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香,你知道吗?程徜就像一颗白菜。”
“我一直剥一直剥,剥到菜心。”
“发现菜叶被啃烂,发现里面爬着条菜青虫。”
“我讨厌虫,我其实可以把白菜扔了明天再买颗新的吃。”
“白菜值多少钱?我难道吃不起?”
“如果是别人说菜里有虫,我会告诉他大不了扔掉别吃。”
“但那是我的白菜。我挑选、花钱,把它提回家,告诉爸爸妈妈我学了新菜,我一叶叶掰开洗净,想要烧个汤喝……可是无论喝汤还是扔掉,虫都爬到我心里了。”
“虽然它不值钱。”
在驶向医院的车上,步雪翻来覆去说着白菜的故事,似乎爬进心里的虫也将她吃掉了。
千疮百孔,从内枯萎,即使外表完好如初。
宝香坐在长廊里,步雪的话挥之不去。她固执地住在宝香的脑子里,自言自语的小鱼钻进耳蜗的礁丛,穿过左耳到右耳,游弋回荡。
伤口已经处理好,警察简单了解了事情原委,现场有监控,而且——
步雪和程徜是领过证的合法夫妻,只是他们是上个月偷着领的。
宝香心里堵着一口气,连眼镜上干涸的血迹都没心情擦掉。
椅子一晃,简青旭挨着坐下:“你要是接我电话——”
宝香拉起衣领把自己裹成茧,茧斜倚着,如同被捆在抱被里的孩子。
她关着耳朵,压根不想听。
他顿了顿:“宝香,我这还是有点疼,帮我看看。”
她转过头,简青旭抻长脖子:“是不是还有血没擦干净?”
岂止是没擦干净,他俩像从屠宰场出来的,双手只是随便冲过,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圈圈变黑的血垢。
宝香从包里拿出一包抽纸,撇在椅子中间。
自己擦,用意明显。
简青旭拾起那包纸:“看不见。”
“开前置。”宝香简短三个字,拒绝,连法子也给他出好。
他惺惺闭嘴,抽了五六张纸,盯着宝香看了半天,她一动不动。她凝固着连同脸上的血迹,飞溅出去的,血管痣一样的,不小心抹开的,他伸手,轻轻擦过宝香的脸颊。
隔着纸,她的皮肤柔软地陷下去。
如同白色的沼泽。
宝香不耐烦转过脸,撞上他憋笑,简青旭抬手,落在另一边脸颊上。
刺鼻的灯光。
眩目的消毒水味。
空空荡荡人影幢幢。
简青旭的眼睛星星一样,白色沼泽恼羞成怒沸腾。
“简青旭!”
宝香话没说完,简青旭毫不客气擦在她嘴唇门牙上。
她连呸了好几下,把纸屑吐出去。简青旭笑得发抖,抬头手指绕着脸画圈:“前置,开了。”
“哎,等等,前置还没给你擦眼镜呢。”
宝香不想让他再祸害自己,摘下眼镜哈一口气,捏着围巾一角把血擦掉。
简青旭一刻也不消停,自己擦了脸又用胳膊肘碰她。
“我们得等到什么时候?”
宝香裹着衣服:“不知道。”
“可是我饿了,我还没吃晚饭。”
他等了半分钟,看向她认真重复:“我饿了,我还没吃晚饭。”
“哦。”
搜搜两边衣兜,她只找到一颗软糖:“要吗?”
“几岁了还吃这个?”简青旭嘴上说着,手倒是自觉。扯开很多年都没有变过的塑料包装,扔进嘴里,酸角味,黏在上颚。
酸角,有了汽水,有了果泥,她还是装着这种有点胶质感的软糖。
没有变的味道,没有变的宝香。
眼镜还是上学时那副,脸有些消瘦,以至于眼镜总是挂不住滑到鼻尖。她用永不过期的眼神扫向他:“不想吃别拿。”
简青旭笑着咀嚼,看着她快生气的脸,忽然沉默。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笑意沉底,在黑色的瞳孔中越陷越深。
倒映的灯光于漆黑的池中伸长双手,摇摆,挣扎,求救。
他抿嘴笑笑,眼睛弯成月牙:“我去问问什么时候可以走。”
左转,再左转,追着争吵的源头去,根本不会迷路。
晚上的医院格外冷,风在回字楼里打转。
简青旭听见猫似的脚步,回头见宝香跟来。
她手里捏着包,围巾挂在脖颈上,一直垂到膝盖。时间过了零点,她望着挂了电子钟的那边。
温文又清高的步教授宁可要女儿去坐牢,也不愿攀着他女儿吸血、让她未婚怀孕又流产的男人出示谅解书,好真正踏进步家家门。
程徜的父母满脸堆笑,让亲家消消气,都是一家人嘛。
从中撕心裂肺出步雪的哭声,哭过又笑。
宝香好像在看一出狗血淋头又灰色幽默的短剧。
可主演是她的同学,她的老师,她所熟悉的、活生生的人。
——
凌晨快两点,老板在考虑要不要报警。
血淋淋的一男一女坐在他的店里血淋淋地涮火锅。男的脖子上有伤,小姑娘手上有伤,如果不是抽象艺术那一定是小两口打架。
啧,怎么能把人家姑娘打成那样呢。
看着人模狗样毛光水滑挺正派帅气一小伙,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老板,拿盘鸭血。”
“等着。”
老板掐了烟,亲自上菜。白碟子摔在桌上,鸭血跳起来,在空中甩三下花绳落地。
简青旭从碗里抬起头,嘴里塞着一团油麦菜。
老板往后溜一步,但好人可不能怯了场。
“你这小伙,以后不许打老婆了啊!”
