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想一直恨他，但我只要想到，曾经他也是爱过我的，我就会很痛苦。”
十二岁的陆言初抱膝坐在天台的空地上，仰头望着夜空。他额头上破了一道口子，是被陆成章拿烟灰缸砸出来的，十分钟前已经被江熠用红药水消毒处理过了。
江熠同他肩并肩坐着，眼睛随意盯着深蓝色天空里闪烁的星星。因为陆言初的话，思绪有些恍惚。
他可以安抚陆言初说陈蕙心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却无法将同样的理由，违心地套在陆成章头上。
如果伤害至亲之人，还非得打着深爱的幌子，那这个世界大概是疯魔了。
一时之间想不出更好的能安慰人的话语，江熠抿了抿嘴，偏过头，视线安静地落回到陆言初脸上，眼底是明显的疼惜，好几秒后，他才伸手去握陆言初搭在膝盖上的手，然后慢慢揉进掌心。
陆言初从不会在江熠面前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江熠也不单单只是个树洞，他会无条件接收，也会给予陆言初最需要的回应。
手被哥哥握着，他整个人也慢慢放松下来，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往江熠那边挪了挪，头一歪，像以往一样靠到哥哥肩膀上。
过了一会儿，陆言初突然想起来什么，表情有些别扭地抽回手，感觉到掌心一空，江熠不明所以地侧头看了过来，陆言初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嘟囔道：“被他们看到又得笑话我了。”
那天放学回家，江熠照旧牵着陆言初过马路。哪知道被走在后边的同班男生看到了，他们发出夸张的笑声，手指隔空指着陆言初：“天啦，陆言初你都上初一了，还要哥哥牵着，羞不羞啊？”
陆言初红着脸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可他又是个脸皮薄的，只能将手从江熠掌心挣脱出来。等到他们走远了些，江熠再次去牵他，还小声凑到他耳边说：“放心吧，他们看不到了。”
陆言初左手撑着地面率先站了起来。江熠仍然坐着，视线不动声色地将陆言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再次确认弟弟还没正儿八经地蹿个子，而这也是他出门就要牵着陆言初的原因——总担心一个没留神弟弟就会被欺负。
“唉，我不会一辈子都长不到一米六吧？”
每次对照完墙上的身高刻痕，陆言初总会双手托住下巴，一脸苦恼。
那会儿许思凡已经跟他们混熟了，同为男生，他非常能理解陆言初的担忧，但嘴里安慰人的话却十分欠打。
“没关系的，小言初，反正你长得漂亮，以后就靠脸吃饭呗。”
“……”陆言初噎了一下。
一旁的江熠一巴掌呼到许思凡脑袋上，没功夫理会他的鬼哭狼嚎。他跑去小超市给陆言初买了个甜筒，又认认真真地扯起老祖宗的玄学。
“我听外婆说过，发育慢的后面个子反而蹿得高。你以后肯定会高过我。”
仿佛应验了他这句话，初一下学期刚开学没多久，陆言初就开始猛蹿个。到了初三那年，他已经长高到174㎝。
他长高了，江熠比他长得更高。
感觉不管他再怎么努力，都要仰起头才够得到江熠。
江熠生日这天，班里好几个跟他玩得好的男同学，凑钱请他吃了顿肯德基。许思凡送了他一个学校对面精品店买的手账本，芭比粉的封皮，江熠觉得很衬他弟，于是转头就赠送了出去。
陆言初没觉得男孩子用粉色有什么不妥，他握着碳素笔在第一页画了个Q版的江熠，旁边又画了个漂亮的生日蛋糕，顶上插着蜡烛，配文是一行清秀的手写字——小熠哥哥，15岁生日快乐！
江熠身上穿着一中的秋季校服，蓝白色，头发剪得很短，本就优越的五官轮廓愈发突出。他笑着看了看陆言初画的小人，然后歪头冲他竖大拇指：“画得真帅。”
夸你自己吧！陆言初弯了弯唇角。
过完年就要准备中考了，他一定要考到一中。
“你没问题的，陆言初！”江熠一手罩着陆言初的脑袋，另一只手托着手账本，食指抵着转了一圈。在陆言初抬眸看过来时，微微低头和他对视，少年嗓音带笑，像每一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声音，痞气中透着性感。
“我在一中等你！”
我等你！
“小熠哥哥……”
