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戎熙没兴致跟他扯皮了,但考虑到这吃住的账还是对方帮着垫的,只说了声:“能用就行。”提着烧酒就往楼上去了。
两人逛了大半天没住过脚,这会酒足饭饱,刚沾着枕头就着了。
上秋的枫树还绿着,骤雨初歇,枝头都湿漉漉着,盖在窗口,弄得外头潮,屋里也潮。阑夜深更里却不知何处起了阵阴风,吹进他脖领子里,竟一下子激得桃戎熙醒转半分。
他眯阖着眼,听见窗外林子里的鸟兽嘶鸣划破了长夜的岑寂。那嘶鸣声延出了很远很远,听着有些凄厉。桃戎熙心中暗骂着晦气,伸手合严了窗,正欲继续沉睡,且听“啪!”地一声,窗户纸烂了个口子。
桃戎熙猛地坐起瞪着窗子——这回彻底清醒了。
月光凄清,映出了窗纸上四分五裂的,流淌的黑影。
外头鸟兽嘶鸣声起此彼伏,似是在亡命奔逃,又似在互相厮杀,凶猛而凄厉。
桃戎熙这便觉得怪了。
指腹在破损的窗洞边缘抹过,碰到了点儿稠湿。他推开窗子,只见指腹上的液体被月光映成了暗紫色。
这是客栈二楼,背靠山林,楼下灌木丛生,黑黢黢的瞧不见掉下去的是何物。桃戎熙凝视着那片漆黑,觉着蹊跷。
他动作麻利,一把冷水泼面,腰侧挂刀,一个翻身从窗口掠出。
月光下,一只黑羽大鸟瘫在草丛中,方才撞烂窗子的正是这黑鸟。桃戎熙认出了这鸟兽,和鬼门关的大桥上飞的黑鸟一模一样,名唤“罗刹魅”。他蹲身细看,只见这罗刹魅的肝肺皆被捣碎,吊在胸腹,连着粘稠的肠液。
他抬头瞥了一眼客栈的窗子,心说:“那么多窗子不撞,怎么就偏生撞上老子?晦气。”
桃戎熙稍作迟疑,提刀踏入迷雾,脚下枯枝嘎吱作响。
夜风呜咽,无数惨死的罗刹魅烂在地上,它们的死相如出一辙,宛若在朝着一个方向追逐逃亡时,一方被另一方撕烂皮肉,漏出肝脏,就连头部朝向都几乎一致。桃戎熙摸索不久,心中已有了个推测,他一边走,一边加以印证。——这些罗刹鸟的尸体几乎摆在了一条线上,鸟喙大同小异地指向西边,一直延伸向远方的浓雾中,这些鸟喙,宛若指路的路牌。
雨后的空气里弥漫着锈水般的血腥味,桃戎熙蹙着眉,一步一个脚印地大步迈着。最后,透过朦胧雾气,他似乎望见了一片烟雾缭绕的湖,一个仿佛落于云雾间的湖。
道路渐窄,最后变成桥,一直延伸到湖中央,中心一点明灯,影影绰绰地投出个玲珑水榭的轮廓。可这通向水榭的路两边,却长着一种豹脸巨型花,豹脸青面獠牙,狰狞皱吧的肉跟涂了蜡油似的油光锃亮。它们正垂头鼾睡着,只见下巴脱臼似的垂着,油腻的舌头耷拉出来老长,粘稠的唾液从舌苔一直连到桥面,弄得从湖心出来的风都有股酸味。
桃戎熙神情也开始狰狞,他站在这儿逡巡不前,遥向湖心水榭中央张望,但距离太远,雾色太厚,什么也瞧不清,最终一咬牙,还是钻进了豹面花桥。
他心头七上八下地盯着脚下,生怕踩到了谁的茎叶,这踩到了一脚,可不是疼醒一个的问题了,万一豹面花会叫,一叫把足上千尺的同胞都叫醒了,那他就只有交代在这儿了。若是别的死法还好,让这东西咬死!他光想都难受。
桃戎熙虽走得极轻,步伐却不慢,不到半刻已经过了桥,这长桥足长三千尺,走得他心惊肉跳。影雾重重散去,露出水榭中央一个支颐于桌,愁眉不展地翻着书册的鹤发老翁,桌角燃着一盏灯。
老翁早便注意到了他,却始终对着书册缄默无言。桃戎熙收刀归鞘,走近几步,问道:“老先生何方高人?”
