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熙和郑旭然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阳光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5月21日这一天是他们领结婚证的日子，为什么选这一天其实没什么特别，因为5月20日这个火爆的日子预约满了，他们又不愿意再选别的时间，就往后顺延了一天，就定了21号这一天。早上他们踩着点来到民政局，不清楚状况的他们以为在网上预约了之后就不会有人插队，没想到这一天来领证的人特别的多。长长的队伍排到了门外。他们精心准备了一大包喜糖准备在领证的时候分发给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结果轮到他们的时候，工作人员很平淡的说：“把身份证户口本拿出来，表填好了没？拿出来”这个在他们心里充满仪式感甚至有点神圣的时刻，在□□人员波澜不惊例公行事的口吻中草草的结束了。不到两分钟，两个盖着钢印的红本递到了他们手上。而那样的瞬间，跟心里放映了无数次的电影画面相距甚远。他们沉默的拿着红本，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上面的信息，也来不及发放袋子里的喜糖就被后面排队的人挤了出去。郑旭然一只手从程熙手中拿过结婚证小心翼翼的放进背包的隔层里，一只手拉着程熙往外走。
南方的高温天气如期而至，领完证已经快到中午，正是酷热的时候。“咱们吃点什么去吧？”程熙望着郑旭然说道，她一直都是这样，不是个有主见的人，很小的事，她也会习惯性的问她身边的这个人。“去附近看看有没有方便点的饭馆”郑旭然想都没多想说道。他是个极其节俭的男人，即便是再特别的日子他也不会想着去“破费”一顿。没走几步，两人不约而同看到了路边一家东北饺子馆。一进门，骤凉的冷气让人不禁打了个激灵，汗液紧贴着的衬衫刹时腾空鼓动起来。仿佛一只拉拽他们留于此地解决温饱的手。“就这家吧”郑旭然一鼓作气瘫坐在餐椅上，不想再出去受外头烈日毒打的松懈模样。程熙也坐了下来。随手翻了下桌上的餐牌，招呼老板来了几两酸菜猪肉馅的饺子。两人各自掏出手机，准备拍结婚证发朋友圈。不一会功夫，点赞人数急速增加。连通讯录犄角旮旯里平时少有往来的僵尸网友也顺道留下了一个个红心。结婚领证，果然是人生的高光时刻。它融汇着太多的祝福和温暖。可是这样的温情时刻平摊到那些漫长无边的蹉跎岁月之中，却又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饭后，两人乘坐地铁回了出租房。房子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面，没有电梯，又处于顶楼。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两人已精疲力尽。顾不上换上拖鞋，郑旭然已经朝沙发扑了过去。程熙换上鞋走到他身边，用手拍了拍他的腿，示意他换鞋，旭然不情不愿的松开鞋带换上了家居拖鞋。
就在这时，郑旭然手机响了起来，是他妈妈打过来的微信视频，他顺势接了起来。
程熙慌忙走进了洗手间。她关上洗手间的门，有点默然的站在洗漱台的镜子前，外面一直持续着旭然和他妈妈的视频对话，关于领证的细枝末节，关于婚礼的筹备，以及一些与他两无关的老一辈的家庭琐碎，母子两聊得不亦乐乎。只是隔着一扇洗手间的门，程熙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被孤立感。从谈恋爱开始到如今，她一直不喜欢参与到他们母子的对话中去，甚至很多次在他妈妈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会下意识的回避到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去。心里会默数着电话的时长，有时候聊得久了，她对郑旭然会心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寒和不满，并且这种情绪会从她的表情以及肢体语言全方面很直白的流露出来，最终成为两人之间一根根扎下去的刺。慢慢的变得难以消解，不可融合。
