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四天,陆言初都拒绝了江熠的吃饭邀约,且理由还不带重样的,江熠食指抵着下颌,凝神盯着对面刚发来的“昨晚没睡好,我先回宿舍补个觉,班长组织今晚吃烤肉,下课了直接过去”。
时间是中午十一点半,午饭点还没开始,对面就已经委婉表示自己晚上的行程也被预约了。
不对劲!
江熠暗自琢磨了一会儿,总觉得他弟有什么事瞒着他。
“嗐,还能有什么事儿?”十二点二十五分,许思凡一路说着“借过”从食堂大门口往各个小窗口挪,周围很吵,他只能提高音量跟走在他斜后方的江熠说话。
“估计是谈恋爱了吧。”不,不是估计,这都明显到不能再明显了。许思凡顿了顿,又自我反驳,笃定道,“绝对是恋爱了。平日里要上课还要兼职,可不得趁着吃饭的时间,好好陪陪女朋友?”
江熠没留神看路,险些撞到前边经过的人的胳膊。
好几分钟后边跟着的人也没个声儿,许思凡扭头看他,一副你别说话我都懂的眼神。
“当爹的听到闺女有对象了都是你这个表情。”
“……”
“不过我还真挺好奇的哈,之前高中那会儿,喜欢小言初的女生就不少,什么类型的都有,可咱儿弟弟一心求学,清心寡欲,就是校花站他跟前,也是爱搭不理的。”
江熠噗嗤一笑,语气颇有些得意:“啧,这点随我。”
许思凡提醒这位老父亲:“找个时间让小言初把人带出来吃个饭,大家认识一下。”
“他有分寸的,让他自己决定就好。”江熠拽着许思凡往旁边避开两步,女生端着瓦罐汤正四处张望找位置,差一点这俩人就撞上了。
许思凡嗅到了香菇炖鸡的香味儿,视线一路追了过去,女生回头冲他笑,十分热心地说:“今儿窗口排队的人特别多,学长赶紧的吧。”
“谢了啊。”
就这排队的凶悍程度,等轮到他们估计连瓦罐片儿都没了。
不过也能理解。天气越来越冷了。
陆言初今天依然是在食堂买好饭了拎回宿舍吃,主要是怕刚撒了个新鲜的谎,一回头跟江熠撞上,那就解释不清了。
他随便挑了个排队人少的窗口,也是巧了,刚好是粤菜,他赶时间就点了份白切鸡饭,让阿姨多浇了点姜蓉蘸料。
出来食堂,沿着台阶往下走。陆言初一手拎着饭,另一手揣兜里捂着,北风呼呼刮过他的后背,然后顺着领口凉嗖嗖地钻进去,胃里透心凉。
这对于一个长年生活在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南方人来说,大北京的冬天,确实是很大的挑战。
陆言初心里琢磨着江熠的生日还剩多少天,今年的生日礼物准备什么好?
迎面走来三四个男生,边说话边上台阶,一开始陆言初根本没注意到他们那边,但他敏锐地感应到有人一直盯着自己的脸,下意识便抬起头,一下子就跟走在中间的黄毛对上视线。
黄毛不知是被唤醒了哪段记忆,陆言初跟他之间还隔了点距离,可对方轻飘飘一眼扫过来,他差点就一脚踏空。
不过两秒,陆言初就收回目光,但他很快又将视线投向黄毛,先是盯着他手腕上的珠子,再移到他裤腰上挂着的链子,审视。
黄毛心里叫苦不迭,恨不得当场隐身逃走。
想起那天校运动会结束之后,魏骁因为在秦悠然面前接连丢了面子,而对陆言初恨得牙痒痒,顺带着迁怒于他。黄毛也是被骂懵了,直接就说“找人揍一顿就老实了”。
不就是个子高、腿长、又很能跑吗?这跟打架有什么关系?
魏骁点点头:“那你一个人搞定他。”
黄毛咳了一声,觉得还是稳妥一些:“别啊骁哥,四个人前后堵死他。他不是在校外兼职么,晚上容易下手,找个没人的小巷子,那位置通常都是监控死角,再套个麻袋,保管揍得他下跪求饶。”
魏骁:“……”
擦身而过的时候,黄毛的身体仿佛有了自主意识,哈着腰叫了一声“陆哥”。陆言初没搭理,他又狗腿地问了句废话:“您过来买饭啊?”
陆言初顿住脚,偏头盯着他:“身体恢复得挺好?”