那老翁掷笔合书,抻着胡须道:“老朽坐滃佬是也,后生可有困惑一生的问题?老朽未必不可帮你指点迷津。”
“坐滃佬?”桃戎熙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万事知啊?后生什么问题您都答得上来?”
“这个自然。”坐滃佬眯眼缓缓研墨。
桃戎熙抱着手臂大喇喇往柱子上一倚:“问天问地不如嘘寒问暖,老先生这黑天大夜的为什么坐在这儿?”
“这里安静”,坐滃佬眯眼笑道,“小子,你管我做甚?你就没个困惑求人解答吗?”
“有是有,可你干嘛要平白无故给我解答呢?”桃戎熙故作呻吟,“我瞧不妨这样,您既自称万事知,那后生这心里合计的到底是什么问题,也自是可以不言而喻了,老先生权且为我算上一卦,就算我这心里的迷津。”
坐滃佬乐呵呵摇首,笑容不变:“算你迷津容易,只这迷津要换着解,我帮你解个迷津,你也得给我解个迷津,一津换一津。”
“嘿!你这老赖,方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您既自称万事知,又有何事要别人作解?”
“老朽知万事不假,可万上还有十个万,百个万,我又岂能无所不知?那坐在这里的便不是我这赖皮坐滃佬啦!或是个大脚菩萨!哈哈哈哈…”坐滃佬大笑几声,又忽然敛容,怅然长叹:“后生怎知,老朽以前曾是个在地府当差的,被革职之前世人魂册都由我经手,现在我手底下这本书册就是我抄录汇总的《世生箓》啦!这《世生箓》才是真正的无所不知,你要老朽为你指点迷津,且帮老朽试一试这《世生箓》好不好用如何?这宝箓自编纂以来,还从未被人翻开过。”
桃戎熙听闻那《世生箓》感到颇有意思:“原来是要让我帮你验证验证,那怎么验证呢?”走上前细看,却发现这《世生箓》只不过薄薄一册,心中生疑,道:“世人的魂册都收录在内了?怎么就薄薄几页纸?你莫不是诓我?”
“诶——”坐滃佬摆手,“就薄薄几页纸,你翻开那就是你的魂册,别人翻开,那就是别人的,这就是《世生箓》的神奇之所在哇!只不过还没人翻过我这《世生箓》,我怎知它到底好不好用?小子,你愿不愿帮我试一试?你要愿意,翻开它就好了!”
桃戎熙微一迟疑道:“只要我翻开它,你便会为我指点迷津?”