宝香呛着,叮铃哐啷按住快倒的碗碟,满嘴肉卷和麻酱咽不下去,只能趴在桌上拍胸口。
“蒙蒙——”
简青旭抢着辩白,两个字出口,含含糊糊,他嚼嚼嚼死命吞下去:“什么打老婆?我们这是见义勇为弄的,刚从医院出来。”
老板斜睨了半天,半信半疑:“真假?”
宝香两腮鼓满,无言地啄米点头。
简青旭看着老板走回柜台后,嘀嘀咕咕接着抽烟,转头瞧宝香,脸埋在碗里,筷子噌噌往嘴里划。
“哎,哎,你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她点着头,筷子伸到红汤里,夹上满满一筷。
行,说了也没用。
但还是再次强调:“没人,和你,抢。”
宝香听到了,宝香用嚓嚓的咀嚼声回应。
简青旭摸出手机,对准宝香报仇雪恨吃饭的模样,连按十几下,又意犹未尽地录起视频。
胡吃海塞后,空虚的胃终于被填实,宝香的脸被蒸红,馒头一样吸饱水蒸汽,变得松软。
她低着头打呵欠,泪花闪闪。
“吃饭那么用力,手该疼了吧。”简青旭盯着她的手。
大脑连续运行到过载,宝香对痛感已经麻木,抬眼瞅着简青旭,他笑得很欠揍。
他双手拄在椅子中间,习惯性扬下巴:“住哪?我送你回去。”
“不用,”她抽纸擦嘴,“在酒店门口被拍到不太好。”
虽然简青旭不算出圈,但到底不是查无此人。
“那怎么办,我已经拍了。”
他拿着手机欣赏:“嗯,大家都夸你呢。”
宝香噎了一下,什么意思。
她掏出手机点开这王八蛋的社媒——完美四宫格,一张自拍,一张竖大拇指自拍,一张贴了纱布的脖子以及自拍,一张染血的外套。
配文:「见义勇为的勋章」。
往下滑,置顶了宝香头按进碗里的照片,贴心地虚化后头顶贴上蓝色蝴蝶结贴画。
他高兴地发了一串干饭emoj,后边是「和我那三口一头牛的超勇夺刀队友」。
“简青旭。”
“嗯——”
“我杀了你。”
——
上一次一起吃火锅是很多年前。
十六岁的宝香坐在对面,鸳鸯锅里双色汤底翻滚,烟火气滚滚向上。
她的脸清晰又模糊,嘴角勾着浅窝,像小小的涟漪。
唇边的痣惬意地陷下去,很久没有浮上来。
高一期末文理分班,老班级组织聚餐,简青旭打了会儿球,差点迟到。他坐下看见宝香,她正安静听着身旁的同学说话。
他对宝香的印象很深。
入学第一天他坐在进门第一排的位置,回头看未来的同学,她在中间偏后,摒弃嘈杂的声音抬头与他对视一眼。
清澈的眼睛,玻璃一样,纯净,坚硬,冰冷,没有裂痕。
青春期的感情多到泛滥成灾,何况宝香那么漂亮。
他看见有男生在她的桌角放上薄荷水,她什么也不说,起身穿过课桌间的羊肠小道,将水放在讲台上。
简青旭抛接篮球,歪着头,她回座位时眼睛掠过他。
他和宝香从没说过话。
一个原因是座位离得太远,一个原因是她看上去特别文静内向,只和同桌女生或是初中就熟悉的同学粘在一起。
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聚餐已到尾声,他看见宝香一个人往西走。
简青旭鬼使神差跟在后头。
宝香过了天桥,在报刊亭买份杂志,转头在动漫店门口翻找铁皮徽章,顺着建设路往下,行人时多时少。
刺眼的夕阳,发亮的云彩,楼宇林立的阴影间穿插着橙色的不规则几何图形。
宝香在夏日的街头,拉着纤细的长长影子,头发熠熠发亮,随风轻柔地漂浮。
她停住,抓着包带转身。
“你跟着我干嘛?”
简青旭没一点被发现的羞愧,慢悠悠走过去,低下头靠近,眼睛毫不避让。
他闻见宝香搽在脸上的郁美净的香气。
“谁跟着你了,这条路是你家的?搞笑。我回家。”
这就是他一生中和宝香说的第一句话。
强词夺理,像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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