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吉羽吃完了所有的蜜饯，拍拍衣服扬长而去，走的时候也没给黎照衡好脸色。
黎照衡猜想自己是他心里不知好歹活该吃苦排行榜的榜首，吩咐让助理去采购新的蜜饯和小零食回来备着，防止这位大少爷下次来发脾气的时候没有安抚工具。
毕竟少爷嘴硬心软，嘴上说着再也不管他们死活，下次朋友出了事情还是第一个冲上来的。
送走了这尊大佛，黎照衡接下来一天都没再得闲。
公司规模小，没那么完善的管理体系，连黎照衡自己的一套助理团队都是挂名在他父亲公司名下的。很多说大不大的事情都要黎照衡自己去处理。
黎厚璋还想要逮他去继承家业，每每提起这个话题黎照衡都有一千个转移注意力的理由，等再回过神的时候黎照衡已经挽着陈望舒的胳膊名正言顺地陪母亲消遣时间、逛街打牌去了。
这样一个小公司都能让他一年有三百天都要勤勉工作，黎照衡对于接手他父亲的终身事业这件事暂时敬谢不敏。
然而，这样劳碌的一天，进行到最后，都没给黎照衡一个安宁的晚上——那辆银灰色的丰田，又停在了黎照衡公司楼下。
至此，黎照衡终于具象化地意识到了谭之明的反常。
之前，虽然谭之明看他看得很紧，但表面上两个人一直很过得去。一般来说，前一天晚上，谭之明和他发生了点不愉快，第二天就会把他的个人自由放得宽松一点来缓和两个人的关系。
但今晚，谭之明连续第二天来他的公司楼下等他了。
手机响得很快，黎照衡看着屏幕上亮起的备注，没有接第一遍铃声。
他打开电脑里的某个表格，轻轻滑动，整个页面骤然放大，露出了无数个日期下面的条目和后面密密麻麻的黑色对号与夹杂其间的少数红色错号，几个空格之后是一个底色标黄的整天——那是他们的“七周年”纪念。
铃声第二遍响起的时候，黎照衡对着表格露出了有点困惑的神情：他的婚姻管理，之前一直顺利运行着，最近有哪里出现了问题吗？
暮色四合，傍晚的办公室里，重复的铃声第三遍响起，像某种催魂的咒语。电话的主人不依不饶，反复拨打，显然有着十足的耐心。
黎照衡认真研究了一会儿仍然没有找出端倪，决定采取小有风险但应该效果显著的手段来检验一下自己的幸福美好的婚姻最近出现一点点小问题的症结所在。
他接起了电话：“之明？嗯，刚刚在忙。现在吗？我下午有约出门了，不在公司。办完了，在回来的路上了，大概还有十分钟。嗯，拜拜。”
楼下的车车窗打开，再次从里面伸出了弹烟灰的手。这一次，才消耗了没多少的香烟被泄愤般甩在地上，车主人开着车用后轮从烟头上碾过，可见其怒火。
对此，黎照衡坦然看着，没有生出任何愧疚心理。
这只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小把戏。谭之明有他本人和他的常用车辆的二十四小时定位，也知道他就安安稳稳呆在这一栋楼的办公室里。
但这不是可以拿出来质问的合理依据。所以谭之明只能接受他的借口，装作全然无知的样子从公司离开。
而黎照衡临时为自己安排了加班的名目，却没有真的准备做加班的事。他放松身体向后靠，从文件架的夹缝里抽出那叠何吉羽带来的照片，耐心地平铺在了桌面上。
众多照片里，谭之明出境很少，能看得出镜头都有意对准了另外肖似黎照衡的男男女女，甚至还有别出心裁的构图和灯光，应该不是偷拍，而是摄影师颇为自得的作品。
照片右上角的时间应该是何吉羽后来标注的，从一年半之前跨越到昨晚。
在最开始，照片里的人还是男性，穿着和黎照衡日常衣着相似的搭配，坐在沙发上，露出有点茫然的神情看向镜头。
