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熠舍不得全部吃完,只用勺子挖了两口,再把草莓挑下来吃了,剩下的准备放冰箱里留着明天吃。一转身就撞上了摸过来找他玩儿的季云舒,小姑娘刚两岁,走路已经非常利索,发现哥哥手里端着蛋糕,立刻伸手去够。
平日里江熠对小表妹几乎都是有求必应,但今天不一样,他都来不及盖盖子,就连忙将手里的打包盒举高了些,试图安抚:“这个不能吃,哥哥明天再给你买好吃的。”
骗人!哥哥嘴角还沾着奶油,明明他自己才刚吃过。
季云舒可不是小傻子,她一手揪住江熠的裤子作为支撑,努力踮起脚,仰头眼巴巴瞅着,另一只手伸长了也够不着,然后小姑娘急眼了,手指冲着江熠又是抓又是挠。
江熠不敢还手,也不敢用力把人推开,他疼得吸了口气,心想要不给妹妹吃一小口算了,结果他刚把盒子递过去,就被脾气上来的小姑娘一爪子拍掉地上。
樱桃黏着奶油滚到他脚边。像除夕夜里落下的眼泪。
连着一个礼拜,江熠都没怎么搭理季云舒。晚上舅舅一家子在客厅看电视,享受天伦之乐,往往这个时候江熠要么回房间看童话书,要么就安静地坐外婆旁边,两手撑着下巴,发呆。
周末那天,被哥哥冷落了好多天的季云舒再度发挥她死缠烂打的看家本领,江熠去哪她就去哪,上厕所都恨不得跟进去,江熠红着脸挡在厕所门口,费劲吧啦地同小姑娘解释,什么叫男女有别。
“听懂了吗?”小江老师问道。
季云舒天真地眨了眨眼,冲他哥哥傻乎乎笑:“懂了。”
小江老师满意点头,松开门把手进去,哪知道这混蛋玩意儿也跟在他屁股后面往里挤,他实在憋得慌,连忙一掌关上门,没注意到那只肉爪子正扒着门框,下一秒就听到惊天动地的哭喊,那阵仗,恨不得掀翻天花板。
胡静连本带利地发作了一回,她认定江熠是对那盒摔坏的奶油蛋糕耿耿于怀,自己不过是罚他靠墙站了一小时,不疼不痒,可他倒好,居然心思坏到关门去夹妹妹的手指?
长大了还了得?
不管老太太在中间怎么劝说,胡静都丝毫不让步,她叉着腰阴阳怪气道:“您不是只有小熠一个外孙,我们云舒还是您的孙女呢。”
外孙,自然是外人。而孙女才是亲人。
老太太被她堵得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江熠被胡静拎去阳台,用衣架打手心。打了多少下记不清,只知道吃饭的时候,江熠拿不稳筷子,自己默默跑去厨房换成勺子。
晚上八点半,季新扬下班回来,一进门,胡静就添油加醋地控诉了一番,季新扬心疼女儿,却也不忍心过多指责外甥,胡静看他这副窝囊样就来气,拧着眉质问:“所以呢,以后他要是继续欺负云舒,你是不是也觉得没关系?”
“小熠不会的,今天的事我相信就是个意外……”
“季新扬!你可真是个好舅舅啊!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个儿子,现在白白从你妹妹那儿捡了个便宜儿子,你是不是还想哪天让江熠跟你姓呐?”
“你胡说什么呢?”季新扬皱了皱眉,对这种隔三差五的争吵实在是厌烦,可让他离婚他又没勇气。
第二天胡静就带着女儿跑回娘家,季新扬后脚就追了过去,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江熠得知后再次同舅舅郑重道歉,也将那天的经过诚实地复述一遍,他不希望舅舅跟舅妈一样误会自己是别有用心。
说完了,他忐忑又期待地仰头望向季新扬,期待能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舅舅相信你”。
沉默片刻,季新扬终于开口:“小熠,你舅妈她有产后抑郁症。”
江熠脸上闪过很明显的茫然,但他向来聪明,歪着头思考了一下,很小心地问:“舅妈她生病了吗?”
“嗯,舅妈怀云舒的时候遭了不少罪,生她的时候痛了一天一夜,差点都……小熠啊,你舅妈并不是不喜欢你,也不是有意要针对你,她只是、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说到后面,季新扬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尴尬,但大人总是很擅长掩饰。
“舅舅希望小熠可以多包容一下舅妈,可以吗?”
对一个五岁的小孩提出这种近乎苛刻的要求,有一瞬间,他甚至都不敢直视面前这双乌黑清澈的眼睛。
季新扬干巴巴笑了一声。
先前的自责和委屈,此时都被浓浓的担忧取代。江熠一头扑进季新扬怀里,伸手抱住舅舅的腰。
他想起了因病去世的母亲。
“对不起舅舅。”他声音里带着细碎的呜咽,却还在努力安慰,“舅妈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以后再也不会惹她生气了!”
