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是无边的黑夜，大厅里却灯火通明，到处燃烧着一支支素烛。黑漆漆的棺木、雪白色的帷幔、供案上的祭品、表情呆滞的纸人……组成了一个庄严肃穆的灵堂。
两扇房门敞开着，冬夜里的寒风自由出入灵堂，带动悬挂着的白色绸布微微摇晃。烛台上的烛火也跟着摇摆起来。树城城主万归藏跪坐在供案前方，面前放着一个泥黄色的陶盆，手中的火纸一页一页地丢入陶盆里，随即被火舌吞了下去。
万归藏没有束发，泛白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披散下来，一副万念俱灰的表情。面前的长条形供案上并排摆着两块黑漆漆的灵牌——上官氏涤尘之灵位，爱女万银蛇之灵位。两旁是各种祭品，正中间的香炉里的线香燃烧得通红，一缕缕青烟飘散到了棺木上空。
“女儿啊！你的心好狠，怎么就舍得丢下爹爹一个人突然去了呢？从今往后，你让爹爹怎么活下去呢？”
万归藏的话音里带着颤抖，显然是悲伤到了极点。他的儿女不少，可是最宠爱的只有万银蛇一个，对方突然自戕离去，无疑等于是要了他的老命。
忽然，背后像是有人走了进来。万归藏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怒道：“老夫不是说了，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老夫要亲自给女儿守灵。你们的耳朵都聋了吗？”身后进来的人并未退下，也并未出声，像是立在了原地。
万归藏扭过头，正要开骂，只见是一个陌生的女子，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连双脚都遮住了。对方两眼发直，面无表情地盯着不远处的棺木。
万归藏一手撑地站了起来，又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眼，惊疑道：“是你！篱落姑娘！”来人正是篱落，她的目光依然倾注在那口黑漆漆的棺木上，开口道：“城主大人好记性！我们应该有两年多没见了，不想你还记得我这个小丫鬟。”
“篱落姑娘，你太过自谦了。”万归藏感慨了一句，“那时见你时，你还只是上官公子身旁的小丫鬟。才刚刚过了两年而已，你已经是朝廷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啦！人生的际遇，实在是变幻莫测。”
篱落扫了眼供案上的两块牌位，问道：“有两块牌位，为何却只有一口棺木呢？”万归藏轻轻走到供案旁，轻抚着万银蛇的那块牌位，喃喃道：“我女儿小蛇自杀时留下遗书，说是要跟上官公子睡在一口棺木里。生不能同床共衾，死了要同茔而眠。”
“万小姐对他倒是一往情深，实在令人感佩。上官涤尘不愧为潜力世界里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人都死了还能勾走一位少女的芳心！这下好了，到了那边立马可以结为夫妻。”万归藏听出了话里的嘲讽之意，不悦道：“人都已经死了，左将军夤夜前来有何贵干？”
篱落望着他，安慰道：“你放心，死者为大的道理我懂。我今晚过来是想求证一件事。完事后我立马就会离开，不会耽误你为爱女守灵的。”万归藏追问道：“求证什么事？”
“外界风传上官涤尘死了，城主大人的女儿殉情而亡。我来是要看看上官涤尘是真死还是假死。他这个人一向诡计多端，如果不亲眼看到他的尸体，我总是放不下心。”话毕，篱落朝供案后面的棺木走去。
看对方的意思，显然是要开馆验尸了。
万归藏身形一晃，两只胳膊伸展开来挡在了对方面前，断喝道：“万万不可！他们都已经死了，难道你还不愿让他们安息吗？你自己刚刚也说了死者为大，请不要再惊动亡灵。”
篱落没有马上用强，而是道：“万城主，在公开场合，我是忠臣，你是反贼，但是私下里你我之间并无私怨。今晚我无论如何也要亲眼看到上官涤尘的尸首，给长公主殿下一个交代。如果惊动了令爱的亡灵，我只能说声抱歉。”
