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揽月宫
一身华服的她坐于石阶，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这是进宫的第三日，显然她还不太适应。
“怎么坐地上？”
闻声抬头，她立马站直身子：“你……陛下。”
见她别扭行礼，他无奈摇头：“行了，规矩什么的，慢慢学就是，不必着急，伺候的人都去哪儿了？”
“我想一个人待着，让他们下去了。”
他没有多问，抬脚迈进殿内，四下扫了几眼：“住得可还习惯？”
“这么好的生活，为何不习惯？”
“那怎么还蹙着个眉头？”
她深吸了两口气，有些不真实：“我，总觉得好像一场梦。”
他闲适坐在一旁倒了杯茶，小口抿着：“从哪儿开始做的？”
她立在他面前，一本正经：“从您叫我‘阿月’开始。”
他放下茶杯，伸手招呼她坐下：“回宫路上是没跟你说清楚，这两日要处理的事又太多，是难为你了。”
“是您受伤的事吗？”
“是你的事。”
她面上闪过一抹尴尬：“是，突如其来的公主很麻烦吧？”
“还好，明路不过是将你昭告天下，私下准备的要多一些。”察觉她愧疚之色渐起，淡笑一声宽慰道：“你叫我一声皇兄，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双手撑着脑袋疑惑发问：“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将桌上糕点轻轻推给她，哄小孩模样：“那就开始讲故事了？”
她立即拿了块糕点坐得笔直，他神情微动。
“衡安四年，五月十九，宜嫔之女秦晚降生于合欢殿，顿时血月照国。她天生心脉不全，数名太医用了一天一夜将她救活，可不到半月，浽州就发了水患，死伤数万，先帝掏空国库救之，换来的是安昭蠢蠢欲动，便实在顾不上浽州，结果浽州大乱，百姓卖妻卖女，更有食人充饥者。左宿族算出秦晚乃是天降祸星，主大灾，上书先帝处死秦晚。先帝下不了手，可架不住朝臣、百姓施压，欲将其火焚祭天，宜嫔听闻此事当夜携女**于合欢殿。”
她手里的糕点捏成一团，眼眶泛红：“她走的时候痛苦吗？”
秦阳微微一怔，陷入回忆……
合欢殿火光冲天，众人一桶一桶的水泼上去将火势溅得老高。
秦阳在匆忙赶来的孟有楠拉拽下怎么也不能靠近正殿。
“阳儿！”
“母后！那是宜姑姑，姑姑！”
“救不了了，阳儿！”
他眼底被火光吞噬，崩溃咆哮：“姑姑！妹妹！”
………………
“陛下？”
她轻声呼唤将他从回忆拉出，看着面前鲜活的人，眼底的雾气稍稍褪去。
“我没进去，只是听到了她的笑声，或许想到能救秦晚，她很高兴。”
“救？”
“根据你的口述，我查了下那个照顾你的女人，她是尤氏族女，宜嫔的贴身侍女尤杉。应该是宜嫔偷天换日送你出宫，或许先帝也是知情的……”
她沉了沉气：“她叫尤杉……后来呢？”
“后来，浽州困局果然解了。”
“怎么解的？”
他若有所思后敛去眼底苦涩：“就当是祸星伏诛吧……”
“就当？”
他清浅一笑没有过多解释，她转而问道：“您和宜嫔的感情很好吗？”
透着半掩的窗望着院里角落翻新种下药材的土地，娓娓道来。
“山棠边上有一族名为六阴，创立者乃是先祖秦幸同胞妹妹秦余一，因一时之过负气出走，先祖对此耿耿于怀，一生为修补兄妹关系，而这遗愿也让秦氏后人继承了下来。先帝为与六阴修好，主动求娶尤宜，可尤宜多年无所出，全凭尤氏身份支撑在宫里生存。一个是秦幸的遗愿，一个是奉祖训娶的孟氏族女，二人并不受先帝宠爱，她和母后相互扶持了十数载，从我一出生就是她们一起照顾我，在我心里，她是和母后一样的存在。”
她伸手轻拍他手腕安慰，他回神目光触及到她无名指的月牙胎记。
“秦晚出生时，手上就带着这么个胎记，即便是先帝赐名秦晚，我们还是私下叫她‘阿月’，宜嫔还说‘日月不同光，昼夜各有宜’。”
她轻抚月痕，淡然一笑：“我不记得了。我的来路，我的过去，我都不知道。”
“没关系，活着就好。”
“是啊，活着真好。”
他眉眼深深，严肃又认真盯着她。
“至于对外，你的名字就叫‘秦月’，生辰往后推一日，改为五月廿，以后你的身份就是揽月宫的主人，是先帝巡视浽州遗留的血脉。所有事情我都安排好了，你也要记好。”
她微挑了挑眉，甚为不解：“您就这么告诉我，不怕……”
目光一动不动停在她面上：“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要知道真相才可以更好保护自己，更何况，你我是至亲，不需欺瞒。”
她承认，这一句话真正击中了她的心，他是第一个这么尊重她的人，跨越年龄、性别、身份，从未有过的尊重。
“我虽然不聪明，但我会听话的，以后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会听。”
