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陛下，浽州水患，死了十数万百姓啊！”
“听说了。”
“百姓杀妻果腹、易子而食，这些陛下也都听说了吗？”
“丞相，莫忘了分寸。”
“照神箴言，祸星临世，血月照国，大邑将亡！公主降生不过半月，已是天下大乱，陛下还要包庇吗？”
“丞相！”
“菜人哀啊～～陛下！”
“孟……来人，传照神族，开坛，祭天！”
“陛下英明！”
黄昏将至，一内侍急急跑来。
“陛下，宜嫔携公主**了！”
“什么？”
一男童跑来祭祀台听到禀告又急忙折返，陛下紧跟其后。
————
合欢殿
一女人抱着女婴，哭笑声重叠。
“陛下，臣妾领旨谢恩了！小晚，母妃陪你，母妃陪你！”
“宜姑姑，妹妹，妹妹！”
男童挣扎着欲奔向紧闭宫殿。
陛下眸中划过一抹痛色，随即喝止。
“阳儿，回来！”
“父皇，妹妹不是祸星，您放过她们，我求求您了！”
他不再言语，转身出了殿，嘴里叽里咕噜念着。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菜人哀
没有心思去管他说了什么，秦阳泄了所有气力，瘫软在地怔怔望着远天。
“妹妹，妹妹……”
不过片刻，声音便弱了不少，直到被火光吞没，再无声息。
一颗星诡异闪烁，日与月在红墙后会师交错，大邑彻底堕入星夜……
————
十二年后五月十九 浽州汀城
一布巾编着长辫的小女孩儿，洗得发白的紧袖衣裙，背上背着个药草填满的小背篓，俨然一副农家女做派。
“留两天的药就好，剩下的去城里换点儿肉，今年的生辰还可以吃点儿好的。对，就这么办！”
两手拽着系带，哼着歌儿朝城中进发。
沿着小路行了不过二三里，余光扫到水里飘着大物，惊慌之余想了想，还是放下背篓一跃而下。
手脚并用扑腾了许久，才将人拖上岸。
是个男人，是个受伤的男人，还是个受了伤并且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对于没怎么读过书的她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很多年后才知道那叫做‘朗艳独绝，世无其二’。
“喂，你没事吧，你醒醒，这荒郊野外的，你死这儿了我可埋不了你，你快醒醒！”
来不及扭湿哒哒的衣服，不停按压他胸口，水是吐了不少，就是不睁眼。将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才发现他背上箭伤处渗着黑血。
“中毒了？”
她拍了拍脸保持冷静，将脖上挂着的骨哨移至唇边，两指轻按，一曲诡异之乐破哨而出。窸窸窣窣，成群结队的长蛇快速扭动身躯向二人奔来。
哨声不退，挤在伤处吸血的蛇丝毫不停，咕嘟咕嘟，不过片刻，随着蛇儿瘫软在地，他的呼吸倒是平稳了不少。
“应该没事了。”
她将那些蛇扔进背篓里，才去扶他，他缓缓抬眼看向她，半梦半醒间，气若游丝。
“你是谁？”
“我不是坏人，是我救的你，我让蛇吸走了你的毒，留下一点点蛇毒可以镇痛止血，你睡一觉，喝两副药就没事了。”
“多谢。”
说完这句话便卸下防备晕了过去，她背着背篓撑着比她高小半个身子的人歪歪倒倒原路返回。
————
再睁眼时，是被疼醒的。
那一点微弱的蛇毒褪去，抵压伤口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他打量着这个陌生且粗陋的并不能称之为屋子的茅草棚，和自己这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稻草铺，对门外拿着烂蒲扇给炉灶生火的小女孩儿多了几分好奇。
“诶，你醒了？”
她并未对身后的人感到惊讶，只是用余光瞟了一眼，便继续手上动作。
他一手按着伤口，半蹲下来：“你在做什么？”
“做饭啊，前两天下雨，柴火都给我淋湿了，点都点不燃。”
看着她埋头苦干，动作滑稽，不由轻笑出声：“需要帮助吗？”
她坚持不懈终于将火引燃，长吐了一口浊气。
“不用，我可以。那个碗里的是你的药，本来准备叫醒你的，醒了就自己喝吧。”
他扭头看向灶上药碗，端着轻嗅了嗅，她一个白眼儿。
“没毒。”
“对不住，习惯了。”
她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随口答道：“没关系，看你那伤都知道你过得并不安生，小心些是好的。”
他一口将药灌下，又站至她身侧。
“那你呢，一个小姑娘怎么敢随便带陌生人回家，不怕遇到危险？”
“我都十二了，不小了。”
“十二？”
她放下蒲扇，站直了身子也够不到他胸膛，仰视着多少没什么底气，干脆低头不看他。
“你是在嘲笑我？”
低头盯着她的头顶道：“我都二十有一，出门还遭横祸，小姑娘家家的还是谨慎些好。”
她不服气仰头：“我谨慎的话就不会救你，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把你埋了。”
闻言他诚恳施了一礼：“你说得对，那就多谢小姑娘了。”
她‘切’了一声，掀开尺寸不合的锅盖，将一堆徒手掰的并不整齐的野菜倒进稀稀拉拉的糙米里。
“姑娘就姑娘，还加个小，才比我大九岁，装什么老成！”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家里的人呢？”
“没有。”怕他听不明白又解释了一遍：“我没有亲人，我是一个姑姑养大的，三年前也走了，就埋在屋后边儿，你去看吧。”
她一脸无所谓的模样，让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怎么说才是不冒犯？
