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灶间的火炉子上放着一个泥黄色的砂锅，冒着噗噗的白气，一股药材的香气弥漫了四周。万银蛇拿过抹布小心地捏住砂锅盖子掀开了一点，顿时一大股热气趁机钻了出来，赶忙看了看砂锅里煨的参汤，复又盖上盖子。
炉膛里的火苗子乱窜，烧得正旺。万银蛇又拿来几块劈好的木柴，准备随时添加。忽见一名侍女急慌慌地跑了过来，一脸的惊慌失措，大叫道：“小姐！上官公子不好了！不好了！”万银蛇赶忙站了起来，直接冲了出去，回头丢下一句道：“你留下别走，帮我看着砂锅，不要让汤熬干了！”快速地冲到了上官涤尘居住的房间。
来到门口，只见已经站着好几名侍女，都在拍门。房里传来极为痛苦的声音。一名侍女见万银蛇来了，急道：“上官公子将门拴住了，我们——”万银蛇来不及说话，一掌将房门劈开直接冲了进去。
刚入寝室，一股屎尿的臭味立时飘了过来，让人闻之欲呕。只见上官涤尘一个人趴在床上，来回翻滚，浑身的衣裳、被褥沾上了屎尿，污秽不堪。
上官涤尘感觉到她进来了，断喝道：“小蛇！你出去！不要进来！”万银蛇关切道：“上官哥哥，你怎么了？”上官涤尘伸出一支胳膊凭空乱挥，制止道：“小蛇！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我是上官涤尘、潜力世界里的翩翩公子！你快出去！”
“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进来。”万银蛇吩咐了一声，身后的几名侍女全部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万银蛇缓步走了过去，一手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柔声道：“上官哥哥，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上官哥哥。我的心永远不会改变。告诉我，你怎么了？”
上官涤尘颤动了一下，平复了下情绪道：“小蛇，我没有听你的话，强行启封体内的潜力，可是还是不行。结果弄得旧伤发作，连带着大小便失禁。我感觉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话毕剧烈咳嗽起来，大团的黑血从口中涌出。万银蛇连忙拿过痰盂接住，对方呕吐了好一阵子，方才停止了。
万银蛇道：“上官哥哥，让我帮你擦洗一下。”上官涤尘万般绝望地躺在那里，没有拒绝。万银蛇端来热水，用巾布小心地擦拭了对方的身子，然后又重新换了床单、被褥，房间里四处点上熏香，方才的臭味才被压了下去。
一番折腾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万银蛇点亮红烛，重新坐到床沿边上，见对方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喉结处一动一动，脸上已有回光返照之象，看样子是命不长久了。她想到此处，不禁暗自落泪。
上官涤尘像是察觉到了，伸手去摸她，问道：“小蛇，你哭了吗？不要哭，哭了就不好看了。我记得你是最爱美的。”万银蛇两手握住他的一只手，应道：“嗯，我没有哭。上官哥哥，你想吃点什么吗？我给你熬了参汤。”上官涤尘摇摇头：“我不饿，你在这儿陪我说说话就行。我好几天没出过房门，外面的情形怎样了？”
“听我阿爹说，领主派了路阮为谈判大臣，在七里亭与太后娘娘和谈。双方暂时按兵不动，倒是有了一段难得的和平。”上官涤尘提醒道：“小蛇，回去告诉城主大人，小心太后娘娘将你们卖了。她的眼里只有显力世界，未必会有树城。为了达到她的谈判目的，说不定会将你们抛弃。所以务必要当心啊！”
万银蛇道：“好，我记住了，一会儿就跟我阿爹说。”忽然间，上官涤尘呼吸急促起来，好像喘不过气似的。万银蛇吓坏了，赶忙将对方扶起来，用手去摩挲他的胸口部位。过了一会儿，上官涤尘的喘息又均匀了，绝望道：“没用的，我就快不行了。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我修炼了一身邪功。现在周身潜力被封禁，它们就开始在我体内肆无忌惮地作乱了。”
