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地上都是蟑螂怎么办?」
宝香在看这个问题,她也敲了自己的回答。
「一脚踩过去。」
蟑螂可以一脚踩死,简青旭不行。因为简青旭不是蟑螂。
早晨八点,宝香坐在床边发呆,如果再不出发去机场,她大概率是要误机。
自从一周前买好了简青旭参演电影的路演票,她的行李箱就没有合上过——一直摊开在床和衣柜中间,每天都要经历一次誊空和填满。
雨断断续续下了两天,气温跌到谷底。
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对于没有暖气的南方城市,冬末的日子变得滞涩。
不仅坏天气让宝香打退堂鼓。
算下时间,已经七年没有见过简青旭。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大学假期在街头匆匆偶遇。
那之后他发来信息:“好久没见到你了。”
宝香真的不知道回复什么,犹豫了一夜才故作轻松地发送“是啊”。
旧手机换掉,聊天界面又变成一片空白,连孤零零的这两句话都不再存在。
宝香还是那个宝香,简青旭已经变成了一刷新就攻占她屏幕的宝藏新演员。长相好,身材好,学历好,国家二级运动员,演技不错还会弹琴唱歌。
虽然总能刷到他大部分是信息茧房的功劳,但简青旭确实够优秀,这点她无法反驳。
但是时间分开了线头,宝香离他越来越远。
说不上简青旭会不会留意到她,亦或者将她视为人群中一个模糊的点,才会在去或不去看简青旭路演这两个极端间左右徘徊。
人总是害怕只有自己自作多情。
但实际情况是,简青旭大概不会在人堆里发现她。她的自我烦恼都是杞人忧天。
宝香是个没什么仪式感的人,不必用这种方式向上一段青春告别。她把挑选过的衣服统统扔进衣柜里,打开手机准备开始退票。
首先是机票——
通话弹出来,是个陌生号码,她把手机扔到一边,不想接听。无非是叫她去派出所领她老年痴呆的爸。明明她爸有老婆,也有儿子女儿,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打给她这个不相干的人。
宝香挎着帆布包下楼,连续两日的雨停了,太阳在很薄的云层后边,晦涩的天亮成白色。
她想出去走走。
路过影院,看见简青旭的电影海报,他不是主角,被排列在后边堆叠的小人里。这不妨碍他成为视觉中心,第一瞥就硬生生闯进人眼睛里。
简青旭理着很短的头发,侧着脸,用一种很微妙的、他独有的、微微昂起下巴的角度看向她。
他的眉眼是低温的刀子,因为年龄的变化而成熟了。
耳机里的歌断了,电话又打了进来。
“别打来了,没空。”
接起,挂断,电子屏已经切换到另一部电影的海报。
——
惯性终于消失,飞机滑停时,宝香还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三四个小时前她还在家门口不远,现在已经落地在X市。
在影院门口,叫车,去机场。但她完全忘了机场很大,过了安检后在快速步道上使用物理疾跑,甚至三番五次想请求巡逻车送自己一程。
登机口远到令宝香绝望,脑子里莫名其妙在放“这就是冲动最好的惩罚”。
宝香是工作和娱乐都不出家门三里地的人,腿都跑软,差点没赶上飞机。她居然会为简青旭做这种事,简直可怕。
系上安全带时气还没喘匀,旁边的热情大姐想要和她搭话,看见她挂霜的脸,大姐假笑着闭了嘴。
X市是典型的西北城市,厚重、坚硬,色调很深。
宝香只背了那个帆布包,在摆渡车上随着转弯摇晃。旁边两个女孩叽叽喳喳讨论着下午的路演,很多词宝香听不懂。
不过她们叫简青旭老公,叫了一路。
宝香偷偷瞧了一眼,摆渡车到站,她顺着人流下车,坐在机场里想先搜一下两个女孩刚刚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划开手机,搜索的历史记录里挤着“路演是什么”、“路演电影票怎么买”、“路演提问互动”之类。