他抬手揉了透她脑袋：“那就从称呼开始吧，别您啊您的，我叫秦阳，是你的皇兄，或者唤我哥哥也行。”
她挤着眉头，略显尴尬开口：“皇，皇兄。”
“听着生涩的很，多唤两声习惯习惯。”
她抿着唇，鼓了鼓勇气一字一顿道：“皇兄，皇兄，皇兄……”
他轻笑出声：“逗你玩儿的，以后……”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欲出口的话被门口他的内侍打断。
他目光瞥向秦月：“可见过皇后了？”
“我进宫的第一日她就来了，她对我很好，送了很多东西给我。”生怕他误会，又解释道。“我说了不要，可是……不过我说谢谢了，可能礼节不是很熟悉……”
“别害怕，不会慢慢学，没人说你。从心，让她进来。”
“嗻。”
“臣妾给陛下请安。”
见到孟音舟，秦月顺势立到一旁行礼：“秦月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磕磕巴巴的一个大礼，孟音舟微微扬眉，余光瞥见秦阳毫不在意，随即伸手去扶。
“公主殿下不必多礼。”
进宫那夜天色太晚，没太看清，如今才知道是个明艳大气的美人。
“谢娘娘。”
秦阳将她招到身前，解释道：“阿月，你是公主，整个大邑没有人需要你行大礼，以后也别皇后娘娘的叫，按规矩得叫皇嫂。”
孟音舟见眼色行事：“陛下说得是，一家人用不着那些虚礼。”
她慢慢理解，缓缓点头：“我记住了。”
“皇后怎么过来了？”
孟音舟走近了些：“远儿闹着要父皇，臣妾去了崇宁宫，听说陛下一下朝就来了揽月宫，恐是臣妾照顾不周让公主受罪了，这才赶着来向陛下请罪。”
他轻抬手扶住了屈身的她：“揽月宫安置的很是妥帖，皇后不必自责。”
“那……”
她还欲张口，秦阳岔开话题：“远儿呢？”
她连忙解释：“臣妾怕他淘气，让乳母带着在外面玩儿。”
他起身走向秦月：“见过远儿没？”秦月摇头，他又道。“走吧。”
二人跟着他出了殿，他蹲下朝不远处张开怀抱。
“远儿！”
秦月只见一两岁左右小奶团子跌撞向他扑来，撞了个满怀。
“父皇！”
他抱着孩子起身，朝二人走去，孟音舟上前替孩子整理衣服，他将孩子塞到秦月怀里。
“远儿，叫姑姑。”
秦月僵硬搂着，孩子也不认生，凑上去‘吧唧’一口。
“姑姑！”
她往上又搂了一把，秦阳笑着将孩子接过。
“他叫秦路远，刚满两岁，是你的第一个侄儿。”
她歪头朝秦路远生硬招手：“你，你好啊。”
秦路远被抱着扭来扭去，秦阳将他放下，他又开始撒欢儿了起来。
三人在一旁看着，孟音舟问道：“公主回宫已有三日，是不是该见见众人，还有祭祀之事？”
“你是皇后，看着安排。”
“臣妾遵旨。”
秦阳疑惑转头：“皇后还有事？”
她微微一怔：“臣妾这就去准备。”
她朝秦路远招手，他淡笑开口：“皇后自去忙吧，朕一会儿派人送他回琼华宫。”
“臣妾告退。”
乳母跟着孟音舟离开，秦月自在不少，又坐回石阶，他毫不介意坐在一旁。
“都种了药材，怎么不养蛇？”
“可以吗？”
“看好就行。”
她眼睛里顿时亮晶晶的：“谢谢，我保证会看好的。”
他打趣笑道：“不能出揽月宫，不能伤人，最重要的是养两条最喜欢的就行，我也怕。”
她反应过来：“我忘了皇兄也……那还是算了吧。”
他轻叹一声，面上飞逝而过一抹愧疚：“宫中长日无聊，所以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知道了。”
“我看你挺喜欢孩子，以后就让远儿过来陪你玩儿。”
“好。”
她回忆起刚才的事：“皇嫂来前皇兄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告诉阿月得做好准备。”
“准备？”
“我不想有一日世人对你口诛笔伐让我劳心费力，所以麻烦阿月辛苦一点。”
是为了他吗？
明明是为了她，可他不准备让她存一点点自责之心。她是感激的，她是不想再对他设防的。
“我真的是祸星吗？”
他脱口而出：“虚妄之言。”
“皇兄不信？”得到肯定后，如释重负。“我也不信，可我会守住秘密，保护自己，不让皇兄费心。”
他望着秦路远随意道：“纵有那日也没事，我在前。”
她侧头望着他，眼眶湿润，他头也没偏一下却好似看到了一样。
“怕也没用，以后就是我们相依为命了。”
“父皇！姑姑！”
绿荫之下，碎金遍洒，她宁愿坐在日头下，晒得面上微微泛红，望着稚嫩孩童向他们跑来，看他漆黑如墨的眼眸笑意清浅。
霎时目光轻揉岁月，日复一日，不觉三载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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