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米和斯瓦尔结婚已经有段时间了。
你能想象吗?那时候我们的小村子从未如此这般开心,好像我们全都是这星球第一批进化成功的智人,尽情观摩着上岸后的喜悦与毫无痛苦的未来。在那个寒风肆虐暴雪横行的一天,我们因为一对新人而齐聚一堂,十分大声地互相说着话,歌颂着除风和雪之外的一切事物,只要那事物能让我们快乐加倍痛苦减半,管它是母羊下崽还是老牛犁地,完全拦不住我们如火的热情。
我们从婚礼的将近前一个星期就开始过度兴奋。似乎总是这样,当我们得知我们这小小的几百人世界里有两个人要将他们的心脏合二为一时,我们总是那么欣慰,甚至感到喜极而泣。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祝福,对那二人做出的无悔的选择而感到有一股无所畏惧的信念喷薄而出,那种信念足以融化窗外厚得数不清的雪堆和狂风。
我们纷纷自发地为古米和斯瓦尔张罗着要置办的物品;好像那四面而来的风都变得香甜,好像那山谷里的枯草和变得晦暗的骨头都能开出鲜艳的花。我们带着一种堪比打赢内战和阻止了疫病肆虐般的感觉各自上路,给这对新人买回婚礼要用的东西,以至于别让这难得的盛事成为笑话——而是要让这喜气洋洋的日子变成我们来日蹉跎之时能回忆起的好时光,起码是一份动力,能让我们在火车上不被小偷偷钱,别累死在煤矿加工厂里,别被大鱼咬住了我们的弱点,别被生活啃掉我们的命运之根。
我们真是开心极了。一个人生命中的最大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时发现了自己的人生使命。那两个年轻人选择在这样的时代里结婚真是无比正确的选择。因为这样我们就能拥有彼此,彼此依靠,互相搀扶着,你放牛我割草,我们都要走向好日子。
大喜的那个晚上。
我们齐聚婚礼的新房。老人家们坐在高台,我们狂笑着把新郎官和新娘子迎进打点一新的新房内,四周都是红彤彤的,拉花高挂着,好看得能让人哭出来的新衣服都被我们拿了出来。此刻开始,我们不再孤独,我们同时忘却了窗外正刮着狂风暴雪,山外的平原上正有异族的侵略者流着他们的口水,我们的上级领导们正在关外忙着和我们自己的同胞拼命。
这里有一场婚礼,在大陆的东北角。深夜的钟声敲响。
我们大呼着万岁,狂笑,再接着狂饮,不少人哭着看着这两个年轻的孩子相拥并接吻,那是一种超越了个体孤独的孤独,在那一瞬间我们同时遗忘卧室里横行的蛛网,斜挂在我们胸口的劳作与创伤,流溢在我们骨血里的很多样毒药。好像自那一刻我们将永不分离。
感情世界里的孤独,有时候像黎明前沉寂的雪原,喧嚣都在梦里,温暖亦如此,声音落入风中,万劫不复。
雪原上正扇起一长段劲风,尽可能席卷这片山岭和我们的村子。我们难得见一次阳光。另一些怪事就是,我们总在开心的那一天过后,就又回到了曾经的状态,好像那狂欢是突然插入进来的,没有任何前奏,也没有任何收尾,来匆匆去匆匆......就好像我们的日子。
我们还能梦见一些什么呢?也许是一只刚刚来到这世上的羊羔,又或是维持了数个小时的午后暖阳。那是美好的东西,属于我们。
但我还是喜欢老式的火车车厢,能开窗子,硬座给你一种真实的触感,跟坐滑翔机似的。火车吭哧吭哧地穿行,窗外的景色如同一个绵延不绝的长句,文字是那些犁耙耕过的土地,结尾有个袅袅炊烟形成的感叹号。
古米在深夜抚着斯瓦尔的脸。年轻的两颗心脏轻轻地碰在一起。缱绻着。
问。孤独是什么?
斯瓦尔没能答上来。坐在她背后,从后方揽住她的腰的古米轻柔地拨弄着她的指尖。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持续思考的古米甚至因为难以找寻出自己问出的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径自流下眼泪。怪事。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人能利用自然界的力量,克服似乎不可克服的困难,人是地球上的王者,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和内心深处的东西。我们这群智人差不多都要接管这颗星球了,可与此同时我们还在思考明天的早饭。
在沉默中有一种风险就是,人们会开始想起最好不要去想的东西。
古米忽然就想到了总是由村外一个镇子上的邮递员送来的那一沓报纸。这份报纸每周出版一次,四版页面上满是有关捕鱼、天气、死亡、麻风病、草的长势、外国大炮的细节。我们迫切需要用来自世界各地的新闻让生活焕然一新。天老爷,怎么人家的生活每日都有新发现,怎么我们的日子不仅被时间和大山锁住了我们的四肢,还要为那些该死的畜生考虑了个半死不活?
