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叔丁婶忙活起来,烧水煮小馄饨,其他人都围坐在桌前。李秀珠披着衣裳给大家倒水,不住偷眼看华东霆。
华东霆环视着这间套房,里外两间,外带小阁楼,一个阳台,没什么值钱东西,收拾的清爽,总体来说,还不错。
“不好意思啊,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能招待的。”李秀珠注意到了,有些难为情。
华东霆起身走到窗边,窗帘拉着,他掀开一条缝隙,朝外头看了看,随后才状若随意的说:“这屋子里的窗帘太过陈旧,也沉了灰,我明日找人过来换新的。”
李秀珠更难为情道:“那怎么好意思!”
华东霆拍打着手上的灰:“总不好一直吃灰,您身体也不大好。”
李秀珠忙说:“多亏了文医生,已经大好了。唉、文医生可真是好医生,妙手仁心的活菩萨,跟赵姑娘也登对,可怎么好人就没好报呢?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这时,阮安换了身家常衣裳,从自己小屋里出来,看也不看华东霆,坐在文医生身旁,对何星洲说:“老杜下午去拍了电报,要不了几天,赵爽姐的家人会从老家过来。到时候我们看看,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何星洲点头说好,可想到后面要面对的事情,满面愁容,忍不住叹气。
生离死别,切肤之痛,连亲人的遗体都没有,这让赵爽的家人如何承受啊。
丁婶的手艺没话说,几碗小馄饨很快便好,清爽的汤水,里面有紫菜和虾米,华东霆风扫残云的吃完,李秀珠又给他张罗一碗,他也没拒绝。
文医生却一口不动,他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把自己折磨的不成样子。
“文医生,你还是保重好自己,过几日,赵爽姐的家人来了,许多事情还需要你出面的。”阮安把调羹拿起来,递给他。
文医生抬眼望她,阮安对他点点头,他把阮安这话听进去了,这才缓缓接过调羹。
李秀珠红光满面,就坐在华东霆对面看着他吃东西,“那个,东霆啊,你怎么突然会到上海来?”她叫的亲热,看一眼阮安,试探着问,“你怎么晓得阮安在哪里?你们俩……不是今天才见面的吧,看起来不是,不然你也不会带她去什么酒会,还给她置办了这么好看的衣裳,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阮安来这里的?”
“姆妈。”阮安不想她说话。
李秀珠偏不停。“杭州的事情,你不会怪我们吧,阮安她那样行事,也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姆妈!”
“东霆啊,你晓得不啦,阮安她烧了我们自家的丝厂,就为了不卖给日本人,把日本人给得罪了,我们才连夜跑出杭州。她这个女孩子,是胆大妄为了一些,可那是日本人呀,他们陷害我们家,没安什么好心。”李秀珠越说越激动,“你可一定要跟你家大人讲清楚,我家阮安不是故意削你们家的脸面!”
华东霆说:“我知道。”
李秀珠立刻惊喜万分:“原来你知道的呀,那你是不是专门来找我们,找我家阮安?你们俩婚约的事情,是不是还作数?”
华东霆放下手里的调羹,有些认真的看着李秀珠,李秀珠满眼都是期待。
“婚约……”
他才刚开了个口,阮安黑着脸站起来。“华先生,太晚了,你该走了。”
“人家话还没说完,你怎么能这样失礼?”李秀珠赔着笑脸,“安安……”
阮安索性断了母亲的念头。“姆妈,没有什么婚约,那只是华先生的权宜之计。”
李秀珠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权宜……之计?”
趁着母亲愣神的功夫,阮安总算是把华东霆给“请”了出去。
昏沉沉的楼梯道光线暗,楼梯口正对的就是赵爽房门。门头紧锁,门口摆着地垫,外头还有她穿过的鞋子,一切都照旧,仿佛随时等着她归来的样子。
可人终究是再也回不来的。
阮安沉默的送华东霆下楼,到了楼洞口,连一声好走都不愿再说,转身就要回去。
“你打算做些什么?如果需要,我可以帮忙。”华东霆主动开口。
阮安站在门洞里头,略显苍白的面庞,有一种独特的清冷韵味。“不麻烦了。”
华东霆在她身后说:“你想找赵爽他们的遗体,我可以让人去打探。”
阮安的身形止住,她克制的深吸一口气,又转了回来,“华先生你又想做什么?何必一直跟着我,无论你想要什么,我这里都没有。”
华东霆无声叹气。“阮安,我说过的,不要对我有敌意。就像你说的,我也曾是一名革命者,我上过战场,面对过无数次这样的死亡。没能救下同伴和朋友的心情,我能理解,也懂你很想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你对我什么看法,先暂且放到一旁,先找到他们的遗体,也好让他们家里人带回去入土为安。”
“你以什么身份帮忙?是华家,还是别的什么身份?”
