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恩尼和卢拉结婚已经有段时间了。
可是这么说有些不对,但是我们依然相信一次婚姻能给我们带来些什么,例如说一盒甜蜜的糖果,一系列结实而不会摔坏我们的屁股的家具,再算上崭新出炉的农具们,这些都能让我们显得更体面也更有气派,以至于不会让我们在日后的某一次有关鸡蛋打折的吵架上落得下风;在这片上帝都不知道在哪的地方,这称得上幸运。可与此成为对比的是,也有一些声音正告诉我们,婚姻并不是苦闷的日子里唯一的解药,也许我们并没有正握着打开幸福之门的钥匙又或什么解渴的药剂,而只是能拧开一把又一把地狱之门的大门钥匙,并且一旦踏入,不复回。而这之后,你有了孩子,你的生活接着被割裂,一切就这样发生,不是之前就是之后,你被迫和从前的生活告别,你的爱及其神秘莫测的力量被分散,它不再独属于一个人。
两种激烈而又尖锐的观点长期在我们的土地上针锋相对,有人坚信婚姻如同那五月的春天吹来的暖意,也有人相信那婚礼宛如从十月就开始一直延续到来年四月的寒风,这只会让本就遭了霉运的两个农村可怜虫更加要负担笨重且愚蠢的家庭。
你知道吗?
那风能把一切活物放倒在地,管你是什么力大如牛的世界摔跤冠军还是拥有巨大的能遮风避雨的别墅的公子哥,只要来到了大陆的这东北角,就进入了地狱。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十年来我们无数次见证胜利的希望反复易手,各种主义与制度让我们与试验田并无二致。十年来我们的日子没有任何人关心,真正为我们操心的也许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政客,而是那些政客们饿了许久的钱袋子们,和掌管我们的生存权的军阀头子们。
这是否有点像在这片土地上流传已久的关于结婚与否的旷世争辩呢?也许有人醉心的并不是结婚这件事,而是爱情这个虚无缥缈的玩意儿。至于以何形式向其展示,则完全与他无关。有人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是颓败生活中的英雄梦想。也有人说渴望拥抱的理由很简单,我们是人,而心脏是一块敏感的肌肉。可是我们的疲惫和日复一日的劳作总是在打磨和消杀我们的心力与信念,有时是在考虑田里作物的那些收成,有时又如田里的那些虫子们,日日夜夜祈祷着大人们可千万要放我们这帮小的一马。
迪恩尼和卢拉正蹲在田里啃着玉米互相傻乐。
这简直难以置信!
你知道这是哪吗?大陆的东北!可以说这是全国上下最接近天堂和地府的位子。我该如何向你阐述这里几百年发生的一切呢?一切却都要从风说起。
能让别人记住我们和我们所处的地方的,居然只有这里相当古怪的气候——别人说这里是地狱,我们却说这里是我们怎么都摆脱不掉的故土。每年从十月开始,奇怪的一只手就开始拽住我们的后脖梗子。天气逐渐转凉,再到寒冷,最后变成严寒。这个过程有时快得如同一颗星星和它刚长出的翅膀一齐飞出了宇宙的眼睛。那些从四面八方款款而来的风逐渐把这里换成另一副模样。一副能吞掉所有的模样。先前暑季所展示出的勃勃生机的外貌全都是吸引不知真相的外地人的假象,等他们一走,我们脚下的黑色土壤就开始使用她的黑魔法,开始施展谁都学不会的技法。
这时,最为要命的事情就要来了。那些风和降水就和小说里那些会秘术的黑影军团一样,把整个世界化妆成了我们从来没见过的样子。这简直是荒唐至极!我们的故乡前一秒还是满眼绿色到处都是金山绿水的样子,怎么转眼间就如同走进了一个灰暗的破巷子里?大山被夺去了健壮的生命,河水被夺去了四处流淌的本能,被冻得硬邦邦的冰块和滑溜溜的道路到处都是,开始像我们心里的恐惧那般四处蔓延并生根开花,盘根错节地长在房檐上,作物上,头顶上。而我们的土地和建筑,全都成了四处游荡的幽灵警察,四处观察着,监视着我们的日子,这只会让本就苦涩的日常劳作再添一副没人用的碗筷。
那是我们的家。