万银蛇只能默默流泪，又不敢让对方发现。上官涤尘张开怀抱，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小蛇，临死之前，让我再抱抱你可好？”万银蛇“嗯”了一声，投入了对方的怀抱，两只胳膊紧紧箍住了对方后背。
上官涤尘将自己的下巴枕在她的左肩上，吃力地道：“小蛇，我上官涤尘风流一世，曾经有过太多的女人。妩媚的、迷人的、风情的、娴静的，各色各样的都拥有过。现在想想，唯有两个女子让我心存愧疚。一个是长公主宫叠叠，我没有爱过她。为了壮大上官家族我才刻意接近她的。但是她毕竟为我诞育了一个儿子，那是我唯一的儿子。而且她一直深爱着我，她的死我要负有责任。”万银蛇只是静静地听着，插言道：“那另外一个呢？”
“另一个就是你啊，小蛇。”上官涤尘幽幽道，“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之所以对你屡屡拒绝，也是为了你好。我们两家父亲一辈交情匪浅，我从小就认识了你，自然知道你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所以我又怎么忍心祸害你呢？我以为在你心里会非常恨我的，不想危急时刻你还豁出性命上战场来救我，让我非常感动。可惜，我已经这个样子，不能为你做什么了。哪怕吹一段箫给你听都不行。”
对方的话语柔弱而吃力，随时都要咽气的感觉。万银蛇听在心里，感动万分，早已泪流满面，忙道：“上官哥哥，你别这么说。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照顾好你。若是我早些来到你身边的话，说不定你就不会这样了。我为什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上官涤尘笑了下，道：“傻丫头，是我拒绝你的，这怎么能怪你呢？你是城主大人的掌珠，总不能让你入上官府做一名侍女吧？”万银蛇肯定地道：“只要能待在你身旁，我心甘情愿做一名侍女，终日服侍你。”上官涤尘又道：“小蛇，我死之后，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上官哥哥，你别胡说，你不会的。”万银蛇要挣脱他的怀抱，上官涤尘却没有松手，将她搂紧了，然后道：“小蛇乖，先听我说。我死之后，你千万不要去找千代寒霜报仇。她的潜力修为已经登峰造极，你是打不过她的。还有一点，以我的判断，两界最终还是要以武力定胜负的。到时难免就会殃及你们父女二人。你们还是找个合适的时机逃走吧，逃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安稳地活下去。就算是千代寒霜，最终也抵御不了双子星的脚步。就算是我们潜力师，也不能逆天而行啊！”
万银蛇只是静静地听着，两眼红肿，早已哭成了泪人儿。温热的泪水打湿了对方贴身的衣裳。上官涤尘轻咳了一声，又道：“小蛇，临别之际，我只能说一句烂熟的话语给你了。若有来生，我上官涤尘会倾全力爱你一人，来报答你此生的恩情。此生，我只能对不住你了。”最后一个“了”字发音非常轻微，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
万银蛇感觉到对方的两只胳膊耷拉了下去，自己背上有一股热烈淌了出来。虽然她心里不愿承认，可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的上官哥哥永远地去了。
她离开对方的怀抱，轻轻地将他的身子扳了过来，果然对方已经闭上了眼睛，神态很安详，嘴角还挂着一丝黑血。
万银蛇一手扳住对方的脖子，一手拿出手帕拭去了他嘴角的血丝，声嘶力竭地呼唤了一声：“上官哥哥！”对方再也没有回应她，永远也不会回应她了。
一个寂静而普通的冬夜里，潜力世界里最负盛名的“翩翩公子”上官涤尘瞑目而逝！同时也宣告着曾经叱咤风云的上官家族正在加速走向灭亡！
万银蛇将对方缓缓放倒在床上，又拉过被褥盖在了身上。对方神态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万银蛇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望着心爱之人的尸首，心道：“上官哥哥，你先躺在这里。抱歉我不能听你的话了。待我了却了一桩事后，立马过去陪你。”毅然转过身走回自己的房里。
