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聂怀宇约好晚上八点学校西门见,等把社团纳新材料收拾妥当运去学生活动中心,还有充足的时间吃饭洗澡换衣服,傍晚的风飒飒拂过,裹挟白天的余热,晴空万里,蓝天白云总是令人身心舒朗。
咖啡厅的名字叫“红”。
很特别的名字。姜星晨想起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虽然二者除了“红”之外毫无关系,但这并不影响姜星晨天马行空恣意联想。
换作平常她是很喜欢听聂怀宇讲话并且不时回应的,可不知今天为何总有什么一直莽撞地闯进她的注意力和他的话之间,是因为眼前这个装潢十分契合主题的“红”咖啡厅吗?咖啡厅共作两层,自成一栋,中规中矩的长方体形状,虽紧邻主路,整栋楼却与道路呈30度夹角,红框格子大门似附在一个颇有异域风情的电话亭上巧妙地转了个身,正向道路开合。外墙自然也是一片红色,向外的三面墙各嵌一面窗,大门左右对称约莫一人高的两扇长方形大窗,侧面一扇正方形小窗,如画框般装住一张核桃木小圆桌、相对的两把靠背椅,正上方一盏拼色玻璃灯罩下,暖黄的光柔柔撒在冒着热气的咖啡杯上,却不见咖啡杯的主人,仿佛电影的空镜,正待故事上演。而“电话亭”大门打开后还有一扇正式进入咖啡厅的玻璃推拉门,上挂一只小小的风铃,细细的玻璃条随着他们带入的风撞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
聂怀宇带她往挂着布帘的半**包厢走去,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若不是知道这所咖啡厅新近开业,还以为他是这里的熟客。他就是这样,少年的潇洒张扬中带着成年人世界的老练世故,就像她先前在一次新生聚会上看到他喝酒倒酒甚至躲酒的熟练模样,就能想象他在别处场合收放自如,游刃有余的样子,虽然他不过比自己大一岁。
虽是学生的样貌和身份,却有着超越年龄的老成与稳重,这种反差在姜星晨的眼中不失为一种魅力。她欣赏,甚至崇拜着他。
“还是拿铁?”聂怀宇问道。
姜星晨比出OK的手势,“说好我请客,你先别结账。”
聂怀宇轻笑一声便转身去了吧台。
屋内咖啡香气氤氲,轻柔的音乐恰到好处地填满人们轻声交谈的空隙,柔软的绒布沙发托着她的身体,靠墙的抱枕上绣着小猫,鼻尖停靠一只蝴蝶。这一切令人松弛得像躺在海边的吊床上,听着海浪奔涌再退却,昏昏欲睡时怀中抱着插着吸管的鲜椰。
“发什么呆呢?”聂怀宇笑问。
“这里让我想起有一天傍晚在海边打瞌睡的感觉。”
“嚯···”聂怀宇从吧台带来一小碟开心果,一边往桌上放小碟子,右手却伸过来轻轻摸了摸姜星晨的头。
她有些讶异。
虽说两人认识时间不算长却相处自然,常常“出双入对”,言语之间时时不乏亲昵,可这以外更亲密的动作从没有过。摸头,显然有些越线了。但是他做得那么自然,那么单纯无害甚至不经意,连表情都未有一丝异样,姜星晨便也迅速收回自己的疑惑,两人开始像平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闲天。
“这个地方怎么样?感觉还不错吧?”