一股强烈的心悸感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咽喉仿佛也被人用力掐住，陆言初感觉自己要喘不过气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双手也控制不住地攥紧，他觉得很热，像置身于火炉之中，本能地希望谁来救他。
下一秒，手被捉住，蜷缩到有些痉挛的手指也被轻柔地掰开，然后被妥帖地重新塞进被子里。
江熠刚要抽回手，就被他反手抓住。不想吵到他休息，于是只能维持俯身凝视他的姿势，这样一来，细碎的呢喃也被放大在江熠耳边。
“哥哥……小熠哥哥……”
陆言初额头出了汗，脸上的热度比起先前降下来了一些。江熠轻轻叹了口气，指腹贴着陆言初的掌心，又一点点滑到他的腕骨，亲昵地摩挲。
这微小的动作引得陆言初瑟缩了一下，皱了皱鼻子，焦灼的情绪却适时得到了安抚，身子也忍不住朝着江熠这边靠了靠。
下一秒他就睁开眼睛，同拿着毛巾替他擦拭额头的江熠，四目相对。
两张脸挨得很近，近到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陆言初直愣愣望着近在咫尺的人，一时确定不了他是否仍然被困在梦里。直到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又靠近了一点，鼻尖轻轻抵着他的鼻尖，黝黑的眼眸溢出一丝笑：“退烧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江熠昨晚熬了大半宿，早上睡得正香，突然就被外面急促的砸门声惊醒。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句“谁啊”，外面的人直接扔过来一个炸弹“江熠，你弟生病发烧了”。
隔壁床的哼了一声：“生病了就去校医务室呗，你又不是医生。”
你知道个屁！
江熠一个挺身从被窝里坐起来，宿舍的暖气已经关了，皮肤一接触到空气，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往外冒。他兜着凉水胡乱擦了把脸，让自己更清醒一些，然后抓起手机，边往身上套羽绒服边往楼下跑。
昨晚下了雨，地上很湿，江熠跑得急，险些滑倒。
“好多了。”陆言初眨了眨眼，终于缓过神来。他看了看四周，确定自己正躺在校医务室的病床上，对这之前的记忆有些迷糊，“哥，是你送我过来的吗？”
“是你的室友，乔南。你们今天上午一二节有课，他见你一直躺床上不动，你平时也不是个爱赖床的，喊了几声都没反应，他感觉不对劲，就爬到你床上，这才发现你发烧了，嘴里一直在叫哥哥。”
“……现在几点了？”听到最后，陆言初眸光闪烁，战术性地想要喝水。
江熠的手穿过他的后脑勺，握住肩膀把人扶起来，让他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又腾出手去拿柜子上提前备好的温水，小心喂给他喝。
“八点过了。放心，乔南会帮你请假的，你就老老实实养好身体。”
一杯水咕噜噜地很快见底，陆言初发出满足的叹息，又使唤他哥倒第二杯。等他补充好水分，脑袋歪向一侧，有些严肃地注视着他哥。
察觉到他有话要说，江熠低声问道：“怎么了？”
“你今天上午没课，吵到你睡觉了。”陆言初懊恼。
江熠顿时哭笑不得，下巴在陆言初头顶嗑了一下：“不会吧，真的烧傻了？”
陆言初靠在他怀里摇晃着脑袋，黑发蹭过脸颊和唇角，有些痒。江熠脸稍微抬高了些，握着陆言初肩膀的那只手，则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
“再睡一会儿吧，我陪着你。”
“哥。”陆言初望着他眼下的乌青，刚退烧又开始说胡话，“要不你也躺上来，咱俩一起睡？”
这个点值班医生都还在打瞌睡，病房里也没有别的人，他们俩侧身挤一挤，应该能睡得下。
江熠被他逗笑：“你这瓶水还剩一半，我得盯着。”然后也不给陆言初反驳的机会，就直接扶着人躺了下去，“听话，闭上眼休息。”
“哦。”
陆言初乖乖闭嘴，眼睛却不肯闭上，江熠无奈之下只能用手遮住他的眼睛。
唇角的梨涡遮不住。
确定他睡熟了，江熠才慢慢移开手，替他仔细盖好被子。
在床上躺了一天陆言初身体恢复得很好，加上旁边有江熠端水喂粥伺候着，第二天上午，陆言初就抱着课本同乔南一块儿进了阶梯教室。
这次陆言初没直接往教室后排走，而是有意放慢脚步，跟着乔南在教室中间的空座位坐了下来。
陆言初走到哪里都是焦点，连带着乔南也成了众人议论的话题，这令乔南有些不适应，他下意识地摁了一下手里的圆珠笔，舔了舔嘴唇，又忍不住侧头去看陆言初。
是走错位置了吗？