万归藏后退两步，护在棺木面前，拍了下胸脯道：“今晚有老夫在，你休想开棺！我知道你神通广大，有本事的把老夫也杀了！”睁大两只眼睛，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篱落的语调依旧平缓：“既然如此，那就得罪了！”身影一晃，骈指凌空点了上去。万归藏运足潜力，匆忙迎了上去。
片刻工夫，二人已经斗了几个回合。万归藏只觉对方来去如电，身影飘飞，身法迅疾无比，招架也越来越吃力。恍惚间，对方一指点中了他肩上的大穴，周身的潜力立时凝滞了下来，根本无法运转。
“万城主，我劝你不要强行运功，否则很容易走火入魔。以你现今的修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白光一闪，篱落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万归藏恨恨道：“技不如人！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忽然仰天长叹了一声：“小蛇，爹爹对不住你啊！”
灵堂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烛火在随风摇曳。篱落缓步走到棺木旁，言道：“万小姐，对不住了。”话音刚落，一阵凶猛的夜风猛然刮了进来，风口上的烛火直接被刮灭了。万归藏忙道：“小蛇！乖女儿，是你回魂了吗？”
篱落原本要揭开棺盖的，像是被这一股夜风惊到了，目光专注地盯着房门口。万归藏以为自己的话吓到了对方，赶忙添油加醋道：“篱落姑娘，方才肯定是我女儿回来了。求求你就别开棺了，惊扰了亡灵会倒霉运的。”
篱落笑了下，道：“别说是万小姐的魂魄回来了，就是阎王爷来了本姑娘也丝毫不惧！”忽见房门口降下一道明黄色的光影，千代寒霜显了出来。对方直接望向篱落，道：“且慢动手！本宫也要看看上官涤尘是真死还是假死，免得他玩花样。”
篱落径直走到对方面前，打量了一下对方，微笑着道：“这位想必就是来自显力世界的太后娘娘吧？闻名不如见面！没想到你我之间的第一次正式见面会在灵堂里。此处实在不是个见面的好地方。”
“正是本宫。”千代寒霜迎上对方的目光，眼神里丝毫不惧，“阁下连阴司里的阎王爷都不怕，口气之大，足以吞天！想必是双子星之一的篱落姑娘吧？”篱落报以微笑，然后摆了个请的姿势道：“太后娘娘，既然你我今夜来此的目的相同，还是先办正事吧，然后再絮闲话不迟。”
“也好。”二人相视一笑，一左一右来到棺木两旁。不远处的万归藏被钉在原地，急道：“太后娘娘，麻烦您万万不要让她开棺，以免惊动了我女儿的亡灵。老夫求求你了。”
篱落没有即刻动手，像是在等待对方的反应。千代寒霜扫了万归藏一眼，带着歉意道：“万城主，请恕本宫不能帮你这个忙。先皇是被上官涤尘害死的，本宫需要给他一个交代。至于惊动了万小姐的亡灵，本宫待会给她上香祷告祈求她的谅解。”万归藏一听没戏了，情绪像是失控了，滔滔不绝地大声咒骂起来。
咒骂声越来越大，各种污言秽语连珠炮似的从他口中蹦了出来。篱落脸上闪过一丝愠色，方要抬手，千代寒霜抢先开口道：“篱落姑娘，手下留情。白发人送黑发人，无论哪个当父母的心里都不好受。”
“好吧！我只让他住口，不伤及他性命。”篱落望向对方，一道无形的潜力射了过去，万归藏原本骂得正痛快，忽然就出不了声了，嗓子像是哑了一般。
接着，灵堂的大门忽然自行闭合，四周的烛火不再摇摆，安静地燃烧起来。篱落收回自己的目光，转而落到眼前的棺木上。
只听“咔”的一声，原本钉入棺木里的棺材钉自行飞了出来，接着棺盖缓缓上升，悬浮在了半空中。篱落、千代寒霜二人几乎同时向前两步，站到了棺材瓤子前面，只见两具尸首头对头躺在里面，各自枕着一个白瓷枕头，身上盖着一床崭新的衾褥。当中间的大红色的鸳鸯戏水图案格外鲜明。
躺在左边的上官涤尘面无表情，双眼闭合。他身旁的万银蛇嘴角却挂着一丝幸福的笑意，显然是能跟自己的心爱之人躺在一口棺材里千古相随，临死的那一刻她是幸福的，于愿足矣！
“亲眼目睹自己的夫君跟别的女子躺在一处，不知篱落姑娘此时心里作何感想？”千代寒霜适时地打破了灵堂里的沉寂。篱落平静地道：“他一向自命风流，曾是万千少女心目中的理想夫婿。如今魂归太虚，有一位俏佳人肯陪着共赴黄泉，倒也不稀奇。”
