾幸边城,这座承华宫也就形同虚设。
早几十年前的县令因怀有对帝王的敬畏,尽管知道不会再有帝王驾临,也依然花着大心思维护这座空置的行宫;
到后来,镇上实在拿不起这么一大笔钱,就将此处改成了一处隐秘的客舍,只要来往旅人给的钱够多,就可以在此处暂住。
不过像这次这样专门给行宫的墙刷了新漆,补新瓦,换陈设器具的情况,倒还是这么些年里的头一回。
因此不光是卢虎觉得不可思议,镇上大多数人都有这种想法。毕竟在大伙儿看来,也就只有惹不起的大官才能让县衙这么狗腿的修葺一番。
不过就算真是什么大官,也和普通人沾不上什么关系,对于沈岭他们来说就更是毫无用处,感慨归感慨,扛着野鹿回家的脚步还是匆匆。
“对了沈岭,你阿姐要吃的药买到了吗?”
卢虎嘴上闲不住,看着沈岭手上抓着的野山鸡,目中带着担忧,“要不这回卖了这鹿的钱你都拿去算了,沈阿姐待我们这么好,这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
“药早买完了,”沈岭挥挥手,“你们该分钱分钱,药的事儿无需操心,再说镇上的粮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发呢,你们手头儿也紧,要真念着我阿姐对你们的好,一会儿收拾完了鹿,也替我把这野山鸡的毛儿给拔了,我好拿回去给我阿姐炖汤吃。”
“这好办!都是随手的事儿!”
“家里还有我阿娘晒的蘑菇,等忙完了我给你拿些回去炖鸡——”
众人说说笑笑间,从承华宫外走过。
一墙之隔的承华宫内,小郎君们青涩又洒脱的声音扎扎实实的传进来,又被风吹散在宽敞的院子里。
主院厢房的门被“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刚刚好盖住从墙外送进的最后一个字音儿。
宫女云清端一碗小馄饨进到屋内,朝着坐在小榻上看书的少女笑道,“公主回来时不是说饿了,快来用些吧。”
榻上的少女抬起头,眸光流转而澄澈,仿佛雨后初晴的山间清晨,氤氲的晨雾堪堪化开,清白而高远。
梳着的双环髻上一边缀一串用云母制成的银杏叶,每只叶片的边缘都以金丝点缀,与云母相映,泛起隐约流光,再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在空中划出轻盈的弧度,衬得她愈发的清灵可人。
云清见此情形,不由在心中暗叹:公主这般年纪就出落得如此清丽,到将来及笄时,定是会名动京城了。
虞欢起身走到桌边的时候,又听云清接着道,“这里也没什么东西,一时凑不出手,就只弄来了一小碗肉糜混些简单的佐料调成的馅儿,公主多少尝一些。”
是已经听惯了的口吻,带着满满的关切。
只是与她后来更为熟悉的云清不同,此时的云清刚被内廷选拔上来送到她的身边不久,举止间还带着一些惶惶的小心翼翼。
虞欢微微颔首,接过小馄饨,腕上并排套着的两只小金镯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轻轻碰撞在一起,发出一些悦耳的玎珰声。
她拈住碗中瓷匙,却是心不在焉的舀起一勺小馄饨,送到嘴边。
从她意识到自己重新活过一回,到现在已有一个月了,仍是觉得像在做梦。
她那会儿醒来时,已经身在随同父皇微服私访的马车里。
前世也是如此,父皇因一时的心血来潮,打算到边镇转转,看看自己治下的子民都是如何生活的。
她作为最受宠的公主,也在随驾之列。
父皇微服私访的地点是武承镇,而武承镇,是沈岭的家乡。
至于沈岭,则是前世的新皇指给她的夫君。
前世江山飘摇,城破以后,洛阳易主,虞欢的父皇在逃跑的路上被另一股势力挟持到长安,从此大燕疆土上同时存在两个皇帝,大燕也因此被分成两半。
她那时候没能跑成,被抓回宫去,成了待价而沽的联姻公主,洛阳的新主想要拿她换一个好筹码,倒是也因此让她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那时候局势依然不稳,新主并不是高枕无忧,有宗室暗中勾结胡人兵马入京,在京中引发一场后果严重的动乱,危难关头,沈岭带着一支兵马入城,以雷霆手段平息叛乱。
新主自此将沈岭视为心腹,同时把她指婚给沈岭。
婚后他们夫妻和睦,日子过得也算和美。
沈岭是武将出身,时常奉旨出征,回京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完。
但只要他在京中,就会尽可能多的空出时间来专门陪伴她。
他虽然不知她平日喜好,新奇物件儿却流水似的往她手里送;
再加上他模样生得好,对她千依百顺,时间久了,她也就生出些情愫来。
沈岭那时候常同她讲从前的事:
说自己幼时孤苦,少年困顿,无所依凭,市井之中人人都可欺他……
虽然他后来平步青云,可年少往事,却是他用一生都无法治愈的伤疤。
虞欢因此听着心疼,默默想:
如果让她年少时就遇上沈岭,凭着她那时候公主的身份,定能好好护他几年。
哪知道再睁开眼睛,竟发现自己当真回到了从前。
是崇元十七年的秋天,她十二岁,当着大燕朝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琅琊公主。
此刻,天朗气清,山河犹在,故人依旧。
……
许是看她沉默的时间久了,云清以为是刚做好的小馄饨不合她的胃口,小声的询问,“公主可是吃不惯?”