他总是这样,提出问题,却又马上代她回答。不过姜星晨对这一点并不反感。
确实如此,不过进门数分钟,她却已如“归家”般自在。只是与热烈张扬的外墙相比,咖啡厅的内饰温馨自然,这里的主人似乎刻意将自己的光芒收敛,将空间让位于咖啡的香气和需要短暂休憩的灵魂。
“最近依然很忙哈?”姜星晨问起这个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又总迟回消息的男孩。这个地方“镇静放松”之效看来对每个人适用,他懒懒地靠在沙发靠背上,似乎正待疲惫从身体溜走。
“咳,就瞎忙。你呢?社团纳新结束了?昨天唱歌去啦?还没听过你唱歌呢。”又将问题抛回她身上。
“学姐犒劳我这个义工呢。顺便犒劳。她男朋友从B城过来,带了同系的同学和几个学弟学妹。”
“哈哈,合着你们去学长学姐约会气氛组啊。”
“······”
“欸,你猜我遇见谁了!”姜星晨瞬间兴高采烈的模样把聂怀宇逗乐了。
“我竟然遇到我发小了!六年没见了!六年诶!她初中就跟她爸妈搬去广州,后来我们就失联了。可是她竟然就这么又出现了!我都不知道她在B市上大学,还正好过来玩,正好碰见我,我还正好认出她来!太巧了!真是天助我也!不对,是上天的安排。”姜星晨不等聂怀宇开始猜,就迫不及待说起来,甚至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发小啊?那是够巧的。学长同系学弟吗?”聂怀宇似乎不着痕迹地问。
“学妹!我们同岁,从幼儿园就一起玩了!”姜星晨依然沉浸在老友见面带来的兴奋中。
“恭喜你啊,这下有得玩了,B市离这边又这么近,你们可以经常见面了。”
“对啊,我们已经约好下次见,虽然下次什么时候还并没有定下来。哈哈,老天爷让我们又见面了,这回她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这多少有些激动过头了。
聂怀宇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个激动起来反差得如同另外一个人的女孩,不动声色地让这个女孩的另一面尽情展现,他想知道,他很想知道更多关于她的,无论是什么。虽然因为知道自己很快要离开这所学校,这个国家,即使自己已经对这个女孩心生好感,也时常借忙碌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哪怕不能进一步,若能成为不断联的好友,于他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可她是颗自带引力的星,不知不觉中他靠她越来越近。
虽从未明确过对方心意,但他心知肚明姜星晨并不讨厌自己。
出发的日期还没确定,他本想等一切尘埃落定时向她和盘托出。
只是此刻,他看着女孩熠熠的目光,小巧精致的鼻头,开心地喋喋不休自己与多年未见发小的奇迹重遇,乌黑的长发软软搭在背后,还有不拘管束的一绺越过肩头,在印在T恤左胸上方的猫咪卡通图案上拂来拂去。
姜星晨还没告诉他,虽然多年未见,完全失联,可是她和她竟不约而同买了同款T恤,像被讲得已经有些滥俗的“心电感应”。
“您好,两位的咖啡。”服务生的到来打断了聂怀宇的思绪。
他喝美式加冰块,那时这样喝的人似乎还不多,他也只是因为喜欢冰饮。
桌上靠墙餐巾纸架旁放着一个旋转木马似的小盒子,话音方落的姜星晨显然也注意到了,猜想这是看星座运势。说着顺手拿起来,但是这个小盒子却和以往见过的不太一样,盒子上方印着四个字:你问,我答。
像是抽签?
姜星晨翻看盒子背面,有个一元硬币入口,果然如此。
“诶,你提个问题,或者许个愿,我请你算命。”姜星晨抬头,正好迎上聂怀宇的目光。他似乎没在看这个小盒子。
“哪有请人算命的。”聂怀宇撇嘴笑笑。
“现在不就有人请了吗?”说话间已经从钱包里掏出几枚一元硬币,“快。”
“那···问一下这个月我身上会发生什么好事?”