黄毛脸上的笑僵住,结结巴巴地回:“啊好、挺好……您慢走。”
其余仨人何时见过他们毛毛哥这般卑微,震惊过后,又忍不住好奇:“这陆言初什么来头?”
“学霸一夜变身校霸?”
“嘘!”黄毛脚踝还有些隐隐作痛,“这位可是真古.惑仔,记住了,远离他保平安。”
晚上公共浴室的热水器临时故障,水流从哗啦啦变成滴滴答,持续了两分多钟,等到水流恢复正常了,水温又降了下去。
陆言初才刚往脑袋上抹了洗发乳,听到左右隔间里传来的吸气哆嗦声,他默默加快了冲洗的速度,然后迅速换上干净的衣服离开。
当天晚上倒没觉得有哪里不舒服,甚至第二天还照常跑去兼职了,直到夜里嗓子眼好似被一簇火苗燎着,陆言初忍耐不住地低声咳嗽。断断续续地咳了一阵,他微微掀开眼皮,感觉头晕脑热,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陆言初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眼前两张脸模糊地交替闪过,一张是年幼稚气的轮廓,另一张的眉眼则更成熟英俊。
然后两张脸逐渐叠加重合。
他嘴唇轻轻动了动,很努力地想要开口叫一声,可无奈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意识仿佛被一只他熟悉却又看不见的手用力拽着,他只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头很晕,挣扎了不到一秒,便放弃了,随着那只手跌入更深的梦里。
“病人醒了。”
护士进来挂上第二瓶水,又调节了一下输液管,转头交代刚从主任医生办公室回来的家属,“吊着水呢,家属最好在旁边守着,针头刚都回血了。”
江景秋往里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呆呆地点了下头,说记住了,他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嘭”一声撞到了外边那张空病床,护士侧头盯着他看了一眼,见他脸色苍白,立刻询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听到护士的话后,目光关切地望向他这边。
江景秋攥紧拳头,稳住脚步,也尽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为了宽慰妻子,他摇头勉强笑了笑:“我没事,可能是昨天没休息好。”
看着他走到病床旁,拉开椅子坐下,护士才离开去隔壁病房。
季新月注视着丈夫疲惫的面容,轻声问道:“体检结果出来了吗?”
她平时工作忙,又经常加班,为了赶设计稿经常一熬就是一整夜。记不清是从哪天开始感觉到头疼的,起初停下来揉一揉太阳穴和风池穴后会缓解很多。后面慢慢变成习惯性头疼,偶尔会伴随着恶心干呕。
江景秋很不放心,虽然他自己也是工作狂,但却时刻不忘提醒妻子抽空去看医生。
那个时候季新月正处于事业上升期,每次都是嘴上答应,头疼起来了就剥两粒止痛片解决。最后还是被江景秋强制性带去医院检查,当时的结果明明说的是颈椎病引起的头疼头晕,就是正常的职业病,叮嘱她日常要多注意锻炼。
哪里想到,今天起床就感觉很不对劲,大脑胀得厉害,胸口也闷闷的,呼吸困难,她强撑着去洗漱,弯腰洗脸的时候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幸好江景秋还没出门,被洗手间的动静闹得吓一跳,立刻拨打急救电话。
好几分钟过去,也没听到丈夫开口,聪明如她,早已从丈夫进门的那一刻就觉察到端倪。
“恶性肿瘤是吧?”
江景秋动了动僵硬的身子,两手捂住脸,终于不堪重负似的一点点弯下腰,片刻后,才听到他压抑的哽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然后就是死水一般的沉静。
不知过了多久,季新月干涩的嗓音重新传来:“小熠呢?”