可那些风,那些能把很多瘦弱或染病的人吹到天上去,甚至是能把他们的生命给吹回上帝手中的狂风,以及那无论如何都不知疲倦,不知停止的雪。这些东西让我们无能为力,至多是外出打一壶酒,即便是如此简单的活儿,一些不幸的,或是对这样的天气毫无还手之力的年轻人和年幼年长的人,都会因为在茫茫雪夜或是在一个大暴雨的傍晚失足,又或是出了什么意外,从那以后几个家庭或是一群人就要离开这里。我们来,我们走,但总有一些人不走,就是要在这里扎根,然后坚持和这些掌握自然之力的怪手作斗争,有时会败下阵来,有时又像断了头的刑天一般,非要找出某个出路不可。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们这帮人和全国上下的老百姓比起来都有些不一样的原因。我们热情,这热情诞生于日夜狂暴的气候。我们的嘴里偶然吐出一些有节奏感的方言,这源于我们想要迫切地寻找来自故乡的黑土地里养出的同一副根茎。我们总是带着笑容,这依然和那些永远灰灰的风雪脱不了干系。都是为了在漫长的季节里活下去而锻炼出的技能。
迪恩尼和卢拉正躺在小屋里的床上数着窗外黑色天空的眼睛。
世界或岁月的本身就是由一系列说不清的事情组成的。对一些人来说,不论生活中肆虐着什么样的风暴,爱情永不破灭,永不褪色。日常生活中可以轻而易举毁掉一个人的琐碎事件,从来影响不到他们。可有些时候,我们太过习惯于略过爱情和幸福,总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我们的缺点或事情可能如何出错上。实际上,我们需要有意识地去练习快乐和喜悦。对于那些坚信幸福的夫妻来说,他们就是彼此最为坚硬的后背,这一点无可厚非;然而持续的疲劳似乎并不尊重诸如“意义”与“爱”这样美丽的词语——有时候美丽的词语对我们毫无帮助——它们反而像精美的包装纸,慢慢地在我们身上安营扎寨,包裹着,捆绑着,越绑越紧,慢慢将我们变成一具活木乃伊。这并非无稽之谈。想想这十年来我们身边结婚的人数,离婚的人数,以及出走的人数就能轻易知道答案。
谁又能轻易给结婚——也许这就是爱情的最高体现——这件事轻易地下定义呢?谁又能保证早早相爱早早结婚对一些人来说是霉运是诅咒?谁又能准确区分出结婚,爱情,幸福这三者彼此之间的关系?谁又能确信村子里的某个单身汉一定活不过下一次暴风雪来临之际,而这仅仅是因为他并不拥有一个妻子?谁又该完全确信村子里的一个女人在她正值花样年华的时光里选择嫁给一个只会砍木头的榆木脑袋就是她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光是看看从农村来到城市的流动人口数量,我们眼前就出现大片荒芜的土地,农民们毅然决然甩掉手里的镰刀,跳上一辆路过的大巴,绝尘而去,再不回头。我想象着空空如也的房间,灯泡亮着,闪着微弱的光;门口走过的奶牛哞哞直叫,听起来那么悲伤,她们的乳|房里胀满了奶水,挤奶的人却不见踪影。
有时我们选择跳过这种辩论,因为日常生活中的不堪重负经常让我们根本没时间去思考这些会让我们的脑袋冻僵的问题。为了不让我们的脑袋冻僵,大多数时候我们能想出的问题多半是把牛羊养得更壮,同时让自己稍微壮实一些,以及是否应该嫁娶这一系列彼此有关的事,而不是单独地去考虑嫁娶。谁又能确保那个女孩当真是自己的一生挚爱?也许我们只是在村口的一个售卖农具的小店里偶然彼此路过,难道这就是我们彼此私定终身的理由吗?难道我们就该要听信那些媒婆和传统习俗的话?相信那些话对我们的日子当真有长足的改善?一次风风光光的婚礼能让窗外恐怖的风雪停止吗?能让我们的庄稼丰收吗?能让异族的法西斯侵略者滚回他们的老家吗?能让我们的同胞停止互相砍杀吗?能让远方的那个小岛重回我们的身边吗?
迪恩尼和卢拉正拿着麦子的胡须编织着一匹小马。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昏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
现在没什么好讲的:没有博物馆,没有地方报纸,没有坟地,没有标牌,没有图书馆,没有故居或战场的遗址。村民们说起最近村里的一些发展,一家人可以一起种一片地,得来的收成自由买卖;他们带着骄傲,满足于没有战争、饥荒、土匪强盗和跟随政策变动的生活。
你想变老,变驼,变得无助,只能靠别人把你从雪里挖出来吗?不,我只想在年老之后,还能在月光和星光下,感受对妻子的深爱,我只想拥她入怀,不再醉心于其他,只想再和她一起生活一千年,依然爱她的眼和唇,那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在月光下,虽然老了,却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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