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意识是一种特别磨人的存在。课作页脚总有一两行小字，有时可以完美套用进议论文中，有时又很贴合某种心情。
比如现在。
禾鸢紧盯着那句“所有失去的，都可能以另一种方式归来”，难以想象这是多么大的一种巧合。
他从她的世界出走，不就是一种失去吗？他又以这样不经意的方式出现在她的视野，不也是一种归来吗？
禾鸢感到思绪飘飞着，不止将她拽回曾经那么努力想要忘记的经历。丢失的那本《海风》，大概率是被收缴到某张办公桌的角落里，或者干脆被收到书柜里，和留校生的手机一起，锁在昏暗的角落。
数学老师悄悄出现在教室前门，似乎是来向课代表要迟迟没交的作业，却再一次强调起了期中考试的注意事项：
“这是你们入学以来第一次参与和省里其它地区最牛的高中的联考，我可以明确地说，难度不会低，题目的弯子不会少，我们平行班的同学呢，该多想的不能抄捷径，除了选填的最后一题，实在没办法就蒙一个……”
一下子捅破了禾鸢的记忆网。潜意识沉下去了，这并不是它出来撒野的好时候。
现在要做的是一个心无旁骛的学生。处在这样一个汇集了天才和把努力当作家常便饭的人的学校里，最大的目标似乎只剩下——
“爬上去！爬到顶端去！”
禾鸢深吸一口气，继续和进度最快、对她而言最难掌握的化学打交道。
直到回寝室、躺在床上之后，她才再次想起操场上的那一瞥。
那是怎样的一眼？谁都不敢相信，上一刻还在与边上的女孩言笑晏晏，下一刻就会有这样淡漠疏离的眼神朝她望来，像古筝的弦被横抹，在指腹与音符之间产生的不和谐的间隙。
或许他早已不记得了。或许他什么都忘记了。
整个童年，从同一天呱呱坠地到同一天戴上红领巾，再到一切戛然而止又天翻地覆的五年级，沈禾鸢和谢筝一起度过。
她们降生在同一间产房，她们出生在春光明媚的四月。而在那之前，她们的父母早已成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住在相对僻静的城镇边缘。
她们的生命早已被命运的丝线系拢。因此，她们也拥有那样相似的名字。
沈禾鸢知道，谢筝的“筝”不是古筝的筝，他才不会弹古筝。只有在禾鸢被禾妈妈拎上车赶往琴行时，谢筝会躲在门口吃吃地笑——因为他也会被摁着脑袋学钢琴，能够与禾鸢无奈的心情共鸣，又会因为有人和他经历一样非自愿的事情而感到不那么孤单。
他名字里的“筝”和她的“鸢”一样，都是要借风才能飞起来的物什，都是被一根绳引着方向、鲜能挣脱的物什。
不过也是，五年时间能改变太多东西。一个人能在五年里抛下过去的陈念，改头换面成为一个看起来崭新的人；一座城镇能在五年里将所有的曲折颠簸的路修成平坦宽阔的大道，按照规划发展成更加文明、更加现代化、令许多人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地方。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落下了。
一个新的人不应该缅怀过去的记忆，一座新的城市中再无法容纳旧时代的角落。
懵懂的童年和青涩的少年时代都被忘却了。旧街坊和村庄都被迁移了。报亭和邮局隐匿进了更加隐蔽的角落，避开行走带风的人们，甚至干脆消失不见。
那他也会偶尔想起她吗？还是干脆让而今的欢愉与苦涩掩盖住往日种种呢？在看到她的时候，谢筝潜意识里埋藏的沈禾鸢也会想要从记忆的灰烬里挣扎出去吗？
————
小时候的沈禾鸢和小时候的谢筝一起，与她们所在的Y城一同生长着。两家邻近，母辈关系已然融洽，家长们理所应当地认为，两个小孩就是两家关系顶顶好的最有力证明。
大概事实也确实如此。谢筝的父亲姓谢，经商，在Y城稍微偏远一点的角落有自己的厂房，他的事业似乎乘了时代的东风，和Y城的发展一样蒸蒸日上；谢筝的母亲，名叫谢晨，则遵循自己的梦想，在Y城的老街拐角开了一家书店，起名“融雪书局”。禾鸢的母亲禾晓女士经常带她去看书，如果碰上谢筝妈妈在店，禾鸢就会得到一杯甜甜的巧克力或香草牛奶。
禾鸢一度很崇拜谢筝妈妈，因为能够坚持自己的梦想简直就是世界上最酷的事情。况且书店里有那么多书，都是属于店主的。
然而初一某一次经过老街时，禾鸢却没有看见那四个字的熟悉招牌。在实体书店大片关停的浪潮里，谢筝妈妈的梦想好像也停滞了。
大概是两位妈妈受到自己名字的启发，晨和晓共有同一个义项，她们孩子的名字也共用了一个义项。
沈禾鸢的名字不特别，爸爸的姓氏加上妈妈的姓氏，加上一个妈妈们商量好的字，就成为她的代号。谢筝的名字不特别，只有两个字，但胜在笔画多些，才不至于考试时领先禾鸢一道口算题。
小时候的禾鸢一度好奇过，为什么谢筝不叫“谢谢筝”，这样就把爸爸妈妈的姓氏都加进去了。她记得当时谢筝的回答：
“我要是叫谢谢筝，那你每次喊我谢筝哥哥的时候都要谢我一次，我可不能无缘无故占你的便宜。”一边嘴上说着不占便宜，又会每次在被喊“谢筝哥哥”的时候露出满意的笑。
禾鸢记忆里的画面再一次以走马灯的形式浮现。那是一个余热未尽的秋天。禾晓僵着脸站在禾鸢边上，没有挥手，没有叮嘱，没有再见。
禾鸢看见谢筝妈妈想要从副驾驶探出头来说些什么，但又缩了回去，只留下初秋尚闷热的风往车里灌；她听见谢筝坐在低矮轿车的后排，降下车窗朝呆立在门口的她喊话。喊了什么？她一下子想不起全部，只记得一句“不要忘记我”，大概是小孩子眼里的一些海誓山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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