她点进搜索框,想搜饭撒,手指点到一半发现自己在敲“laog”。
如果不是输入法已经跳出那个词来,宝香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搜什么。
愣了两秒,把手机锁屏收进衣兜里。
坐在放映厅里时,宝香浑浑噩噩,像是梦游。
周围人群如火,为了咖位更高的主演而来,或者其他演员,也或者为了简青旭。
宝香格格不入,她是块敲不响的冰,冷冷清清凝固在角落。她手里空无一物,只抱着自己的帆布包,半张脸埋在深灰色的围巾里。
她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线下活动,甚至也不太关心明星演员娱乐圈,电视剧、电影和有声小说的功能差不多,是她画稿时的背景音。
放映厅里闷热,宝香很快把围巾拆掉,大衣也脱下叠在腿上。这是一部刑侦动作片,电影的后半段,简青旭的脸出现在银幕上。
镜头离得很近,能看清细密的睫毛。
他继续靠近镜头,类似一种亲密眷恋的视角,目光灼灼,侵入进她的边界。
宝香忍不住抬手摸自己的耳垂。
烫得发痛,像烙出的一块伤口。
“咔嚓咔嚓”,座椅猛地摇起来。宝香扭头,看见沾在毛衣衣袖上的瓜子皮。
邻座的男人蠕动了一分钟,终于把屁股对准舒适的位置。
他掏一把瓜子,“咔嚓咔嚓”。
——
片尾曲还未放完,放映厅灯光亮起,幕布上的画面变成浅浅一层灰白。主持人进场,路演要开始了。
热气随着灯光更加眩目浑浊,刚戴上的口罩内侧一片湿冷。
眼镜一直在起雾,怎么都退不下去,她几乎如个只能闻声的瞎子。
邻座的大哥噗呲噗呲喷瓜子皮,有几片落在她大衣领子上。
宝香感觉自己已经到了临界点,扯下口罩,喘出一口气来。
台上站着简青旭,她不想闹出什么大动静。
女演员挥手问好,大哥吹了个快断气的口哨,嘎嘎笑起来像只得病快断气的鸭子。
“乔乔!乔乔——”
前排两个女生嫌恶地回头,生怕沾到他的口水都要染病。
“乔乔乔乔乔乔——”
宝香忍无可忍,抓过男人手里的瓜子袋,咔嚓咔嚓脆响。
男人愣住,狐疑扭头,见自己的瓜子已被团起来塞进圆筒里。这哪里来的神经病嘛。
“哎你——”
她转头,一言不发,雾气慢慢从镜片上消散,露出一双冰火淬成的眼睛。
就问他还要怎样?
咬人的狗不叫。男人即将脱口的话硬生生顺着喉管倒流回去。
出门在外,谨遵幸福者退让原则,想到老婆孩子车子房子,他吞咽口水,懂事地点了点头。
宝香看了他三秒,没有纠缠,她的侧脸浮着融融的灯光,竟是沉默清澈的。宝香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很平和的人,假如没有被冒犯的话。
她挂掉一个刚打进来的电话,把号码拖进黑名单里,拍拍大衣上的瓜子皮,余光里脚下都是碎屑,如生活一般杂乱无章。
台上主持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宝香听见周围都在欢呼,她不停地扶着眼镜调整位置,总觉得鼻梁被卡住住了,不太舒服。
悄悄抬起的眼睛藏在镜片后边,她看见简青旭站在灯光里。
七年未见,他变了很多。
宽肩,长腿,窄腰,厚实的胸膛撑起衣服。好看周正的脸庞不见稚气,浓重的眉眼有些漫不经心。
他个子高,站在边上,穿着印了电影名的黑色长袖T恤。疲惫,简单,但还是惹眼。
宝香位置靠后,眼镜很旧,没有看清黑板这个需求后,能否看到1.0就显得不那么重要。现在看着简青旭有重影的脸,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近视度数大概又涨了。
心情无法形容。