“OK.”姜星晨将一枚硬币塞入铁盒,盒子立马刺啦啦响起一阵歌声,两人不禁相视大笑。音乐毕,按印在盒身的指示向下一拨机关,盒底的小门忽然打开,掉出一只裹成圆柱形状的纸签。姜星晨小心将纸签打开念了起来:
一切是别人的,又不属于任何人,
直到你的美貌和贫瘠
为秋天带来丰盛的礼物。
---巴勃罗·聂鲁达(智利)《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早晨》
念罢姜星晨看向聂怀宇,泯然一笑,眼睛弯成好看的模样,伸手将末端已经又卷起的纸条递给他:“喏,你的好事。接着。”说着用空闲的左手托着腮,带着不无调侃的笑意看着聂怀宇。
“月牙泉。”聂怀宇终于想起来,姜星晨每每这样半是收敛半是轻佻地抿嘴轻笑时,总令他觉得似曾相识,可任凭他在记忆中如何苦苦搜索,终究没寻到缘由,直到刚才。
“山泉共处,沙水共生。”沙井、药泉、月牙泉。
聂怀宇停住准备拿纸条的动作,翻转掌心,轻轻握住姜星晨伸过来的手。
姜星晨因有些不备而诧异地想要缩回手,聂怀宇施了些力,大手再往前一寸,将姜星晨的手稳稳握住。
他看着她,“星晨,有两件事想告诉你。”
“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放开我说。”她恢复了一如往常淡然得有些疏离的神态,语气有些嗔怪,但已经收起笑容。
她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至少其中之一,可又不想自己的狡黠和从容被看穿。她知道很多人在此情此景面对她时想要说的话,它们大同小异,虽然频率从未共振,但姜星晨也未曾对向自己袒露的喜爱报以恶意,更从未玩弄过任何一份心意。只是她对眼前这个男孩,这个正握着她的手,一反常态有些欲言又止的男孩,实在多了份关心。
他的开朗自信、帅气阳光,他的豪爽、聪明和博学像叠BUFF一般集于一身,以至于她总半开玩笑地对着他自问自答“这世界上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吗?没有。”
这段时间她在心里默默给他贴上许多标签,而这许多标签都奇迹般地完美符合眼前这个他,这引起了姜星晨极大的好奇。都说,好奇就是喜欢的开始,可是自己对他是“喜欢”吗?姜星晨的心中也不甚明了。
但是她绝对不讨厌他,就像此刻他出其不意握住她的手,惊诧之余她却没有再继续尝试挣脱,因为这个程度的亲密她并不抗拒。
她并不反感他这样对她。
“第一件,我打算去新加坡上学了,会从这边退学,材料都准备好了,十月中旬开始申请,明年上半年就会过去,不过时间还没定。”
这是姜星晨从没想到过,且完全在她认知之外的。她不明白,这所学校不已经是国内顶尖大学之一了吗?
“事情是怎么一波三折发生到现在这样的,如果你感兴趣,我往后再跟你细说。不过我爸妈是最近才同意的,多亏表哥表嫂助力。”
聂怀宇认真地看着姜星晨,目光柔和但专注,捕捉姜星晨情绪的毫末。他看到了她的讶异和不解。她似乎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于是他停顿下来,但并没有放开姜星晨的手。
“可是这里不已经是很好的大学了吗?况且你爸妈都是这里的老师。”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那里更适合我。”
“好吧。”
聂怀宇看向桌上两人的手,再将目光移回姜星晨的脸上。“第二件事,她应该知道是什么了吧。”他心里想,却不作声,仿佛在等她先开口。
沉默忽然充斥这小小的空间,姜星晨再度想收回自己的手,但他显然没打算就此放开。
聂怀宇想确认一件事。
“那么,第二件事,你还想听吗?”
片刻沉默后,姜星晨重新将笑容挂在脸上,“嗯,说吧。”
“我好像喜欢你。不,我喜欢你。”他一边说一边追寻她眼底那抹清澈的光。月牙泉。这三个字又出现在他脑海,突兀又浪漫。
无言。姜星晨低了低头,抿着嘴唇,再次看着他。
“我知道现在跟你讲这些有点不合时宜,太过想当然。但是,我不希望你心里有负担,甚至在进来这里之前,我都没有打算要告诉你。但是,我突然很想让你知道。”
“这样好吗?如果,你对我有同样的感觉,就握住我的手,如果我纯属妄想,你就收回。我们就翻篇,当这第二件事我没提过,就像我原本打算的那样,我们还和往常一样。当然,如果你还愿意的话。”聂怀宇住声。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姜星晨的手,但并未挪动。
姜星晨收回了手。
有些犹豫,但她决定坦诚地告诉对方自己的感受。
“不是妄想。我并不讨厌你,甚至很享受和你的相处,在你身边让我觉得莫名安全和舒适,每次见到你我都很开心。”
姜星晨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是,我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喜欢。再加上······再加上你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聂怀宇的神情浮现一丝阴郁,但他并未开口讲话,只是默然而专注地看着姜星晨。
“再但是,其实话说回来我也不是很介意未来会怎样,更长远的未来也并不是我们仔细规划就能如愿的。比起未来,当下于我才有更多的意义。
也就是说,其他的先不提,既然你告诉我了,我想我也有一件事想要先确认。”
姜星晨两手支在桌上,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摩挲着右手食指,似乎在摆弄一只无形的戒指。虽是临时起意,但她却像在讲一番早已想好的说辞。
其实从刚才到现在,“第二件事”并未让姜星晨感到意外或无措,和聂怀宇相处这些天的一些不经意的细节仿佛一点一滴为这一刻的谜底揭晓埋下了足够多的伏笔,但是他要离开的消息还是让她感到十分诧异,问题是,仅仅是诧异而已,她有些疑惑,如果自己喜欢他,希望在这里的学习和生活都有他,这个消息应该会带给她更多失落和难过的,但是她没有。是因为他们相识还并不长吗?