舅甥俩默契地想到了同一个人。季新扬宽大的手掌轻拍着他的后背,险些没忍住眼泪。
这一边,江熠心事重重地爬进被窝,另一边,陆言初迷迷瞪瞪地下床去上厕所,他脑子睡得有点懵,都不记得穿拖鞋,光脚踩着地板拉开卧室门。
客厅的顶灯早已关掉,只亮了一盏落地灯,橙黄色的暖光映照着沙发一隅。
陈蕙心试了几次都没能抢到丈夫的手机,她冷笑一声,将他昨天换下来的衬衣迎头扔了过去。
“手机里藏着什么好东西呢?看一下都不行?”
“你胡说什么呢?”
陆成章身上仍然是衬衣西裤,右手提着的公文包还未放下,连续的加班令他看起来疲惫不堪。
原本见到客厅亮着灯,妻子这么晚了还在等他回来,他心里一暖,有意想缓和一下近段时间的夫妻关系,哪里知道她一开口说话就是阴阳怪气的,还非得查他的手机。
陈蕙心走近,果然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抬起头,目光紧盯着陆成章:“不是说在加班?你们公司的加班文化是聚众饮酒啊?”
“陪领导应酬不算加班?”
陈蕙心笑出声来:“又是应酬……你一个小小的部门主管,每天过得比总经理都忙,呵呵,你每天这么劳心劳力,怎么三年了还卡在主管位置上?”
不记得是从哪天开始,回家就变成了受罪。
陆成章被她咄咄逼人的语气怼得青筋直跳:“之前跟阿兵一起做生意,你说人家在搞歪门邪道,一看就不靠谱,行啊,我听你的,换了份坐办公室的正经工作,可你还是不满意。回来晚了不行,加班应酬也不行,不去应酬怎么签合同?怎么赚钱养家啊小姐?”
“你敢说你们一晚上只是在谈工作?”陈蕙心手指向那件被他丢去沙发上的衬衣,仍然不肯让步,“肩膀和胸口上的口红印,是特意留给我看的?”
口红印?谁的口红印?陆成章愣了愣,努力回想了一下,那就只能是对方客户喝多了酒,他帮忙把人搀扶上车时不小心蹭上的。
刚要开口解释,发觉陈蕙心表情大变,甚至有些慌张地扯了扯弄皱的睡衣,陆成章意识到什么,视线也随之移过去。
陆言初睁大眼呆站在卧室门口,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目睹父母半夜争吵,但他们通常都只是口头上吵吵,争几句就完事了。可今天不一样。
印象里总是温柔娴静的母亲,披头散发地揪着父亲的衣领质问,模样很凶,让他想到了隔壁楼的姜阿姨——平时没事就喜欢叉着腰站在楼道里骂人,谁家的猫猫狗狗多叫了一声,也会引得她破口大骂。
他不喜欢爱骂人的姜阿姨,之前还很庆幸地同江熠说:“我妈妈可温柔了。”
“言言。”
陈蕙心一脸局促地走到他面前,见他光着脚丫子,立刻弯腰把人抱起来,也没精力再搭理丈夫,直接抱着他进去卧室,放到床上。
陆言初终于回过神来,眨了眨眼,说想喝水。陈蕙心立刻端来温水,喂给他喝。喝完水,母子俩沉默地看着彼此,最后还是陆言初率先出声:“妈妈不要跟爸爸吵架,好不好?”
“嗯……”陈蕙心捏了捏他的手,又低头亲吻他的额头,“对不起宝贝。”
陆言初摇头。他依然很爱妈妈。
洗完澡陆成章轻手轻脚推门进来,以往这个时候陆言初早已经进入梦乡,他只是习惯性地睡前看一眼儿子。一弯腰,床上的小人慢慢睁开眼,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谁后,撒娇似的伸手搂住父亲的脖子。
“爸爸,您不要跟妈妈吵架。”
陆成章苦笑了一下,有些事情无法同年幼的孩子解释,他只能摸着他的头,低声保证:“爸爸很爱你,也很爱妈妈。”
“我也很爱爸爸妈妈。”陆言初笑得可爱,在父母的安抚声中,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从那以后,两人很少在陆言初面前争吵,交流开始变少,也是为了避免一言不合就发生冲突。但有些情绪越是忽略、越是压抑,等堆积到了某个临界点,再次爆发的时候,便是回天乏力。
那一次的争吵闹得格外凶,惊动了楼下的江熠,他拔腿冲上来,隔着门看到陆成章甩了陈蕙心一巴掌,很快俩人就扭打到一起。陆奶奶在旁边根本劝不住,还差点被殃及,陆言初吓得大哭,陆奶奶只能开门让江熠领着弟弟下楼。
晚上,陆言初没回家,江熠心疼地哄他睡觉,给他讲故事。陆言初哭累了,趴在江熠怀里做了一晚上梦。
那是他们认识的第一年。
酸涩得像一块儿融化后又粘在一起的橘子味的糖果,任何经过的人都可以踩一脚,反正他们也不会感觉到疼。
冬去春来,三年几乎就在梦醒之间。
陆言初七岁了,上小学二年级。江熠和他同校,就在楼上的三年级教室。
这天下午放学后,陆言初迟迟等不来要接他放学的母亲,他是班里男生中个子最矮的,有几个女生都要高过他大半个头,所以老师很不放心让他独自坐公交回家,他被老师牵着手,听着她一遍又一遍拨打家长电话,眉头紧蹙。
陈蕙心的号码成了空号。陆成章的则始终暂时无法接听。
最后他被负责任的老师亲自送回家,在小区门口碰上了火急火燎往外跑的江熠,一见到陆言初,江熠连忙刹住脚步,又快步跑过来,牵起陆言初的手。
“谢谢老师。我是言言的哥哥,我会带他回家的。”