宝香从未想过他会做一个演员。她以为简青旭会做个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或者接着游泳,追求竞技梦想,再或者念书,留在大学做个老师。
而不是站在无死角的目光下,任自己的一厘一毫都接受剖析。
十八岁的简青旭,用他的眼睛审视全世界。
以前的宝香比现在还刺儿,但她也会忍耐简青旭。
简青旭没事就敲她桌子:“宝香。”
她抬眼,他盯着自己,眼神呛人,像在球场上被恶意犯规后起身推人那一下,像要把她先炸后涮生吞活剥。
宝香捏着笔,他又莫名其妙自己乐起来,笑得肩膀打抖,扬一下下巴,用咄咄逼人的笑脸问她:“尺子,借一下。”
宝香拉开文具袋,抽出尺子放在他手上。
简青旭摊开手心,看着直尺,又看她。
“宝香,三角尺。”
“唰”地拉上拉链,她直接把文具袋扔过去,简青旭在脸边单手接住,一上一下地抛。
宝香爱惜的文具“哗哗”碰撞,她平静的脸露出急色,眼睛跟着一上一下。
“宝香。”
“你打扰我学习了你知道吗?”宝香“啪”的一声把钢笔放下,几点斜飞的墨汁溅在作业本上。
简青旭眼睛下垂,照着倒转的文字,念宝香压在作业下的小说:“奈美江伸手到同一个地方,指尖碰到了什么。”
他又抬起眼,笑眯眯的很吓人:“你在学习课外知识啊?”
宝香把作业本拉下去,开始抄古诗。
二十分钟后,简青旭又开始敲她的桌子:“宝香。”
宝香知道,如果她不抬头,简青旭就会一直烦她。她歪着头,看他到底要怎样。
简青旭把她的文具袋放在桌上:“还你。”
宝香看着自己的文具袋,这个无聊的人,给她每根笔上都绑了水蓝色的蝴蝶结丝带。
简青旭就是这样的人,他的好兄弟也个顶个的烦人,他们是群公子哥外加体育狂热教徒的复合团体,标志是五花八门的昂贵球鞋,又招摇又讨嫌又受欢迎又让人绕道而行。
所以她很好奇,十八岁的那个下午,她从宿舍收拾东西搬离,简青旭隔着很远喊她的名字,那时他究竟要说什么。
现在的简青旭在台上说着拍摄时的趣事,宝香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感觉只有自己还留在昨天。对于简青旭来说,她或许很远,也许会被他看见,也许不会。
“徐导说你这样不对,你得……”
他的目光扫过几次,但没有停下,侥幸一点点落空。
“……有一种散光的感觉……”
心沉入很深的地方,被醋泡着。
“你就眼里有重影。”
宝香有点想退场。
“就会很迷离。”
她左右看看,猜测假如悄悄猫着腰出去,应该不会打扰到别人,回头时她看到简青旭目光又扫过自己。
然后那目光扯回来,钉在她脸上。
简青旭看见她了。
他停了一瞬,嘴角轻轻扯动,眼睛眯了一下又睁大,眼中散开的光开始凝结,刺穿了皮囊。
还是较真的样子,甚至有一丝局促的诘问。
他轻咳了一下,露出无所谓的笑:“谢谢大家。”说完后才想起自己忘记说点眼药水的事情。
宝香眼睛不自觉地下移,眼睑用力抽搐了许多下,目光又抬起来。
她其实不喜欢和人对视,尤其是简青旭。
他一直盯着某个点,前排有人好奇地转过来,瞧简青旭在看什么。她头偏开,把发绳揪下来又扎上。
简青旭视线移开,又折返,看见宝香低着头拨弄手机,另一只手还是如从前那样喜欢躲在衣兜里。
她脸庞苍白,双颊红得病态。
像日出时开始散去的秋雾。清澈飘渺又虚无,唇边应该还留着那颗漂亮的痣。
她开始围围巾,简青旭嘴角勉强扬着,她要走了。
但她一直安静坐着,等到路演结束大合影。线下活动气氛很好,人群层层叠叠套成半个空心圈,简青旭在飞快地签名,手里拿了不少礼物。
看到他如今的生活,宝香想到自己空洞的日子。
时间确实过去了。多年的心结就算不解开,也被扯长变形到慢慢终结。
雾散去,她脸上露出笑容。
简青旭抬头,对着她的眉眼弯弯。心跳如擂,他忍不住想,宝香是为他来的。
“简青旭!简青旭!要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简青旭!可以合影吗?”