古米打着蜡灯,从柜子的缝隙里抽出了一叠报纸。这几乎是我们这帮农民能够认识这个世界的唯一途径了。这上面有我们认识的母语,有简洁的词汇能让我们看明白,读出这些文字后,我们就能理解这些文字背后的信息,以及究竟意味着什么。
古米不是很懂那些新闻报纸究竟在说什么,只是在很费劲地为斯瓦尔念着什么。斯瓦尔并没有打断他,只是轻轻地笑,随着他的声调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左右摇摆。他的手臂依然轻轻地围着斯瓦尔的腰。他的微笑显现出难得的善意,正是这善意让这世界尚可栖居。
你知道的,手臂长在人们身上,是让人们可以拥抱他人的。
悲伤,因为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中,对于一个人来说,逃避真相所需的努力要少于直面真相。因为日常生活中琐碎的烦心事就能让人忘记,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有人被砍下双手,幼童遭到强|奸,生命遭到玷污。
再问。什么叫**情?
这个词语可是把两个人都难倒了。我们就这么在深夜里坐着,手里捏着很久未读的来自世界各地的信息。这样算爱情吗?可不可以等于年少时的我对着镜子做鬼脸,而年老时的我只能看着镜子对着自己做鬼脸?这样的扯平可以算作|爱情吗?
这是个多难的问题。谁能给出个真正的答案?农民们说牛羊健康就算爱情,学生们说老师别打我屁股就算爱情,老头们说今天有水果吃就算爱情,有钱人说有钞票花就算爱情,工人们说有工作有工资拿就算爱情。古米一直在自言自语着,说出了很多个可能性,又自言自语着推翻了很多个可能的答案。斯瓦尔依然没有打断他——而是看着他,温柔地笑着。斯瓦尔深知他生性既不合群,而又十分健谈,既希望不要见到任何人,又需要与人说说话,于是只好用自言自语来解决这个矛盾。大凡曾经历过孤独生活的人都知道,自言自语是情理中的事情,话不说出来心里痒痒的。对着空间发一通议论也是发泄的方法。独自大声地说话,仿佛在同心里的神对话。
神的名字,就叫斯瓦尔。
古米在农具店第一次遇见斯瓦尔,两颗年轻的心就这么相撞,像同属一颗星球的两颗行星,从下往上看他们亮着光,而从上往下看,却毫无差别。这可多棒呀,就在那一瞬间我们几乎忘却了一切,世界大战的开端,外国公馆的袭击案,图书馆失窃事件。我们就这么坐在全世界最孤独的一个地方,享受着最孤独的两个人互相分享着的孤独。与此同时,地球正绕着太阳飞行,大片大片的土地被火炮烤焦,而我们蹲坐在北纬五十度的双腿上,我的孤单和孤单的你。
这应该是爱情吗?
可是我们还活在一个战争年代欸。没有战争的爱情会不会变得更加甜蜜?没有战争的爱情会不会更加完整?我们会不会因为身处一个和平年代故而离开土地去城市打拼,甚至还能养育几个孩子?
一定是这样的。可能现在的现状还有些难捱。这场无尽的旅程我认为一定有尽头,不是我与你的幸福的终点就是你与我的幸福的终点。那时我们没有战争,没有疾病,没有狂风暴雪,有几个孩子,摆脱了贫穷,牲圈,山谷,我们要在一个特定的地方一起白了头,再一起走,什么都拦不住我们。我们的孩子会成为这世上最他妈幸福的一群人。
我们上中学的时候相爱,后来一直在一起。我们学习成绩都不好,都没考上大学,他爱看武侠,还有就是,跟我谈恋爱。我们都不起眼,没有人在乎我们,高考结束那天,我们都很沮丧,那天我们也没见面。他从考场出来,花了五块钱,买了一张游泳票,在游泳池里呆了一个下午,明晃晃的太阳下,他第一次哭了。后来他就开始了出租车司机的生活。
后来他跟我说,“遇上我是他这么大最开心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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