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没事的，这是浽州，边境啊，安昭动不动就派人骚扰，死人多正常。”
“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生活了三年，就在这种地方？”
她微微皱眉，手上破扇刚想扔掉又被迫缓放在灶台。
“看不起？就是这样的女孩子，这样的地方救了你的命！”
“你这孩子一直这样误解别人的意思吗？”
她拿出两个破碗盛起菜粥：“吃不吃？”
他眉头打了个结又快速平整，她头也不抬道：“吃不惯就算了，反正我这儿只有这个，饿死别找我。”
他伸手将两碗接过端到茅草屋的小几上：“你一直吃这个？”
她坐在他对面怎么也不抬头：“本来今天可以换点儿碎肉的，这不是救了你嘛。”
“实在对不住。”
她眼珠一转，揣着小心思张口：“没关系，你补我些银子就好。”
“啊？”
“我看你穿得挺好才带你回来的，摸了半天也没找到半点儿值钱的。你是有钱人吧？钱是不是都在仆从身上？”
他尴尬地抿了口比药味道还怪的粥：“你猜得真准……”
她挑眉自信：“我就知道。那我也算是救了你，你什么时候能找到家里人，把钱给我结一下？”
他端着粥碗遮住笑意：“你不问我是怎么受伤的？”
“问了会被灭口吗？不想给钱就直说！”
他几口将粥哽完：“我没有钱。”
“什么？”
他将碗放下认真替她考虑：“我在汀城给你找一个好一点儿的家庭，让你过上好的生活，可以吗？”
“这是报酬？”
“不是。你是个好女孩，应该拥有好的未来，救不救我，我都会如此。”
也许是碗里的粥喝得一滴不剩，她第一次感觉到被尊重。也许是那张脸太过好看，不管说什么话都不似像违心之语。
她缓缓抬头，神情认真：“谢谢，可我不需要。”
“万一有坏人找你麻烦怎么办？”
她吹了吹骨哨，瞬间无数蛇虫朝屋内爬来。想起被蛇吸过之处，他只觉背上一凉。
见他反应，她变换曲调，驱退蛇虫，半扬了扬眉，一脸骄傲。
“怎么样？”
他扯了抹尴尬笑意：“这，厉害。”
“没了？”
“我怕蛇，一点点……”他深吐了一口气，变得稳重。“能驱使虫兽，即便是去戏班子也比现在过得好才对。”
“这些都是我的朋友，要不是为了救你，才不会害死它们。”
她瘪着嘴，望向背篓里的蛇，随着她的目光他也瞟了一眼。
“你没有朋友？”
“这话说的，我这儿像是能交朋友的地方吗？”
他怔愣一瞬，轻压着心绪：“那你一定有很多话没人说吧，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听到你的故事？”
伤处撕扯的灼热使他将碗往前一推，整个上半身的力气都泄在小桌上。他随意的小动作在她这个乡下丫头眼里都矜贵不已，不由多看了两眼，连带着话匣子也打开了。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从有记忆以来就是姑姑带我住在这里，医术和驱使虫兽的本事都是她教我的。我身体不太好，为了照顾我姑姑是累死的。她说她是山棠人，我本来想带她回家，可她走前不停警告我，不能去山棠，也不能让那里人知道我的存在。”
“不能去山棠？你姑姑可是在那里有仇家？”
她摇摇头，实话实说：“不知道，她没细说。”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一直叫她姑姑。”
他疑惑更甚：“那你呢？你总有名字吧？”
她下意识往后撤了撤上半身：“你问这个干什么？”
“多的都说了不差这一点儿。”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可我们以后又不会见面，为什么要留姓名？”
他懂她的习惯拒绝，却又不想让她缩在壳里。
“我还要在这儿养两日伤，总不能你来我去的吧。”
“这样啊……我没有姓，姑姑叫我月儿。”
“月儿？”
她没有察觉到他情绪变化，扭头看着晴日中并不存在的月亮自顾自继续。
“嗯。姑姑说我出生的那天晚上，天上一轮血月，弯得像一把刀一样，一眼就忘不掉，所以叫我‘月儿’。”
他连自己话语中带了几分紧张都浑然不觉：“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她漫不经心道：“衡安四年。”
“继续。”
“五月十九？”
“说啊！”
他严肃的模样让她不敢敷衍。
“亥时一刻。”
还在为他的言语莫名其妙，下一刻他就上手了，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他一把拉过她左手，视线停在无名指上的极小一块红色月牙形胎记上，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她就收回了手。
“你干什么？”
喉头滚动，也只是涩涩唤出两字：“阿月？”
“阿月？是比月儿好听啊。”
对她的毫不在意，他瘪了瘪嘴，瞧着竟然有些委屈：“我是秦阳！”
“谁？”没心没肺的扫见他泛红的眼尾：“你不会是要哭吧，什么意思啊？”
“太阳，月亮，会一直在一起的。”
她轻挠了挠额头，云里雾里：“怎么可能？白天太阳出来，晚上月亮出来，虽然都在天上，但是永远打不了照面！”
“我是天。”
她错愕抬头，逃离他近乎偏执的目光望向晴天艳阳，清醒着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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