再后来，尺度开始变大了。他们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脖子和手腕上也开始出现项圈和手铐。姿势从坐着变成跪着，有时候也半躺在床上。
到半年前，开始有女性入镜，并且出现了暴力元素。镜头里的男性大多半裸上身，前胸后背都有青青紫紫的伤痕。他们像狗一样被拴住，衣衫狼狈，但脸却干干净净，头发一丝不苟。女性倒没有被虐打，她们更多的是楚楚可怜地跪在床上，穿着白裙，摆出了柔顺臣服的姿势。
这些黎照衡都很眼熟。他穿过的衣服品牌，打理过的发型，他的五官和身形，各种元素以拆分的形式零碎地展现在照片里。
还有他高中参与话剧团时饰演过的双胞胎兄妹，哥哥模仿妹妹的装扮，掩护她逃离封建的家族。那时穿在他身上的长裙和首饰，就原封不动地戴在图中这些女孩儿身上。
在最后的一张照片里，照片里的男子跪在镜头面前，低下头吻着镜头后方伸出的手，他膝盖下面，是压碎了的甜点照片，依稀能分辨出是马卡龙的残骸。
一张张翻过这些照片，然后将它们倒扣在桌面上，黎照衡露出了不认同的神色。
玩归玩，怎么可以影响到婚姻家庭生活。
把外面的情绪带回到家里可不行啊。
……
傍晚电话的效果很显著，黎照衡上车的时候，助理向他确认道：“黎先生，刚刚谭先生给我发了别的地址，说约了晚饭，直接把您送达那。他说您有事所以他告诉我一下。”
黎照衡面不改色应道：“嗯，直接过去吧。”
他也很想知道，谭之明把地点约在外面，又能有什么话会和他说。
事实上，从他们结婚后，黎照衡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少。谭之明有意无意减少他在私人时间接触外界其他人的机会，黎照衡也就假装不知道，相当配合。
他的婚姻生活越发稳定，黎照衡对此很满意，希望这样稳定的生活轨道能直接通往六十年以后，最好垂直通入坟墓。
“先生，到了。”
助理顺着侍应生的指引驶入停车场，而黎照衡向接待提起谭之明的名字，被引导进入电梯前往上层。
黎照衡对这个餐厅并不算陌生，萧一鸣之前最喜欢把聚餐地点选在这里。
对于他们大部人来说，在众多出行的考虑因素里，**性往往排在前三。但这个餐厅有自己别出心裁的地方。除了高层的包间以外，顶楼设置了巨大的临江玻璃帷幕，日落的时候落日余晖会被特殊设计的水晶吊顶收集汇聚到大厅正中。
光汇聚的焦点，是一尊普罗米修斯手举火炬的石膏雕塑。根据季节不同，在日落的时刻，火炬在光束的照耀下被点燃，发散出红蓝色交映的艳丽火焰。火炬正中是一块倾斜的多面黑曜石，光束由此折射出十二道光束照亮顶层东半厅的十二幅星图。
顶层待客的座位都设在雕塑朝西的半厅中，一边是江河落日，另一边就是摇曳的异色火焰，中间遥遥地用水晶隔板作为隔断。
萧一鸣很愿意为这里的设计买单，成为了顶楼座位包年的大客户，高中的时候就喜欢把黎照衡和何吉羽都拉过来在这里讨论事情。
对此，缺乏浪漫细胞的何吉羽曾经大肆嘲笑过萧一鸣。他觉得什么收集夕阳点燃火炬完全是生意的噱头，明明是到点了餐厅就遥控火炬里的点火装置点燃里面的化学气体，宰的都是高中教育没有完成的客人，气得萧一鸣一个月不愿意给他抄作业。
此时此刻又站在这里，黎照衡有点故地重游的微妙感觉，克制自己只是悄无声息扬了扬眉。
“谭先生定的是E10桌，您请这里跟我来。”
尽管黎照衡熟得不能再熟了，但还是朝着服务生客气地笑着点点头，跟在他后面走过去。
今晚有硬仗要打啊，不会是什么婚姻保卫战吧？
……
“你在看什么？陆苍林？”
