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策……”
雾气渐散,桃戎熙揽起了地上的人,坐滃佬早已烟消云散,不知去向。阑夜里亭阶上蔓延的血迹犹如怀中人拖远的袍角,雨水浇灭了霞光似的色泽,于雨夜变得沉甸甸,血淋淋。
“阿策……”
桃戎熙裹了伤口,拾了掉在亭阶上的剑,插回它原本的剑鞘,将人抱起来便朝着桥头狂奔,长桥两侧是堆积成泥的灰烬和骸骨,被焚成灰烬的豹面花在眼角飞逝,三千尺长桥走得他心惊肉跳,脑中好似不断浮现出阿策是如何拼杀至此的,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鬼枫在狂风中猎猎翻斗,从叶上掸下来的水珠四溅,打乱了这场经久不息的雨水,浇透了的冰冷使他胸腔里狂跳的热意更加明显——他怕了,他没想过会害死人,这已经与红衣是居心叵测与否毫无关系了。
他口中不停唤着阿策,可这人一点儿声音也不给他,他讨厌这雨,这雨雪上加霜一般吞没了怀中的温热,也夺走了他的从容不迫。
他记着从鬼市子西到肠青客栈的路上开着个医馆,就抱着人朝那儿跑,可鬼界也分昼夜,这是四更天,黑天大夜的,医馆儿也关了门,拍门不应,桃戎熙急得满头大汗,看了看红衣白得发青的脸色,又看了看医馆大门,当即将人贴着墙根在屋檐下放了,自己从墙头翻了进去,没一会儿搜罗了一堆瓶瓶罐罐从大门踱了出来。
“阿策你怎么样,吱个声,”桃戎熙拆了外层临时裹伤用的布条,卸了他左脚的脏靴,“我给你上药,忍一忍。”
红衣眼眸紧闭,额间水汗不分,自始至终都半声不吭,桃戎熙说什么都落在地上没个响儿。桃戎熙翻起他的裤腿,才发现那和血肉粘在一起的布料也陷进了肉里,巷口的灯光青暗,他瞧不细致,手却兀自颤抖。
那豹面花满口獠牙,不知撕开了多少个烂口,留下的半个拳头大的肉|洞几乎被扯到露骨。桃戎熙有点儿恍惚地拿起那药瓶,倒在细纱布上一点一点擦拭着伤口。
药水渗进皮肉里,红衣才略有所动,在那神情难捱里梦呓般低微呻吟,过了片息又没了动静,不是昏去了,而是略微清醒了,拧着眉靠在墙头,一声不吭,饧着眼承受着。这会儿阵雨复歇,屋檐上的雨还稀稀拉拉一直淋着。
桃戎熙见他醒转,心情稍宽,擦拭伤口时却也不敢马虎。豹面花的獠牙嵌得太深了,污秽都留在里面儿,桃戎熙尽量将药水擦得深了,让脏血都流出来,然后敷上层止血散,拿针线缝了几十下子,就给紧紧裹了起来。他瞧着人还是昏昏欲睡的,也没废话,敛起来手边儿的瓶瓶罐罐腰封里一揣,就将人抱回了肠青客栈。
这时天刚明,房法蓝已经坐在店一楼翻上旧账了,忽见桃戎熙行色匆匆踱进门来,抱着的人半截衣裳都是血,俩人都淋得透湿,店里还有几位早茶客,看见这么个人进来都愣了,房法蓝却毫不避讳,立刻叫人去烧上了热水,跟在两人身后一块上了楼,不明就里地寻问:“咋回事儿?怎么伤成这样?昨夜儿你们不是睡下了?半夜跑出去啦?”
“这个说起来话长,房姨,您能找件儿干净衣裳给我么?”桃戎熙楼梯上疾走。
“衣裳……”到了门前,房法蓝替人拉开了门,看着人进去:“我倒是能找几件儿我老头子的道袍。”
“都行都行!”桃戎熙仓促将人放到了床上。
“伤都处理好了?这鬼界确是波谲云诡,万事小心为上啊。我这馆里也有药,要我就去给你取。”
“已经涂了药,就是身上太潮。”
“那我再叫小二送盆火来,”房法蓝走前儿在门边儿又顿了下,“有事儿尽管提,咱都是家人,可别见外。”
“行!麻烦房姨了!”桃戎熙感激不尽,附声言谢之后房法蓝就带上了门。他将人整顿好,趁着等房法蓝送衣服来的功夫里,忽望着那张了无生气的脸有点儿出神。
烦闷再度涌上心头:“说不准《世生箓》本就是靠这种骗人的方式收录的,坐滃佬将人骗进去,让人进去做几段梦,趁机将真的魂生盗取给他的《世生箓》,也难怪那老头会被地府给踢出来,若他手脚干净,做了这么大岁数的官儿怎会无缘无故被贬出来?而且阿策又险些在桥上丧命,分明也与坐滃佬脱不了关系,此人既然邪面更大,我又何必去在意《世生箓》所言?”方才一切都太紧迫了,他都没来及回想当时《世生箓》中所见,此刻他静下心来回味一番,只觉匪夷所思,荒唐不可及,思来想去,说是浮云一梦最为贴切。
想通此节,便不再去想,赶紧移了目光,就听见房法蓝敲门喊道:“公子,接衣裳来!”