沐浴完后，万银蛇穿上一身夜行衣，又蒙了黑色面纱，然后找出一把锋利的三尺短剑别在身后。趁着夜深人静之时，万银蛇推开房门，一个轻纵，身子落入泼墨一般的黑夜里。
料峭而死寂的冬夜，冰冷的月亮钻进了厚厚的云层里，潜城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内宫中，一队队巡逻的侍卫来回巡查走动，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靠近宫墙边的一座假山旁，一条黑影趁着夜色钻了进来。那黑影四下瞄了瞄，身法飘逸，不多时来到一处寝殿外面。
轻轻推开殿门，那黑影闪了进去，复又关上殿门，然后捏着步子一步步走到床边。昏暗之中，依稀可见一人向内侧身躺着，如此寒冷的冬夜身上只盖了一张单薄的床单，如瀑的秀发自然地泻于脑后。那黑影盯着床上躺着的人，目光里闪烁着噬人的杀机，右手握紧短剑对准对方的后心刺了过去。
白光一闪，剑尖直刺了过去！几乎就要触及对方身体的时候，躺着的人像是长了后眼一般，右胳膊弯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骈指夹住了短剑。那黑影大惊之下，两手一起用力，可惜依旧抵不过对方的两根纤细的手指。
倏忽间，一道劲力自剑身传了过来。那黑影只觉两手虎口发烫，直接被那道劲力震飞了出去，身子摔在了丈余之外的地方。那黑影倒也敏捷，一个翻身，左手向前一伸，五支袖箭带着破空之声射了出去。
两人相隔不足三四丈的距离，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袖箭即将刺中对方的身体。忽然间，那五支凌空射出的袖箭速度慢了下来，而且越来越慢，到达对方面门时彻底停滞了，悬浮在了半空之中。躺着的人已经坐正了身姿，目光扫向了不远处的一架高几，烛台上的几支蜡烛适时地点亮起来，一团明亮的光芒瞬间溢满了整个寝殿。
坐在床上的千代寒霜挽了下自己的秀发，不施粉黛，显得清新可人。趴在地上的万银蛇不甘地咬着银牙，死死地瞪着对方，一副要吃人的感觉。千代寒霜伸手一挥，面前的五支袖箭落入了手心里，玩味似的道：“万小姐，没想到你还有后招。若不是本宫小心谨慎，此刻就命丧你手了。”
万银蛇知道对方是在故意打趣自己，看来上官哥哥说的不假，以对方的超高修为，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杀不了她的。无论使出何种招数，结果都是瞎子点灯——白费劲。
万银蛇自己站了起来，揭下了自己脸上蒙着的黑色面纱。显然是对方早已料到自己会来行刺，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再掩饰身份了。千代寒霜赤足下了床具，缓步走了过来随口道：“你比本宫料想的晚来了几日。可见你很有耐心，一直隐忍待发吧？”
万银蛇强忍住泪水，痛苦地道：“今日掌灯时分，上官哥哥去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随即蹲下身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的情感，嚎啕大哭了起来。千代寒霜缓慢地踱着步子，长叹了一声，感慨道：“能哭出来好啊，哭出来了心就不那么疼了。”
“是你！是你这个杀人凶手杀死了上官哥哥！”万银蛇忽然窜了起来，拿手指着对方。千代寒霜注视着对方道：“万小姐，你是有福的，好歹也见他最后一面，该说的话想必也都说了，了无遗憾。本宫得知夫君薨逝时，已经是很多天后了。等赶回宫时，他已经躺在了那口冷冰冰的棺木里，供案上摆放着黑漆漆的灵牌。所以，根本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也没听到他说一个字。”
万银蛇收住了哭声，愣愣地望着对方。千代寒霜又道：“本宫当时就那么站着，静静地望着那块灵牌，很想像你一样嚎啕大哭一场，可是却哭不出来。因为自小长大，本宫就不会哭，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
