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默接到校领导通知的前一刻,她正在照镜子化妆。
坐在她对面的于晓老师惊奇放下红笔,从排山倒海的作业里抬头:“杨老师,今天好兴致。”要知道杨默八百年不带化一回妆的,平日最多涂个素颜霜,今天又是遮瑕又是假睫毛,本来就美的人现在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隔壁班主任郭老师调侃:“是谁把我们杨老师拐跑了吧——”她拖长语调,意味深长。几乎全校师生都知道高一数学老师王和胜在追求杨默,两个人是老乡,又同时在南州一中任教,男俊女美,甚是相配。据小道消息,前不久杨默还和他吃了一顿饭。
这句话落地,办公室几个老师相视一笑,不大的空间里回荡着善意的起哄声。
杨默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专心致志和假睫毛较劲。待画完最后一笔眼线,她幽幽抬头:“我只是觉得,今天天气很好。”说完,也不管众人反应如何,径自收了镜子,丢下一句“我回班里了”便往外走。
“这个点去班里干什么?”于晓瞥了一眼时钟,明明还没到放学的时间。杨默停下脚步,颇为无奈举着手机道:“防溺水宣传,都没注意?”
只要是在学校,几乎每一次放假校领导都会安排各种各样的安全宣传。寒假注意烟花炮竹安全、清明注意火灾隐患、暑假万不可去河边江边,年年如此。这次虽然是清明节,但是最近南江打捞上了一具尸体,据说又是谁家孩子溺水,学校紧赶出了一份溺水宣传,刚刚在大群里@各班班主任落实到位。
“校领导这傻X的,早通知啊!”
“他什么时候早通知过……”
众人兵荒马乱、骂骂咧咧起身,杨默此时又折返,帮这个老师收拾东西、帮那个老师找小蜜蜂。然后,和每一个离开的老师说再见。
于晓抱着没批改完的作业走到门口,又转身看着杨默:“你今天很不对劲。”杨默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咱俩认识这么久了,你如果有什么过不去的告诉我,记得哈。”
她不肯说,于晓也不强求。她们是大学室友,到现在成为同事,将近十年的交情。她太熟悉杨默的性子,冷又淡,仿佛没什么是她值得放在心上的。
“知道了,去吧。”杨默催促。她看着于晓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又带着某种眷恋看了一眼这间办公室,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高二一班正在上自习。说是自习,其实大家的心早就飞到了外太空,前排还有几个尖子生认真做题,后排已经放飞自我,抄起书本卷成话筒样子,深情唱着“敢问路在何方……”唱到一半,半透明的门浮现出他们杨老师的脸。
歌声骤停,全班像是有默契似的都闭了嘴。下一秒,杨默推门,讶异地抬了抬眉毛:“唱啊,怎么不继续了?”
"老师,我唱得不好听。"带头人栗风发干巴巴道。全班哄堂大笑,那笑声像是有魔力般,杨默拼命压住嘴角,佯装生气:“好了,我有事告诉大家。”
课代表举手:“老师,语文是不是没作业了!”
班里学生们听到这个,眼睛倏地亮堂。
杨默哭笑不得:“不可能。学校要求防溺水宣传,我先嘱咐大家不要去江边、河边,记住了!然后班委上台写字,来个人拍照,拍完咱们就放学了。”
宣传流程就这些,杨默布置下去后就任由学生搞。群里时不时弹出消息,不是催教案就是汇报工作,她看着自己手中的语文课本,胃里忽然一阵翻腾。
放学铃响,学生们一个个飞似的逃离教室。
夕阳落在课桌上,形成一道血红。杨默的身影笼罩在半明半暗之间,注视着她的学生离开。她已经在心里说了一万次再见。
和同事,和学生,和这个世界。
去往江边的路上,杨默边走边翻看着她的自杀计划。时间是从两年前开始,里面记录者各种常见或者不常见的方法,她尝试过、失败过,拖拖拉拉到了现在。
“你是老师啊?我闺女也是老师,教案一模一样。”
路过一个卖包子的小摊,杨默停住脚,和老婆婆要了连个肉包。老婆婆见杨默是老师,热心地又送了一个。
杨默抬手去拿,宽大的袖子隐隐露出她斑驳的前臂。
老婆婆欲言又止,杨默温柔笑了笑,把袖子上的扣子扣上,对老人家说再见。
西面太阳落山,赤红色火烧云灿烂。然而其余三面将暗未暗,这个时间很尴尬,人看不清人、看不清路,但是路灯却不会亮,整个世界一片模糊,像是从不存在世界这个概念。
南州一中距离南江这一段路并不长,但杨默走走停停,走了许久。她双手捧着包子吃,两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奔跑着撞上她,她们抱着的书本散落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两个学生慌忙地说。杨默的目光却落在了她们怀里那一本杂志上,准确地说,是落在“昼夜”这个名字上。
“我能看看吗?”杨默指着那本杂志。女孩欣然同意,兴许是遇到了同号,她话多了起来:“姐姐这是昼夜专访,你也喜欢他吗?可惜他从来不露面,就连专访也不露面……”
喜欢吗?杨默想起家里那一大排昼夜的书,波澜不惊地说:“不喜欢。”