桃戎熙应了,起身开门,见房法蓝托着摞衣裳站在外边儿,虽人已黄花,笑颜仍灿。
“看看行不?”房法蓝问,“拿了两身,你俩都淋湿了不是?”
“唉!这会儿还什么行不行的,能穿就行!”桃戎熙接过来没展开看,对房法蓝扯出个笑,“承蒙房姨照顾了!待会儿我将他安顿好了,下去帮咱店里打杂!”
房法蓝笑着推辞:“这没啥,也不用,就是大小不合身,先将就穿一下,我叫左大师到街上去重新挑两件儿去!”故意挤了下眼,她是在自我调侃“左大师”那个称呼。
“这怎么行?诶!我说打杂就打杂!老板也不必客气了!”桃戎熙刚要关门,动作一顿,“对了,有没有皂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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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界湿气深重,阵雨已连绵三日。红衣一躺,就昏了一整日,到了夜儿里才睡醒,醒来时屋子里就点着根蜡,烧得还是青芒色。
他掀了被子,地上扫了一圈儿却找不见鞋,腿上罩的袍摆也变成了青灰色,袍摆下光着腿,左腿缠了好几圈白纱,瞧着还干净,像是刚换的。塌边儿的地上留着圈炭迹,屋里还烘着暖气,应该是刚把火盆端走一会儿。
红衣将堆在一块的被子都推开,就坐在塌边儿候着了,窗外的雨幕还在流动。
过不多时,门吱吱响动,一个头裹皂巾的跑堂端着盆炭火进来,他原本轻手轻脚,见着红衣醒了坐在塌边儿,登时脸现喜色:“客官,您醒啦!”
红衣不声不气,只略略点头,看着跑堂的把火盆放在地上,之后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跑堂前脚一走,他目光再次落回一丝不着的腿脚,忽然一伸脚将火盆掀了。那烧着的木炭扣在地上时就倏尔熄灭了,只剩那一点青芒的微光照着地上混乱的炭迹。
没过片刻,门又吱呀拉开,来人身材劲拔魁梧,一进来就立显得屋子都小了。
桃戎熙见红衣坐在塌边儿光脚踩着地,脚边儿一地炭碴,瞧着脸色也不太好看。
桃戎熙让他看得跟做贼似的点上了夜灯,惊喜中还有点错愕:“你——还好?”
红衣扭头望向雨窗,一言不发。
桃戎熙汗巾擦着手,打量着地上的炭迹,又打量红衣的脸色:“这火盆怎么翻了?”
“脑袋不太清醒,不小心踢翻了。”他转过脸来,声音渐低,似嗔似怨,“我以为你又自己走了。”
桃戎熙心头一震。
“我刚在店里帮工,老板娘待咱不薄。你还在这儿昏睡着,我岂能做那忘恩负义之徒?”他倒了碗白水递过去,趁交接之际找补道:“对不住。”
“谁知道昨儿个夜里来只大鸟撞我窗子上?我一听,还不止一只,接二连三的,哪容我想那么多?一看这是专寻老子晦气来的,那老子就去寻他晦气!谁承想这晦气寻你身上去了?”
红衣摇头冷笑:“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那老头儿是谁?怀里揣着的书册是什么?怎么他不合上,你就跟桩木头人似的动弹不得了?”
桃戎熙趁他昏睡时已将回复想得差不多了,看似荡气回肠地道:“就是本邪箓,谁知道他做那破箓有什么用?他说让我帮忙验证验证好不好用,就告诉我地下城在哪儿,我就帮了。我一翻开便魂寄他乡做了几段春秋大梦,等我醒了,人也不见了,之后就看见了你。没想到他跟你一样,都是个江湖骗子。”他见红衣神色冷峻,便哄逗似的道,“唉——谁能想到某家浪迹一生,到哪儿都是柳暗花明又一骗呢!”