被哥哥牵着手,陆言初安心了许多,他乖乖冲老师挥手说再见。
江熠是在十五分钟前回来的,舅舅买了新鲜的车厘子,陆言初很爱吃,他挑了一些洗干净,用保鲜盒装好,然后兴冲冲跑去三楼敲门,可敲了好久里面都没人应,还是住在同一层的邻居奶奶告诉他,陆奶奶下楼时摔了一跤,好像挺严重的,当时就被好心邻居送去了医院。
陆奶奶平日里对他很好,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也都会惦记着他。江熠一听就着急了,都没来得及多问一句是哪家医院,拔腿就往小区大门口跑。
这才刚好碰上了小可怜陆言初。
“小熠哥哥,我妈妈今天没来学校接我,老师说她和爸爸的电话都打不通。”
两人手牵手进了小区,陆言初吃着哥哥特地带给他的车厘子,忍不住同他抱怨。
江熠掏出纸巾摊开在掌心,接过陆言初嘴里吐出来的果核。原本他是想着过去医院探望一下陆奶奶,可听到弟弟的话,他犹豫了。
那一刻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闪过些什么,具体什么原因他也说不清楚,但心里只有一个坚定的想法,就是要好好保护陆言初。
“叔叔阿姨工作忙,今天可能还要加班。我听我外婆说,奶奶去你表姑家了,要明后天才能回来。”
江熠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领着弟弟到舅舅家。进门时,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冲外婆使眼色,外婆心领神会,吃饭时不停给陆言初夹菜,别的一句也没多问。
吃完饭俩人面对面坐着写作业,季云舒这个黏人精也凑了过来,抓着爸爸新买的蜡笔在纸上鬼画符。
写完作业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江熠就带着陆言初一起洗澡,陆言初笑眯眯地伸手摸哥哥的小光头,江熠在学校里被小姑娘一碰就炸毛,这会儿却由着他弟折腾。
“来,擦脸。”
陆言初穿着哥哥的睡衣,坐在哥哥的床上,仰起头,乖乖让哥哥给自己涂宝宝霜。
陆奶奶是在第三天中午回到家里,老太太小腿和膝盖都嗑出淤青,走路要扶着慢慢走。陆言初跑前跑后、端茶递水,盯着挂钟提醒奶奶吃药。
连着好几天都没见到父母,陆言初每天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爸爸妈妈今天会回来吗?”奶奶哄他,说父母去外地出差了,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而每天下午的放学铃声,也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期待落空,最后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陆奶奶不忍心告诉孙子实情,那天她之所以会在楼道里摔倒,是因为看到衣柜里属于陈蕙心的衣物,尽数被搬空。不止如此,家里别的地方的痕迹也被清理掉,就好像她从未跟他们一起生活过。
那个温柔娴静、说会永远爱陆言初的母亲,却选择了不告而别。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天气很好,她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就再也没回来。
面对哇哇大哭,整晚整晚噩梦缠身,甚至逐渐有些自闭的孙子,陆奶奶肝肠寸断,只能陪他一起哭。
奶奶轻声哄:“言言乖,等你长大了,妈妈就会回来啦。”
陆成章原先的好脾气和耐心,也因为妻子的离开慢慢耗尽,他心底窝着一团火,无处发泄,最后在陆言初无止境的哭闹声中,理所应当地找到了发泄的源头。
爸爸喝了酒,恶声恶气地指着他的鼻子骂:“别哭了,你妈不要你了,哭有什么用?她抛弃了这个家,去跟别人过好日子啦!你算什么东西?我又算个什么东西?”
江熠除了上课几乎是寸步不离守着陆言初,只要出门他都会紧紧牵住弟弟的手,明明自己只年长一岁,明明自己也没有得到过多少爱,却总是笨拙地想弥补上陆言初生命里缺失的那部分。
哥哥会抱着他睡觉,轻抚他的后背,不想看到他在睡梦中还皱着眉。
“阿姨或许有她不得已的苦衷,言言,不要恨妈妈。”恨一个人太痛苦了。
一直到小学毕业那天,拍完毕业照,陆言初突然就释怀了。他用了四年的时间,终于平静地接受了亲生母亲早已经离开他的事实。
四岁到十二岁,懵懂又珍贵的年龄,陆言初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而对他始终如一、不离不弃的,只有奶奶和江熠。
那是他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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