千代寒霜盯着上官涤尘的尸首，对方面无表情，栩栩如生，像是睡着了一般，然后道：“如此看来，你对他的恨已经释然了。但是本宫不行，他间接害死了本宫的夫君。就算他已经死了，本宫依然恨透了他！在乱葬岗里，本宫抠去了他的双眼、废了他的双腿，又封禁了他体内的潜力。本宫还想好好折磨他，不想他自己倒提前开溜了，现在舒舒服服地躺在楠木棺材里，身旁还有俏佳人相伴。”
“听太后娘娘的意思，莫非是要挫骨扬灰？连他的尸首也不放过？”千代寒霜长吁了口气，目光扫到了万银蛇的尸首上，随即道：“临来之前，本宫确实有这个想法。不过，现在看到万小姐跟他躺在一口棺材里。看在万小姐的面子上，本宫就放他一马算了。”
“是啊！人死债消！我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篱落的话音显得低沉而悠远，“长公主殿下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我原本也恨毒了他！现在看到他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心里也有不甘。但是我不能再对他怎么样，毕竟他是长公主殿下的驸马。长公主殿下曾经那样深爱着他。”
话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就让他到了那一世再亲自到长公主殿下面前谢罪吧。”千代寒霜缓步走到篱落身旁，在她耳畔问道：“篱落姑娘，你曾经是他明媒正娶的如夫人，地位仅次于长公主殿下。想必你也深爱着他吧？”
她的声音轻柔而舒缓，却让篱落的内心陷入了矛盾之中。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曾经自己确实深爱着他，几乎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后来因爱生恨，也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就是在这样一个爱恨交织的男子的影响下，她才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以前的那个她不复存在了，现在站在棺木前的是一个崭新的篱落。
“我爱过他，也恨过他，像是做了一场虚幻的梦。现在梦醒了，梦境里他的样子开始虚无缥缈，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遗忘掉。”千代寒霜仰望着上方悬挂着的白色绸布，双手合十祷祝道：“皇上，您看到了吗？加害您的元凶上官涤尘已经伏诛。您在天有灵，可以安息了。”
接着，二人彼此相视了一眼，像是共同了却了一桩心愿一般。篱落摆了个扬手的动作，悬浮在上方的棺盖缓缓落下，严丝合缝地合在棺材瓤子上，数十根棺材钉缓缓落下，钉入了先前的孔洞里。
千代寒霜扭身走到供案前，捏了几根线香点燃，插入了香炉里，然后道：“万小姐，本宫与你相识一场，方才冒昧惊扰了亡灵，请你原谅。此刻，你应该是开心而幸福的，跟心爱之人生死相随了。本宫祝福你！”
三鞠躬后，千代寒霜望向了篱落姑娘，道：“篱落姑娘，本宫先行一步了。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篱落走了过来，点头道：“不错！听闻双方的和谈已经流产。下一次见面，应该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仍然不是一个见面的好地方啊！”千代寒霜只是淡淡笑了一下，没有再发声，左胳膊一扬，化作一道明黄色的光影消失离去。
篱落扫了眼不远处木桩子似的万归藏，对方的身子可以活动了，一个立身不稳倒在了地上。只听她道：“万城主，今夜多有叨扰，你可以继续给你女儿守灵了。失陪！”拉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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