“你怎么不合计合计怎么上当受骗的次次是你?”红衣脸色不见好转,又似觉着自己有些失态,语气渐渐缓和了下来:“他跳湖之前可喊了,地下城在湖下面呢。”
“哦,我是次次上当受骗,这‘一次’我认,‘次次’怎么说?我只记得让人‘讹’了一遭,却不是‘骗’,看来我真是执迷不悟了。”桃戎熙说着,刚在椅子上坐了,“那你说,我该是信是不信?”
“别坐,我靴呢?”红衣脚还搁地上踩着。
“光着吧,靴子给你洗了,晾着呢,醒早了。再说,你这样,能走哪去?要吃的?我给你拿。”
“我不吃你碰过的。”
“那让小二给你端来。”
小二端了几盘菜上来,红衣在旁边细嚼慢咽的,桃戎熙就在一边儿看着。
“啧,阿策,”桃戎熙揣测半天,三缄其口道,“你说你到底为什么来这儿?”
“如你所说,找人,找楚宛清,满意了么?”
桃戎熙往后一倚,叹了口气,道:“没看出来你这么侠肝义胆呢?怎么,最近行情不好?干上捕快了?”
“嗯。”红衣含了筷儿,懒得理他。
“那那天楚家庄,我走之后再回去,窖缸里的太渊怎么不见了?”
红衣没抬眼:“你会想到公鸡辟邪,我就想不到符箓压胜?我可是个道士,那区区一小坛子东西我都烧不了,还怎么混饭吃?”
“你要早会用符箓压胜怎么不早用?我刀子都划破肉皮了你还在树上看着。”桃戎熙眼巴巴地盯着他眼皮看,就等着红衣抬眼看向自己。
下一刻,红衣果然抬起眼来,对上了桃戎熙的视线:“我忘了咒语了,你走了我才想起来。”
桃戎熙漠然一笑,料得对方不会与自己讲实话,却也看破不说破,继续道:“鬼界不是个自在地儿,难保我又惹祸上身,到时候你又忘了咒语了怎么办?找人的事儿……”
他本想说——算了。
“不可以。”红衣盯着他,“我又不是故意跟着你的,既然鬼界凶险万分,我们顺道,结伴而行不是更好?何况无论你干什么,没我都不行。而且,”他将人目光往自己腿上引,“你就这样一走了之么?还是嫌我拖累了你?”
“我没那意思,再说,老子何时成了没你都不行的人?”他不知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只随便搬来一个借口推辞:“你跟我如何能一样?我是孤零零一个儿,你还得砸锅卖铁活下去,养家糊口,你总得想想他们。”
“我不想,道友有所不知,她事儿多着呢,我若出门,至少罚她做个满月寡妇才解气。”
“哦,那你这是罚她还是罚你自己呢?再说,你娘子知道你这么说,就不住庹罗山脚了,哭着跑回娘家了!你要是死了,我岂不是还要替你对付一个嫂嫂?”
红衣闻言筷子一顿,扯出一个冷笑:“你对付好你自己就行了。”
桃戎熙来劲了似的,身子往前一探,抻着脖子逗弄他:“说两句就冷脸,脾气这么大,别跟我走啊——”
“怎么?我让狗啃了一下,你就怕我哪天让狗给啃死了?人还说‘千锤百炼始成钢’呢,我十年磨一剑,就是不怕死,不怕烫,怕命不由己啊~”红衣那个笑容眨眼睛归为平淡,伸手将桃戎熙推远,“命在我手里抓着,我怎么玩着高兴就怎么玩儿。”
桃戎熙与他对视须臾,忽哑然而笑:“好啊,说白了不就是想跟着我?玩儿命也要跟着我?”
“对,”红衣擦完嘴,将帕子丢在桌上,盯着他咧嘴一笑,“那郎君,劫个色不?”
桃戎熙喉结滚动,二人正眼里火星溅炸对峙着,门外忽然传来一个老头儿的声音:“嗨呀!系我!左谦慕呀!”
左谦慕打招呼时一口乡音,他扒开门缝露出一只眼睛:“老夫进来喽?”
二人这才错开目光厮杀,桃戎熙起身迎人:“左大师有何贵干?”
左谦慕迈进一条腿来,然后是一条胳膊,接着是一个肚腩,最后才是一个人,像是从门缝里挤进来的一样。他着青衫袍褂,上面绣暗八仙,人不胖,但有个将军肚。他双手摸了把肚子,有求于人似的笑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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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珠联璧合死生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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