虞欢回过神,见云清神色局促,遂安抚她一声,“你的手艺一直都很好的,我吃得惯。”
又舀了一勺小馄饨,待咽尽了,才问,“这几日还是没听说哪里有人行欺侮之事的?”
云清懵懵地摇头。
她也不知道公主为什么这么关心镇上哪里有人打架,只知道自打到了武承镇,公主白日里和皇帝一起私服体察民生的时候,关注的要么就是哪里是否发生了什么口角,要么就是暗巷里是否凭空起了什么喧哗。
公主不光自己找,还专门吩咐了他们,不管从哪里听说有人在欺负人,务必要第一时间报给她。
看那情形,倒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可一想到这里,云清心里又犯嘀咕:公主向来金尊玉贵的,即便真有什么旧识,此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边关之地的武承镇?
……
隔天虞欢照常跟着父皇出门去,只见镇上人来人往,倒是比先前要热闹几分。
一问才知道,今日市集多贩野味,周围军镇、大城里的人都会来此,已经有不少上好的皮子等物都在一大清早被从绥远城里来的商贩买走了,这会儿余下的多是剩下的肉食,还有些下水之物。
崇元帝对此颇为好奇,又担心女儿受不住那等荤腥之气,便让云清陪在虞欢身边,在距离集市不远的茶摊里喝些茶饮打发时间。
虞欢正好也走累了,与父皇道别后,坐在茶摊里等着吃茶。
云清见茶摊对面还有几个小摊子是卖肉脯果脯的,和她打了声招呼,自去那边给她买些佐茶的零嘴儿。
临近晌午的时辰,日头在天边越挂越高,热气却越来越足,秋老虎一视同仁,即便茶摊上有遮阳的大伞,虞欢也还是觉得晒。
正在这时,从外面又进来几个人,一坐下就冲了两碗散茶,先咕咚咕咚灌了一碗,才拿袖子往脸上擦了两下,顺势扇风,随口说起闲话来。
他们几个嗓门儿大,虞欢在邻桌听得清清楚楚,忽然从那几人的口中听到了一个关键信息:
集市那边有一群小无赖正在围殴一个人,隐约还提起了沈岭这个名字。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虞欢心中一惊。
心中第一个反应就是那被小无赖欺负的人是沈岭。
想着从前她只能听着沈岭讲述少时惨状,如今她既有能力护住他,自然不会放任他被人欺负。加上这几日她一直在留心关注这些,也顾不得叫人,径直起身往集市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都在提心吊胆,生怕沈岭被那些不知轻重的人给打坏了。
远远地就看到集市口附近聚着混乱的一圈人,她隐约还听到了一些喝骂的声音。那些声音汇聚在一起,根本不是她一个小女郎能喝断的。
正巧路边有一个不知被谁丢了的铜盆,虞欢飞快地过去捡起来,顺手从旁边拣起一根断掉的木棒,当当当的敲着往人群那边跑,同时高声喝道:“衙差来啦!你们快放开沈岭!别打沈岭!”
镇上的衙差对这些小无赖的威慑还是很足的,一听说有衙差来了,那些正在动手的小无赖立即停手,似乎都被吓到了。
那边的铜盆还在被敲得当当响,这头的众人却仍在惊愕的看着领头动手揍人的沈岭。
“什么情况?”卢虎脚下还踩着个人,谨防那人逃跑,茫然的问沈岭,“那边来的小女郎,和你认识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她?”
“嗐,先别管他们认识不认识了,现在可怎么办?那小女郎好像把衙差给招来了。”
“衙差一来可就麻烦了啊……”
沈岭一直没有回头,只听着越来越近的动静,抹了把脸,对卢虎等人说,“配合我。”
就见沈岭单手拎起地上的人,随意扒拉到最后面,自己飞快的躺到刚刚的位置上。
隔着一片混乱,他看着奋力冲进来的少女,伸出手,气若游丝的说:
“救命啊……我好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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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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