“简青旭……”
签名、合影、笑着打招呼、照顾好影迷,做好正事,就要离开放映厅,他又不自觉抬头瞥一眼。
那个位置空空。宝香走了。
——
晚上八点,宝香从商城门前路过,手里抱着刚买的轻乳茶。路上很拥堵,好像这里的路演刚刚结束,她逆着人群挤出来,拐到小巷里。
她在X市上过大学,对这里很熟悉。从小路进入大学侧门,穿过校园回到大路上,过了马路就能到订好的酒店。
“宝香?”
身后有人叫她。
宝香转身,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程徜?好巧,你怎么在这?”
男人走过来,穿着一身黑,带着金边眼镜,褪去二十岁出头的青涩,只留下纯粹的高大漂亮。
“我留校了,当然在这。”
程徜看看她左右,还是孤身一人:“好久不见,你回学校是有事吗?”
偶遇在大学外,难免他会这么想。宝香也乐得如此:“没有,就是想回学校看看。”
气氛有些尴尬,宝香不是健谈的人,程徜大多时候也都沉默。
干裂的风横冲直撞,她眯起眼,鼻尖发红。程徜笑起来,眼睛明亮:“走,好不容易见一次,一起吃个饭。”
宝香眼神犹豫,在风里晃来晃去。
程徜可不像她,是孤家寡人,记忆里的他总是和别人挽着手。
名字到了嘴边,就要问出来。程徜笑容也僵了,他知道宝香想问谁,低头扶了一下眼镜:“我们分开了。”
曾经班上的模范情侣,是这样的结局。
别人的私事,宝香不好打听。
灯牌投出白蓝的光,几条橙色夹在中间,大学侧门的路上开满了小饭馆,她指指远处,移开话题:“那家炒菜挺好吃的。”
大学四年,宝香是这家川菜馆的常客,那时她和老板很熟,老板还会叫她夹自家做的红烧肉吃。
但现在老板已经不记得她了。
时间会稀释记忆。
程徜坐在对面,和她聊起上学时候的事,迟到、早退、挂科、卧谈会,宝香才知道,男生宿舍也挺八卦的。
手边的手机亮起来,宝香瞥上一眼。
「简青旭:我好像在路演看见你了。」
她手指挪过去,探到他的名字上。
“有人找?”
宝香按下侧键,抬起眼笑着摇摇头:“没事,忘记关推送了。”
像是为了反驳,手机应声亮了,给小偷拉开白炽灯,冷色的光很刺眼。
「简青旭:我工作结束了,要一起吃饭吗?」
「“简青旭”撤回了一条消息」
「简青旭:有空吗?」
程徜垂着眼睛:“你先忙,忙完再聊。”
宝香拿起手机,苍白地解释:“是家里的消息,你知道的……”
她的家里不怎么太平,闹到过学校,程徜作为班委也帮忙处理过。他很知趣地没有再问,就像她也不问。
宝香像被赶到绞刑架上,点了几下屏幕假装在回消息。
通话邀请弹出来,标着“简青旭”三个字。
她果断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屏幕洇出一圈光。熄灭、点亮、熄灭、点亮。
如心脏。
宝香抬头和程徜说话,夹了一筷鱼香烘蛋。
宝香读的小说是《白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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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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