阮安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令华东霆倏然一震。
他只是一瞬间的异样,没逃过阮安的眼睛。
她浅浅发笑:“我早该想到的,你的身份不简单。你参加过北伐军,上过战场,你很会布局,刚从南京回到杭州,没要多久,北伐军就攻克了杭州。你能安排人时刻盯着我,从杭州到上海,我从来没有逃出过你的耳目。那天青云路上那么多人,你能轻轻松松找到我,还有你的朋友沈先生,做为一个开洋行的生意人,未免过于消息灵通,一早就了解赵爽的底细,她在做的事情。”
先前种种,一点点串联起来,一路回溯过去,只怕从嘉兴开始,那位她的世伯,给她名片,让她带着家人到安祥里找凤姑,也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原本,阮安心里有些隐隐约约的预感,这些都在今晚,见到凤姑看华东霆的眼神时,得到应证。
凤姑跟他是旧相识,两个人关系匪浅,彼此不见一点陌生,虽然他们之间没什么对话。
想必何星洲与文医生,也是他一手安排。不然刚面世的德国新药,市面上那么难搞,文医生怎么随随便便就拿得出来,就仿佛专门提前备好。
“还有那位小王爷,他从始至终都是冲着你来的,只是不巧,那天我刚好出现在茶楼。”
深夜的楼洞里,阮安目光低垂,表情沉静如水,她眼里没有审视,眼神也不锐利,就这么平缓的道来,却有一种无声的力量。
“我不否认,在来上海之后,我和我的家人受到了你的关照和恩惠,对于这一点,在此对你道谢,我并非不识好歹之人,也对你心存感激。”
华东霆屏住了呼吸,他是站在下面看她的,她就像那一截照进来的月光。
他知道她很聪明,但她这样聪明,总是给他惊喜。不过,看她此刻浑身散发的冷冽气息,她的感激,只是出自于她的教养,还是对他没半分好感。
“华先生,你想做什么,尽可以自行去做,也不必教我知晓,我们各自尽心便是。还有,今晚的事,也谢谢你。但是华先生,我不喜欢看戏文的。”
阮安言罢,丢下他径自走了,华东霆半天才醒过味儿,原来阮安怀疑今晚这事,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英雄救美。
倒也不全错。
以她的聪明,不难想到,为什么他刚好出现,必定是安排了人在盯,也难怪她会生气。
阮安上到楼上,还没进屋,发现母亲已经探着头等在上头,见她上来,跟在她身后说:“你跟华家婚约的事情,真的只是东霆的权宜之计?”
阮安折腾了这么一天,真的很累,语气便不太好。“姆妈,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个心。”
李秀珠怎么可能甘心。“可是,他都跑到上海来找你,还救了你,就算当时是权宜之计,我看他对你还是有心。”
阮安不想再说话,充耳不闻的进到屋里,何星洲已经带着文医生回去了,丁叔丁婶正在收拾。
李秀珠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对阮安的话自行屏蔽,自顾自继续讲:“那身衣裳可真好看,一定很贵吧。你说你也是,你跟东霆早就见面这事还瞒着我们,有什么不好说的,难为情啊。你这孩子就是这一点不好,什么事都不爱讲……哎呀,东霆这个孩子,我是越看越喜欢,长得好,家世好,人也有本事,还能放下身段来找你,一点都不怪咱们,真是明事理。要我说,你俩的婚事有戏,能成!”
阮安站在五斗橱那,将手里一杯水慢慢喝下去,借此掩饰内心的烦躁。等李秀珠兴高采烈的说到这里,她把手里的杯子一搁,转过身,淡若如水的说:“离开杭州的时候,我已经托了俞校长,在全杭州的报纸上发布公告,声明婚约不作数,我们家绝不高攀华家。”
“什么……”李秀珠一时反应不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与华家从来没有过什么婚约,从头到尾,不过就是一场闹剧。”
李秀珠陡然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你……还发了公告……你这是要把事做绝!”
阮安平静的点头,“发了,全杭州的人都看了,相信华家长辈也都看了。”
李秀珠身子摇摇欲坠,一张脸孔涨得通红,隔了半天,终于吼出来一句:“我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
阮安硬下心肠,回到自己房间,将房门紧闭。听着从外头传进来的母亲带着哭腔的指控,再回想今日种种,下了决断。等赵爽姐的事情一结束,不管母亲愿不愿意,都必须带着她离开上海。
要去到华东霆和玉璋,看不到,更找不到自己的地方,从此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
这两个人之间,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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