“我让妈送他去幼儿园了。这几天可能顾不上他,我跟妈说过了,让小熠在那边住一段时间。”
“唉……小熠今天应该吓坏了。”
江景秋用力搓了搓脸,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他抬起头,手肘撑着床,然后将妻子冰凉的手捂在掌心,努力忍住眼底的滚烫。
“我们的儿子坚强着呢。”
但他再坚强,到底也只是个小孩。
他才刚过完五岁生日。
看着父亲每天早出晚归,连本来的单休也被工作占满了,好几次他半夜起床上厕所,主卧室都没人,父亲不知道是又出去接活了,还是根本就没回来。
肿瘤扩散得很快,高昂的化疗费山一样压在江景秋肩上。找亲戚借了两次,后面大家要么找借口哭穷,要么就干脆不接电话。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把去年刚还完贷款的房子紧急出售了。
江熠跟着父亲搬到新家,一间三十几平米的出租屋,进门往里走就是床,没有添置别的家具,除了必要的小饭桌,就只有一张儿童书桌。
江景秋一天打三份工,基本上一天只吃一顿正餐。他自己省吃俭用,但对儿子的饮食喜好却是尽量满足。
会偶尔给他买别的小朋友都在玩的乐高积木;会在匆匆赶回家做饭的时候带一根糖葫芦;也会在熬完通宵眼睛都是红的,困得只想倒地就睡时,也不忘伸手抱抱他、亲亲他的额头说“爸爸休息一会儿再陪你”。
那一天,江景秋难得凌晨之前回到家,给江熠洗完澡哄他睡觉,江熠舍不得爸爸,心里很想让爸爸多陪陪自己,但他格外懂事,知道爸爸很累了,于是乖乖闭上眼。
江景秋洗完澡,轻手轻脚躺到儿子身边,头刚挨到枕头他就睡着了。睡着之后,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医生说是长期超负荷工作积累造成的猝死。
季新月神情凄楚地看着年幼的儿子,他整个人都是呆呆的状态,嘴唇发白,眼睛一时无法聚焦,像个丢了魂的木头娃娃。只一眼就令她这个做母亲的心痛如绞。
“妈妈……爸爸他……”病房里的时间总是漫长又难熬,好一会儿,江熠才浑浑噩噩地眨了眨眼,望向双眼通红的母亲。
“爸爸他还会醒过来吗?”
季新月咽下喉咙里涌上的腥甜,瘦削的手指温柔地摸了摸江熠的脑袋:“乖,爸爸他太累了,我们别吵醒他。”
一次次的化疗折磨得她生不如死,之所以能咬牙坚持到现在,完全是出自母亲的本能,母爱激发了她强大的求生欲。但丈夫的突然离世无疑打碎了她看似坚强的外壳,她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病是治不好的。
那么辛苦艰难赚来的钱无底洞一样花在她这个本就该死的人身上,太浪费了。
于是趁着意识尚且清醒,季新月努力睁大眼睛,将儿子的小脸认认真真地描摹了一遍,她没什么力气,但还是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像平时一样冲他微笑。
“小熠乖,妈妈跟外婆还有舅舅说会儿话,舅妈快到了,你出去接一下好吗?”
江熠不想出去,他就想守在妈妈旁边,他心里很慌很害怕。可季新月眼神里的鼓励与恳求,令他无法拒绝,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走出病房,江熠停下脚步,回头,季新月仍然望着他这边,眼里的不舍、难过、心酸、疼爱浓烈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淌出鲜血。
“妈妈永远爱你!”
小小的他像是看懂了母亲的唇语,扁嘴就要跑回病房,舅舅低头用力抹了把泪,迅速起身,把他连哄带骗地抱了出去。
“妈……今后小熠就拜托你们照顾了。景秋存的钱就当是孩子的抚养费,我知道这点钱远远不够,可是……小熠交给您我才放心啊。”
老太太伤心欲绝,说不出话来,只用力握紧女儿的手,颤抖着晃了晃,然后闭上眼,点了点头。
简单的葬礼过后,外婆收拾好行李,带着江熠搬来阳光小区,舅舅家。
楼道里,江熠被外婆牵着,沉默不语地往楼上走。邻居正要出门,跟他们打了个照面。
外婆打过招呼,又低头看他,摇了摇他的手:“小熠,叫陆奶奶好。”
“就跟言言一样,叫奶奶。”
江熠没什么精神,但骨子里良好的教养让他站直身体:“奶奶好。”
陆奶奶怜爱地摸了摸江熠的脑袋,叹了口气,说话时有意压低了声音,“秀姐,你可得保重身体啊!这孩子还指望你照顾呢。”
“唉……”
陆言初眨巴着大眼睛,一点也不认生:“小熠哥哥。”
然后他飞快取下肩膀上的皮卡丘小书包,在里面翻啊翻,终于被他翻到一颗没吃完的橘子味的糖果,他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把见面礼塞到这位新搬来的邻居哥哥手心。
“小熠哥哥,你以后就住在我们楼下吗?”
“嗯。”
“太好啦!我今天要去动物园看长颈鹿,明天我去找你玩儿好不好?”
“哦、好。”
陆言初很开心,挥手道别:“外婆拜拜,小熠哥哥拜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