此时的程熙，把马桶盖翻转下来，坐在了上面。她打开手机，没有一条消息，她往上翻了翻，只有妈妈简短的微信祝福，仅仅只是“恭喜”二字，别无其他。外人看来，或许并不会觉得这是亲生母女之间的对话。至于程华明，她的父亲，更是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这一天直接没有出现在微信对话框里。她一直与这样冷漠的原生家庭相处并抗衡着。强势并且喜欢擅作主张的母亲，情感淡漠不善言辞的父亲，敏感偏执没有主见的自己，三个人仿佛一道永远也粘合不到一起去的混合大杂烩。汤是汤，料是料，出来的味道更是五味杂陈，使人食之无味，难以下咽。她突然想起某个真人秀节目里的嘉宾说过的一句话：“给孩子最好的教育就是爸爸爱妈妈，妈妈爱孩子”她心里突然升起一阵酸楚，她的爸爸不爱她妈妈，她妈妈也不爱她。所以26岁的自己，长成了一个看到自己的老公给婆婆打电话会感觉到被孤立的缺爱小孩。已经是成年人的她，心里却有着一个巨大的黑洞无法填满，那个黑洞不能轻易触碰，一触碰就有一大堆让人心绪不安的过往张牙舞爪的现出原型吞并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温柔城堡。她慢慢的知道她的心理是有病症的，从她与这个世界一点点的接触开始，从她与朋友的聊天中得知自己与父母的相处方式与他们大相径庭开始。从一次次恋爱经历中，她极度缺乏安全感，会把自己的男朋友当成自己的唯一开始。她明白了她的心在成长的途中受到过隐形的创伤，而她从未治愈过。直到遇到郑旭然，他会在她穿高跟鞋的时候，怕她后脚跟磨脚，默默买来创口贴贴在鞋的内壁上。他会耐心的解释手机里女同事发过来的信息，也会在短暂的出差中带上她一起，把她安置在附近的住所，告诉她开完会就回来。第一次向父母公开他们的恋情的时候，母亲在电话里问：“他是做什么的？收入怎么样？学历如何？家里条件好吗？”她的心里却只想到郑旭然那张温暖的笑脸，穿着干净的衬衫，在阳光里对她张开手臂轻轻地将她抱在怀里。那样的稳固和安心。至于母亲问出的问题，提出的条件，她想都没想，就一笑而过了。因为从前母亲的爱是1分，父亲的爱是1分，他们加起来也只有2分，但是郑旭然至少给了8分，8分的爱足够弥补26年来心里的那个黑洞了吧。程熙无数次的这样想着，心甘情愿又幸福美满的嫁给了一无所有的郑旭然。
门的那边，旭然的声音响了起来：“老婆，你怎么一直在卫生间不出来?刚才老妈问你来着”程熙这才从纷繁复杂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因为领证前夜失眠而此刻有些精神气不足的脸庞。早上出门前化的精致妆容也已只残留了些许轻描淡写的痕迹。她知道门外视频的母子两终于结束了对话，接下来是属于她和郑旭然的“新婚之夜”。她欠了欠身打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倚靠在沙发靠枕上的郑旭然张开双手抱住了她。他絮絮叨叨的说起刚才电话里的内容，程熙没有在听，只是享受着他怀里的温暖，一点点将郑旭然抱得更紧，仿佛她一松手，这样的温暖就会不翼而飞。
踏实安睡之后的清晨，被闹钟振醒的两人腾的从床上坐了起来。郑旭然顺手按掉了闹钟的开关，程熙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阳光照了进来，上班时间也进入倒计时。两人迅速地洗漱完毕整装待发迎接着苦做牛马的一天。郑旭然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厂，但是收入也算可观，但这可观的收入匹配的工作量也是巨大的。简而言之，透支身体赚辛苦钱。相比之下，程熙的工作在工作内容上就轻松得多了。她从毕业开始就在一家国企做财务工作。工作不是太繁忙，只是公司内部的人际关系处理起来会比较复杂，而她这样敏感的性格，多多少少与圆滑世故的工作氛围不相适应。几年下来，已身心俱疲，而这份疲惫却与工作本身无关。她多次想要辞去这样一份工作重新寻求新的职业机会，但是大环境中的不稳定因素又牢牢地将她牵制在这份看上去稳定安适的工作中。她想，或许她还会被套牢在此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某一个机遇能将她解放出来。