“咳，那个……你身体好些了吗？”乔南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见过世面的，“不舒服的话，可以再请一天假。”
陆言初点头嗯了一声，将桌上的一罐咖啡推到乔南手边，友好一笑：“昨天谢谢你了。”
乔南连忙摆手，受宠若惊道：“不用客气的。”他盯着面前的雀巢咖啡，拿起来握在手里，扭头冲陆言初笑了一下，“谢谢。”
想到自己上次还在嘲笑许思凡送咖啡赔礼道歉，轮到他自己还不是一样。
陆言初笑着摇了摇头。
中午在食堂吃饭，许思凡专门负责占位置，江熠连着跑了三个窗口才买好他和陆言初的午餐，一眼看去都是滋补身体的。至于许少爷的午餐，理所应当地丢给了傅明庭。
微信群消息震个不停，是傅明庭拍的照片，很耐心地询问许思凡要吃什么。
【ting：今天有小炒辣牛肉，吃吗？】
【Fan：[口水]】
【ting：OK。】
许思凡叼着吸管打字，很想让傅明庭每样来一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大家一起吃饭，胃口都很好。
虽然他矜持地表示别买太多，浪费食物可耻，还特意强调自己吃大半碗米饭就够了，但傅明庭很显然对他的食欲有一定了解，两个托盘装的都是荤菜，旁边的白米饭堆成小山，又另外跑一趟去买了热奶茶。
“谢谢庭哥。”他嘴里的吸管直接戳开奶茶杯，发现人家只买了两杯，一时都不好意思喝了。
接收到他的小眼神，傅明庭不紧不慢地将另外一杯放到陆言初面前，笑着说：“特意给你们俩买的，我和师弟不爱喝甜的。”
陆言初小时候很爱吃各种甜食，也爱喝糖水，后面因为智齿发炎疼得他死去活来，被江熠带去看牙医、拔牙，从那之后就有了阴影，不用江熠多费口舌，他自己也会乖乖控制。
“谢谢学长。”陆言初吸了一口奶茶，听到江熠在他耳边小声说“奶茶是半糖”，他又吸了一大口，果然甜度适中。
几人边吃边聊，傅明庭问起陆言初的身体状况，许思凡就夸张地说“你哥差点被你吓死了”，说完，他手指拐了个方向，先是指了指他自己，再隔空指着坐他对面的傅明庭，嘿嘿一笑：“当然了，我们这俩哥哥也深深地牵挂你一整晚。”
“让哥哥们担心了。”陆言初笑着捧起奶茶，敬他们。
聊着聊着话题就歪了。许思凡咽下嘴里的排骨，语气随意地问道：“对了小言初，怎么没见你女朋友？”
陆言初一口汤差点呛到鼻子里，埋头咳了两声，江熠立刻抽了纸巾从对面递给他。陆言初接过纸巾捂住口鼻，偏过头，咳得停不下来。
许思凡吓一跳，张嘴还想再问什么，桌子底下，江熠的腿及时伸过去，踢了他一脚。
闭嘴吃你的吧。
下一秒，看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傅学长，诚心诚意发问：“言初谈恋爱了？”
当事人脸都咳红了，听到傅明庭的话，就立刻坐直身子，摇头：“我没有。”说完他又咳了一声，视线投向坐在自己对面安静吃饭的江熠，再次强调，“我没有女朋友！思凡哥你别瞎说！”
“啊？”搞了半天原来是误会一场。许思凡先是惋惜地耸了耸肩，再一想，他们家小言初这么优秀，还真想不出有哪个姑娘能衬得上他。
幸好，他们家的小白菜还长得好好的。
傅明庭一抬眼就捕捉到许思凡脸上精彩绝伦的小表情，神奇的是，自己居然都可以猜得**不离十。有时候傅明庭会忍不住想，这个小朋友的心理活动还真是丰富可爱。
完全藏不住事儿。仿佛一眼就能直接望进他心里。
陆言初手里的筷子戳了戳米饭，原本的好食欲也没了，他在心里默数时间，足足过了十秒，对面的人才终于抬起头，像平时那样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牛肉。
他先把江熠夹的牛肉吃了，再摸出手机，在桌子下面给某人私发消息：【哥，我真的没有女朋友！！！我要投诉思凡哥！！！】
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江熠掀开眼皮看了一眼陆言初，然后才掏出手机，解锁。
等待消息的过程，每一秒都会被无限拉长。
陆言初拇指一直摁着手机屏幕，筷子机械地往嘴里塞食物，两只眼睛却在手机和对面的人之间无缝切换。
敲代码不是很灵活，怎么回个消息这么慢？
就在陆言初准备开口提醒他一声时，手机在掌心一震，被他迅速拿起来。
【提醒哥哥早睡：知道了，安心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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