“哪有人连哭都不会的？每个人一生下来就会哭的。”千代寒霜笑了下道：“可是本宫就不会，是真的不会。你的心上人杀死了本宫的夫君，本宫就只能杀死你的心上人。一命抵一命很公平吧？不过，相比之下你幸运多了，还见到他最后一面，听到他的临别之言。而本宫就只能对着那块冰冷的灵牌发怔。”
话说开以后，万银蛇一下子好像不那么仇恨对方了。是啊！上官哥哥杀死了她的夫君，她反过来报仇也在常理之中。上官哥哥是自己的至爱，而刘皇帝又何尝不是她的至爱呢？
千代寒霜望着虚空，掐着指头叹道：“算算日子他已经离开本宫一百二十六日了，时间可真快啊！转眼之间，四个月过去了。”万银蛇插言道：“太后娘娘也很幸运。刘皇帝人虽去了，却给你留下了一件珍贵的礼物。这件礼物可以常伴着你，让你不会孤单。”
千代寒霜略感诧异，用征询的眼神望着对方。万银蛇续道：“你们有一个儿子，他是你们爱情的结晶，还是刘皇帝生命的延续。而我却没有。我多想嫁给上官哥哥做他的妻子啊！这个愿望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可惜最终还是落空了。”
二人相视一眼，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敌意，反倒有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情愫。千代寒霜递了一方手帕过来，万银蛇接在手里擦拭了脸上的泪水。接着，二人围着一张圆桌坐了下来。
万银蛇目视对方，用一种诚恳的口吻问道：“太后娘娘，我有一事想问你，希望能够如实答复我。”千代寒霜道：“你说，本宫必定知无不言。”万银蛇道：“是上官哥哥临别之际告诉我的，说你会为了显力世界的利益而舍弃树城。是这样吗？”
对方的目光灼灼逼人，千代寒霜眼神有些躲闪，她心里确实有这样的打算。树城万归藏跟自己并无瓜葛，现在已经利用晚了，何必要在意他的死活呢？而且他是潜力世界的反叛之臣，宫弼是不会饶过他的。千代寒霜甚至有考虑过，为了表明和谈的诚意要不要将万归藏主动献出去。她的唯一目的就是显力世界能够实现独立自治，将来自己的儿子能成为真正的皇帝。
除此之外，别的都可以舍弃，自然也包括一个原本就毫无瓜葛的万归藏！
见对方沉默不言，万银蛇心里已经有了数，感慨道：“常言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太后娘娘，我请求您不要这样做。夺取京都，我阿爹也有一份功劳。如果您抛弃了树城，那我阿爹和万氏的族人就会落到朝廷的手里，那样绝没有好下场。像上官家族一样，全盘俱灭。我是不打算活着了，可是我希望自己的族人没事。”
千代寒霜讶异道：“你不想活着了？”万银蛇目光坚定：“是啊！自上官哥哥落气的那一刻，我就想跟着去了。只是我当时恨你，想报了仇再去陪他。现在我也不恨你了，等下回去就陪他，以免他黄泉路上一个人孤单。”
眼前正值芳龄的少女，却很快就要殉情了！而且是为了一个朝三暮四、人面兽心的伪君子，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千代寒霜劝道：“万小姐，你可要想好了。为了他那种人殉情值得吗？”万银蛇默然道：“对上官哥哥，我就是单纯的喜欢，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好了，我要回去陪他了，否则怕他走远了。”起身向寝殿外走去。
临到殿门口，万银蛇回身道：“太后娘娘，我无法左右您的决定，但是希望您不要抛弃树城和我阿爹。”接着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飘然而去。
千代寒霜缓步走了过去，随手打开殿门，望着虚空的黑夜，幽幽地嗟叹道：“不愧是风华绝代的翩翩公子！人都死了还魅力不减，黄泉路上还有这样一位俏佳人陪伴。就是到了阴司里，也是一位风流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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