坐滃佬捋着白胡子,笑道:“不错。”
“那好,”桃戎熙答应着,伸出去的手指却又在书册上方一滞,“那先说好了,我帮高人试了《世生箓》,高人得帮我找个人看看她目前处境如何,若是不行,那告诉我地下城在哪也行,你若是都不知道,我也不用翻它啦。”
坐滃佬双手“哒哒”地敲着桌子,瞧着迫不及待的:“老朽的《世生箓》只记录在籍灵魂的前世今生,若那人是个在我革职以前没返还过地府的新魂,我可就力不从心啦,但是地下城在哪,我保证可以告诉你。”
“好!”桃戎熙当即蹭了把手,不再磨蹭,捻开册子随手翻开了一页,旋即案上那明灯忽地熄了,四周陷入漆黑,他整个人如同被定在了黑夜里,无法动作、无法讲话,周围的湖水、莲花、老翁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不知何时,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在闭着眼,睁开眼时,他已经躺在了乱草地上。
铺天盖地的红枫,斑驳婆娑的日光,近在耳畔的淙潺。
他倒在溪水边,仰着脖颈,头发快要浸入水中。此时节枫叶都开始飘落了,溪水也洇着一股冷气,不乏有红枫落进水流漂,远远地乘着水流从上游漂到了下游。
桃戎熙动不了,他像是被关进了别人的身体里。
他躺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眼前觉得长得最结实的那片枫叶也脱落了下来,他就换了一片盯着,又常常将目光移向上游来的流水。从青天白日,到暮色将尽,桃戎熙已经等得有点儿烦了,他不知道在这躺半天是干什么。但烦躁之余,似乎还有点儿不属于他的惬意。
直到他目光斜进溪水中,从众多顺水而来的红枫中,夹住了一片柄上系着红线的叶子。夹住叶子的同时,桃戎熙就听到自己笑了出来。他捏着枫叶唰地坐了起来,仔细从错乱的叶脉里认出那几个被水泡得不太清晰的字:
“家君责我顽,卷烂卷烂。秋风秋水寒,家去家去。”他边念边笑得合不拢嘴。
桃戎熙揣度一番,明白这叶子上的大概意思是:“快回家去,我爹不让我找你玩儿了。”想来是两个人约了同天来玩儿,一方因罚书禁闭失约,便靠红叶传信,叫他早归去。桃戎熙想到这点,有点好笑:“摆明儿了被人放了鸽子,傻等了一下午还在笑呢。这《世生箓》头回被人翻开,果然要出错,这般没出息,定然不会投胎成我。”
翻过红叶,背面还有一行:
“酒醒知夜长,惆惆自凭栏。思君思君,肠断肠断。”
桃戎熙稍有宽慰,如此一言,倒是能看出两情相悦来了,方才那副痴汉模样倒也情有可原。他即刻找了片各色渐染的枫叶,自腰封里掏出齐全器件儿来,坐着沉思了半天,才终于起笔行书:
“叶染相思灰,愀然随流水。怅望溪头溪水逝,惹风吹。”
转了一面,又斟酌数下,落笔留言道:“手倦速抛书,莫使玉手摧。心疼心疼,囧眉囧眉。”
书罢末梢又系上了红丝线,转头奔另一条反向奔流的窄溪而去,着手水面,小心地送它去了。
桃戎熙想到了这里大可能是两人私会之地,既不知,怎么自己随手一翻就翻到了别人家的风月情话里,又不知道如何从中解脱出去,只得先好好看着。
然而,天却在一瞬间黑了下来,四周再次漆黑一片,他又动不了了,桃戎熙心一悬,醒悟过来:“这次我可没翻书!莫非是坐滃佬替我翻了下一页?可他却不曾告知我他也能替我翻页,更没说过翻一下书会被关进别人躯壳里!若他一直翻下去,我岂不是被困在了《世生箓》里永远也出不去了?!”
正兀自心惊,光线再亮起时,他却站在了恢宏富丽的宫殿内。
明光流转,金光熠熠。
桃戎熙拱手叩拜:“陛下神通广大,持政间灵渊繁华阅尽,永续无疆之休。然对天下来讲,不过是乱世浮华。灵渊城外,南部厝湘州镇连年水涝淹没村庄农田,瘟疫无法拔除,百姓食不饱肚,衣不蔽体,遑论对抗瘟疫!西部雾疆风暴侵扰日益严重,树木倒戈,连年无雨,寸草不生,连续多年向灵渊求援却无人照应。灵渊西南由于靠近鬼门关,近年来多有鬼怪出没伤残无辜百姓,全靠糊弄鬼的符箓谋个睁眼瞎!灵渊作为天下的核心,该尽到造福苍生的使命,怎能以保神域一时无忧为大体,神域以外苍生涂炭,陛下岂能视之不见!!”