尽管陆苍林第一时间将视线转了回来，但耐不住蒋彦修和人精一样，立刻捕捉到他几秒的安静，立刻半倾了身体去追着他刚刚目光的方向：“什么人走过去了？”
“这几天给你送过拜帖的人？你还一个没见呢，不对。你家的人？你家能有什么人，都被你差不多全送进去了。生意对象？你在瀛洲的资产一直是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的，你哪认识什么生意人……”
蒋彦修说话从来不用回应，他一个人自己也能唠几个小时。陆苍林觉得他好笑，故意肃了一下语调告诉他：“几年没见的仇人。”
这下确实吓了蒋彦修一跳。他顾不上张望了，压低了声音问道：“真的假的？你还有仇人？”
倒不是他大惊小怪，凡是他见过的和陆苍林作对的人，有的被关进去吃国家饭了，有的在外面穷困潦倒、妻离子散，总之都是折磨得没个人样了。
还能出现在这里，说明这个人既得罪了陆苍林，还手段非凡，能继续大摇大摆过着快活日子。蒋彦修印象里没记得瀛洲还有这号人物，但瀛洲藏龙卧虎，还真不好说。
说到一半，蒋彦修想起陆苍林的行事作风，突然紧张起来：“什么级别的仇人？等等，你应该没把‘那个’带回来吧？你应该知道的吧，国内严格管控的，不管你有没有证都不能私人持有。”
陆苍林看起来彬彬有礼，西装革履的皮下面疯得可怕。他真怕陆苍林在外面待久了，等会儿突然站起来从腰里拔出点什么写在刑法里的管制武器朝着所谓的仇人脑门上来两下。
与蒋彦修对视了几秒，没什么表情的陆苍林放下手里的餐刀，摸向自己的西装外套。
“等等等等！陆苍林！陆苍林！你听我说！这个不行，这个现在真不行！”蒋彦修几乎整个人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他手忙脚乱想越过桌子去按陆苍林的手，又怕动静太大反而弄巧成拙，只能夹着嗓子试图用苍白的语言唤醒陆苍林淡薄的良知和法律意识。
手没有阻碍地伸入口袋，陆苍林从自己的外套中摸出了一个纯银色的打火机，在指尖转了一圈。
看着对面嘴唇都白了的呆滞青年，陆苍林恶劣地笑了。他没有点烟，只是把打火机扔回了桌上：“本来该给你点一根压压惊，不过在外面随便抽烟可不太道德，下次请你抽好的。”
“放心吧，留在这的都是合法生意。需要特别手段的，不会在这里解决。”
蒋彦修的嘴唇还有点哆嗦，他叉起一块面包塞进嘴里恶狠狠嚼了一会儿，觉得气顺不下去：“所以根本没什么仇人！陆苍林，我去你爹，去你大爷，去你三辈祖宗。”
对于这种毫无攻击力的话，陆苍林表示无所谓：“你知道的，这些人基本都在土里了。”
“那你刚刚在看什么？不告诉我我不会原谅你的！”蒋彦修吃了几口东西，脸色逐渐缓过来一点，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其实陆苍林本来也没必要瞒他，不过是看他嘴碎得厉害，起了玩笑的心思。
他把打火机收回胸前口袋，懒洋洋说道：“和昨天晚上还是同一个人。你的四点钟方向，大概是E10号桌，刚刚落座。”
蒋彦修顺着方向看过去，隔着模糊的水晶隔断，依稀只能看到两个模糊身影，看不清其他任何显现出个人身份的特征。
但他转回来笑了，已然是了解了里面是谁。
“如果你说的是那一桌的话，那恭喜，你有孟德的福气了。”
“刚刚走过去的，应该是谭总千辛万苦藏得严实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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