一路的辗转地铁之后，程熙急冲冲的赶在迟到边缘按指纹打了上班卡。迎头却撞上了“秃头李”，“秃头李”是她们部门的领导，是个非常官僚的中年男人，一向对不谙人情世故的程熙颇有微词，这会撞见她这副着急忙慌的样子，斜眼审视了一下她，用一种不容忽视的严肃语气质问她道：“今天你怎么没穿工服？昨天检查组的通知不是传达给你们了吗？今天有市里的领导要来审查工作，办公室的人员都需要穿工服”一连几句劈头盖脸的问询和责备让程熙感觉到无地自容。正在这时，方琪拿着一件公司统一发放的西装外套走了过来，对着“秃头李”客套了几句之后说明程熙的工服之前放在她那边，今天正好她带过来了可以让程熙换上，不会影响统一着装的规定。“秃头李”这才闷哼了一声，朝自己的独立办公室走去。程熙松了口气对方琪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谢谢你江湖救急，刚才我真的想挖坑把自己埋了”程熙挽过方琪的手臂说到。方琪是她在公司最好的朋友，是那种除开工作以外私底下也可以谈天说地发发牢骚的朋友。方琪与她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她落落大方，善于社交，在国企的职场环境中可谓是如鱼得水。虽然她们是这样的不同，但她们却成为了最好的朋友，或许互补比相似更能让一些关系变得顺理成章。爱情如此，友情又何尝不是呢？
刚在工位坐定下来打开电脑，郑旭然的微信就弹了过来，程熙点开来，是一张早餐的图片，里面有鸡蛋豆浆还有一个猪肉包。这是郑旭然的习惯，虽然他每天吃着同样的早餐，但依然会发图过来跟程熙报备自己吃了什么。程熙翻了翻他们互发图片的记录，这才发现有数不清的类似的早餐图片，原来郑旭然已经坚持跟她报备这样的琐事好几年了。长久的习惯真的会无形之中给人安全感，但同时也会在失去的那一刹那感受到巨大的失重感，仿佛失去地心引力一般，所有牢牢攥在手心的东西突然飞散到九霄云外。程熙总会在一些稀松平常的时刻，怀疑永恒。一些零零碎碎的情绪终结之后，她按部就班的开始工作。这期间与郑旭然的联系一直没有停止过，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他们属于比较粘人的恋人，现在结婚了，他们依然是比较粘人的夫妻。朝朝暮暮，分分秒秒，只要工作的间隙，他们就会有无数可以聊下去的话题。方琪曾经多次惊叹于他们可以拥有这么多共同语言。后来有一次程熙给她看聊天记录，她看到那些事无巨细的报备之后一度哭笑不得。她对程熙说：“你和郑旭然是永远都不会分开的，因为分开之后，你们各自都没有办法再找到像对方这样如牛皮糖一样黏糊的另一半”
临下班之前半个小时，郑旭然发消息给程熙：“老婆，今晚部门聚餐，我会晚一点回去，乖乖在家等我哦”末尾是一个微笑的表情。原本打算一下班就尽快回家煲排骨汤的她看到消息之后，一面回复着：“不要喝太多酒”一面打开网上买菜的APP将已付款即将配送的煲汤食材尽数退款。她想着，既然他有应酬，一个人也无需再做这些菜式徒增麻烦了。下班后程熙独自走去了公司所在写字楼大厦的后面那条商业街。她打算逛一逛，等到郑旭然聚餐完毕差不多快要回家了，她再回去。她总是不太喜欢独自一个人在家。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婚纱店门口，她突然想起他们之前约定办一个一切从简的婚礼，只在老家邀请几桌亲戚简单的聚一聚，然后就去旅行，或许就没必要穿隆重的婚纱了吧。可能是灯光的原因，橱窗里那件婚纱显得熠熠夺目，精致的缎面底上镶嵌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珍珠，下摆是浪漫重叠的薄纱，肩颈位置的设计是程熙钟爱的一字肩领，她有着非常明显的锁骨，一字肩领的衣服能衬出她更独特的气质。她心里明白这样重工的婚纱即便是租也不会是一笔小数目，况且店门口的标牌已明确写明婚纱只售不租。但她还是没忍住走进店里询问店员这件婚纱的价格，仿佛为了让自己的想法被扼杀在摇篮里。店员以为她有意购买，殷切的介绍了一番之后，说出了婚纱的价格。不出所料，果然与心里对这婚纱的猜想价格如出一辙。她礼貌性的婉拒了店员提出的可以试一试的建议。走出了婚纱店。