昼夜,是中国新生代作家。其第一本散文集《但是》一经出版畅销全国,最重要的是那篇散文集是他在大学发表的。才华横溢、天赋异禀,就是太过于神秘,从不露脸。
“他很好的,姐姐这本送你了,再见哦!”两个女孩挥手告别。杨默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她们就没了影。
南江江畔,一片荒凉。
包子早早吃完了,昼夜的专访也看完了。白日正式落幕,城市亮起五光十色,跨江大桥闪烁着耀眼的橙光。杨默找了一块石头坐下,略带幽怨地看了一眼离她不远处的带着棒球帽的男人。
她和他几乎是同一时间到达的南江边上。只不过杨默两手空空,这个男人一手一个大黑包,到了地方就开始找树枝点火,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只鸡,架在火上烤。
男人很高,大概一米八左右。肤白腿长,宽肩窄腰。他穿着一个黑皮衣,里头套着一件黑色T恤,屈臂抱柴火时杨默能清楚看见那绷紧的肌肉。
天色更暗,江边逐渐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杨默抱着膝盖,心里很烦躁。她想让这个男人快走,但是实在没什么立场赶人。
难道要说,喂哥们,我要跳江,你给我让让。
手指狠狠碾过地下的石子,刺痛感引起战栗。杨默迫使自己冷静,又拿出了那本杂志。
“这么暗,你看得清?”
清朗男声在头顶上响起,杨默抬头,撞上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标准的桃花眼,眼尾微翘、水光滟滟,瞧着你的时候,会有一种他在深情注视你的错觉。
合上杂志,杨默移开目光:“看不清。”
她表现得冷淡,但是这个人浑然不觉。他坐在杨默身边,自顾自开口:“你也在等流星雨吗?听说今天有流星雨,但是我的朋友都不相信。”
“我等流星雨,是为了许愿。希望今年厄消散,没有人骂我。”他摸了摸鼻子,声音有些委屈,“去年太多人骂我了。”
杨默看向天空,漆黑一片。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夜幕是一块静止的方框,她不认为今天会有什么流星雨。
对方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怜,杨默漫不经心道:“嗯,会实现的。”
身边的人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只鸡和两瓶啤酒。男人搬来他的案板放在杨默面前:“刚才看你盯着它很久了,饿了吧?”
他撕碎那只鸡,撒上孜然、辣椒粉,又淋上不知名料汁,烤鸡的香气勾起杨默的食欲。她的胃蜷缩一瞬,也是直到这时才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饿了。
平日没有食欲,就囫囵吃两口;厌食严重时,干脆什么都不吃。往复多年,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啤酒泛起水汽,易拉罐的清脆挑弄着杨默敏感的神经。她一面应付着这个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意的男人,一面思量如何让他离开。
“流星雨什么时候来?”杨默问。
“十二点。”男人看了一眼表,又笑:“等不及了?”他热情和杨默碰杯,说遇到挚友难得,等待不再是乏味的事。
冷静一点点退却杨默的身体,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杂草般的焦躁。死亡明明近在眼前,但是她被眼前的男人绊着,无法挪近一寸。
有一瞬间,她怨恨起眼前这个男人。
好在夜色遮掩,他看不见她的恶意。表针一格格走,十二点过去了、一点过去了,没有流星雨。
男人状似无意看了一眼杨默,轻笑:“啊没有流星雨,我该走了。”他重新把东西装进包里,和杨默挥手告别。
跨江大桥依旧车来车往,灯火如昼。但那一片明亮和江边无关,杨默注视着男人的身影离去,然后毅然决然走进更深的黑暗。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身体急速下坠。无所依托的身子弯成一张弓,缓缓沉入水中。晃动的江水,将人间划开两个世界。
杨默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在心里不知对谁说抱歉。
希望明天不会有人被自己的尸体吓到。
抱歉。
在她彻底闭上眼睛的前一秒,又有人跳入江中。那个男人捞起杨默的身子,朝岸边游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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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坠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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