“胡来——!”国君坐在龙椅上,声震四方。旋即又揽了怒相,不怒自威,“本座赐你神令,信任你忠于灵渊,心怀天下,兼济苍生,但天下不可能没有一丝灾厄,这天下的太平本就是尽力而为,今日神殿里没有外人,本座便直说了,有些灾厄,自己长出了獠牙,一经插手,便要咬死你不放,反倒越管越乱,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万事都应有个度,这世上,多的是求全之毁,而非完美无憾。”
桃戎熙不再跪着,猛地站了起来,王座旁的侍卫见状握刀以待,却被城主挥挥手劝下去了。他忽然开始拍手大叫:“好一个长出獠牙!好一个越管越乱!好一个求全之毁!将天下生死苦难置之度外说得如此袖里玄机,说得我都要三叩九拜烧香拜佛了!”顿了顿,将话锋移到众神身上又道,“诸位当中有些浪迹天涯的散仙,你们尽可以逍遥快活,那天下呢?是,你们可以安贫乐道,可别人呢!那些人如何安贫乐道!!”
一声落下,寂静了半个神域。众神仙面面厮觑,桃戎熙看向谁时,谁就捶胸顿足,无比痛心。
直到一位衣洁如烟,仙袂拢风的神仙站出来,打破了僵局,他话音沉稳平和,拱手道:“父皇,国有国难,天有天灾,人有**,缘起缘落,因缘和合,儿臣以为,谁若是想插手天道,那便叫他去插手,成败如何都是后话,届时谁对谁非,诸位有目共睹,不必今日殿里争个不止不休。”说到这儿,转身看向众神道,“诸位都是如此,想插手就插手,不想插手就静观其变,你们的插手与怯缩都是天灾**。”
他这话明显有为桃戎熙开脱的意思,想不伤和气地结束这场的闹剧。桃戎熙这会儿好像喝得高了,眼花缭乱的,看不清他的面孔,听声又觉得无比熟悉,可方才他称国君为父皇,想来跑不了是灵渊太子了,既然是灵渊太子,他又怎么会识得?便不去想。
可他此刻酒劲儿蹿起来,热火攻心,哪里领情,只揪着不放:“早知诸位神仙都是如此英明神武!颖悟绝伦!老子就不来天庭逛荡了!在这望尘莫及的地界混出名堂,真是比凡人登天还难!”直接跳起来骂。
大殿内众神交头接耳,无人敢站出来说话。而那位太子殿下却趁着扶他,暗地里薅了他一把,转首对国君道:“这人到朝堂耍酒疯来了,没收了神令打发下去就……”
不待他说完,国君在龙椅扶手的龙头上抚过,神殿中央陡然亮起一个阵型,桃戎熙站在阵的中心,忽觉浑身一震,筋髓宛若被万蚁蚕食,再难站住。他跪在阵中,咬破牙关,字字清晰道:“灵渊不过如此!灵渊不过如此!!”
“何以造福苍生?大爱而殉道。你若坚守你的道义,那便要能吃天道的苦头。”城主是铁了心要让桃戎熙知道苍生难渡,让桃戎熙五脏六腑都在痛,“与你酒后失言无关,这一罚,我是要你记住这次的疼,疼到你酒醒后仍能记得真真切切——”
桃戎熙只觉体内皮开肉绽,肠若火烧,哇地一口血溅脏了神殿中的缠枝凤凰毯。直到一柄长剑刺裂了那只龙头,桃戎熙七荤八素摔在地上,在他身边,同样跪下了一名白衣神者,他还没有抬头看一眼这位太子,就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不知下一章节是否会被锁,下一章节对剧情发展也挺重要的,若是被锁,原版走wb@JBCZui。[为保护**,仅粉丝可见]被锁章节会尽快处理。
本文不会为了卖f而卖,我很珍重我笔下的角色,所有动作和表现形式皆是为了体现人物心理纠葛和宿命纠缠。我相信具备一定文学意义的产出不能被片面地‘过审’与‘不过审’划分,正如某些名著中也不乏香艳角色的台词塑造(并没有说我笔下人物走香艳人设的意思,只是举例),他们的性格设定也是受社会环境或者生平经历的影响而被迫表现出来的。下一篇内容用于推动情感发展和剧情,可能会被判定“擦边”,这是没办法的,我会尽快做出抢救删改。同时感谢有人能读到这里[玫瑰]
能力有限,无法让自己满意,也无法让所有人满意,但也在努力自我养成,希望我们还会在那一天相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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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鬼市逢商惨夜遇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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