走到橱窗边上的时候，她掏出手机拍了这套婚纱的照片发给郑旭然。以一种分享美好事物的心态和口吻，仅仅只是分享罢了。发完照片过去刚走几步，郑旭然的消息就回复过来了：“老婆穿上一定很好看，周末我们来试试，合适的话买下来吧”程熙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因为想要攒钱买房，他们一直省吃俭用，更是不会在这些事情上有太大的花销。她还没来得及回复，郑旭然的信息又发了过来：“老婆，聚餐结束了。我现在回家”。此刻的程熙内心突然雀跃起来，她一路小跑到地铁口，上了一趟短线，想尽快回家。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门敞开着没有关，快步走进去一看傻眼了，从门口到卫生间几米的位置，地板被郑旭然的呕吐物肆虐的侵袭着，打开卫生间的门，郑旭然正在旁若无人的抱着马桶干呕着。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酒精与菜汁的酸臭味。程熙蹲下身抚触着郑旭然的背，没有忍心质问他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她明白这种性质的聚餐更多的是一种社交，而这样的社交多与升职加薪有关，他们在这样的大城市里谋生，俯下身做人已经是人生常态。她默默地起身去厨房冲了一杯蜂蜜水，然后拿起拖把将厅内的呕吐物一点点清除干净，直到地板恢复原有的光泽。洗手间内的郑旭然这时已缓了过来，他支撑着站了起来，程熙见状过去扶他进了房间，见他依然昏昏沉沉，程熙将他安置在床上之后，替他换了身干净的家居服，又用湿毛巾将他身上的混浊物擦了一遍，喂他喝了半杯蜂蜜水，把他的运动鞋脱了之后，给他盖上了薄毯。她站起身来正准备将他换下的衣物拿去清洗，郑旭然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拉住了她，她又顺势坐回了床边。郑旭然将头埋进她的小腹，像个做错了事撒娇的孩子。因为酒精还没彻底消散的原因，他嘴里的话依然含混不清。但程熙却听得真切。他说：“老婆，婚纱咱买了，我发奖金了，钱在裤兜里”说完一倒头呼呼的睡了过去。程熙将他的头安放在枕头上，再次给他掖了掖被角，起身拿起他换下的衣物，手触碰到裤子口袋，还未来得及去掏，一叠现金从一个红包里散落出来。
买下婚纱的那天，两人提着包装精致的婚纱袋，唯恐婚纱被地铁拥挤的人潮拽扯弄脏，破天荒的决定打车回家。仿佛保护一个视若珍宝的新生儿。最终，程熙也只是在出租房过了一把干瘾，自己动手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在郑旭然的幸福注视下，穿上心仪的婚纱，彼此模仿着司仪的口吻，“举办”了一场只属于两个人的婚礼。
“这位小姐，你面前的这位先生，他善良正直，他将与你携手走过未来的每一天。你是否愿意嫁给旁边的这位先生，无论贫穷、富有，无论疾病、健康，无论顺境、逆境，都始终与他相亲相爱，相依相伴，不离不弃，直到永远？”郑旭然用浑厚的声音问道
“我愿意”程熙回答得甜美如斯
“这位先生，你身旁的这位女士，她聪慧善良，她将成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是否愿意娶旁边的这位女士为妻，无论贫穷、富有，无论疾病、健康，无论顺境、逆境，都用你全部的爱去呵护她，照顾她，尊重她，支持她，与她携手共度一生？”
“我愿意!”郑旭然毫无疑问的坚定
虽然此后在老家只邀请了几桌亲戚的简洁婚宴上，这件婚纱并没有出场，取而代之的只是酒红色的简约旗袍，但是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件婚纱已经发挥了它最大的意义，因为老家的宴请仪式只是流于形式的一种热闹与传统的规则，那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漫长岁月里的爱情与婚姻，那些期期盼盼，枝枝节节，风雨同舟，修成正果，才是真正属于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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