可是跟他在一起时,自己明明是自在、惬意的。她不愿就这样将他推开。没什么比“遗憾“更让人抓心挠肺、辗转不已的了,不是吗?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不去考虑时间,或是你早晚要离开这里这件事,我们还像朋友一样,只是顺其自然,怎么样?”姜星晨也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大胆想法惊到。虽然有些唐突,但确是她心中所想,并且她有足够的自信相信他会接受这个提议。
聂怀宇方才脸上的凝重一扫而空,他含笑看着姜星晨,骨节分明的大手在桌上把玩着刚才的纸条。
“顺其自然?”他没直接回答,而是明知故问抛回给姜星晨一个问题。
姜星晨没有回答,而是将手肘放在桌面,不动声色看着聂怀宇。
聂怀宇微微欠身,探过桌面,距离姜星晨近些,更近些。她没有躲开。
方寸之间,鼻尖几乎相触,慵懒的音乐和咖啡的香气相互杂糅,化作无法捕捉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轻轻舞动,额头,鼻尖,睫毛,眼角的泪痣,上嘴唇,左边脸颊,右边,再回到额头,攀上眉骨,再从眉梢无声滑落,耳廓······聂怀宇抬起手帮姜星晨把那绺从一开始就不拘管束的头发轻轻拂过肩头。
“DEAL.”他柔声道。
姜星晨粲然一笑。
“真像。”他看着姜星晨的笑颜,自言自语道。
“什么?”
“没什么。我们回去吗?”
“好,我去结账。”
“已结。”
“你······”
“走吧。”在起身撩开布帘时,聂怀宇转身将那小纸条拾起。它已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卷成不太密实的圆柱状。
聂怀宇是一个习惯走在前头的人,这似乎是无意识的,即使与人同行也常兀自走在前头。有时候他已经穿过马路,突然回头,发现错过绿灯的姜星晨还在马路这边,这时他往往站在马路对面静静等,而下次同样的场景还会继续上演。
夜风习习,街上的车已比来时少了很多,因这条主街紧邻校园,少了霓虹浮华的喧扰,临近午夜已有几分寂寥。聂怀宇站住,一步、两步,等姜星晨向自己身边走来,他多想牵她的手。她的手指不算纤巧,但细腻柔软,他很早就注意到她的手,同刻板印象中美人必有一双纤纤玉手不同,有道是“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而她这分明是一双“能文能武”、温柔与力量并存的手,握在掌心尤其如此。今晚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
两个十九十八岁的少男少女之间开始了一个故事,一个界限模糊的故事。
“一切是别人的,又不属于任何人。”
从浴室出来,聂怀宇径直走回书桌前重新展开这张纸条。从听到姜星晨读这句诗时,他便恍惚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只是这句诗将他的感觉具象化了。似乎不是在回答他问有什么好事会发生的问题,而是在偷偷吐露一个秘密,一个直白又委婉的预言。
“睡了吗?”
“刚吹干头发,准备睡了。”
“我在看刚才的纸条。”
“哈哈,你个小贼。”
“你没看到桌上小立牌写着‘温馨提示:小纸条可以带走哦~~~~~~’吗?”聂怀宇故意加上长长一串“~”拉长“哦”字,搞怪的腔调让姜星晨不禁莞尔。
“看出什么眉目了吗大企业家?”因为聂怀宇就读商学院,姜星晨常常这样戏称他。
“你觉得呢?”聂怀宇看到回信轻笑出声。
“嗯哼。”
“嗯哼什么?”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嘛。”
“好吧。”
“准备睡了没?”
“嗯,我也吹吹头发。”
“那你快去,先道晚安。”
“好,晚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