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部景吾撤回手,肘部搭上书桌边缘。那支忽然令她避之不及的钢笔,却被他服服帖帖地以两指拨动,一转一转,围着他的中指绕圈。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吧,这次又因为什么样的毛病,你要这样躲着我?嗯?”
清原雪绘愣怔了半晌。
她长长地深吸两口气,一刻也没来得及为自己的异样感到难堪。强装镇定,面无表情。空白的脑袋眨眼间通上电,中央CPU高速转冒烟。
大脑重夺智商阵营,下指令:死嘴,快说。
于是,她沉着冷静,一脸煞有介事地说:“迹部君,你是想拿哪一份文件吗?”
“抱歉,我应该挡住你了吧?”
万幸,她的左手边是一个大文件柜。
右手边才是迹部景吾。
她的运气相当不错。这个位置安排十分得当,可以为她提供巧妙且合理的借口,把她从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拯救出来。
做戏要做全套。
为了显得真像是认为自己挡着对方拿资料,她避开他深浓的目光,转身面向文件柜,作势要打开柜门。每个动作尽显乐于助人的热情。
“如果迹部君不方便的话,”她说,“正好我离得近,我可以帮你……”
指尖离金属把手仅剩几寸距离。
垂落在裙摆的另一只手,突然像被什么东西钳制住了。腕部一股强势向后的拉扯。
远离迹部景吾的脚步被那股力道牵拽,后退回撤一步,像是被人提溜着禁锢到某人的控制区。腕骨处再被扯一次,转向文件柜的脸,又被强迫转回到背面。
迹部景吾正牢牢抓住她的手腕。
确切来讲,他没有真正触碰到她的手部皮肤分毫。迹部大少爷家教良好,恪守绅士本分,不会轻易接触异性肢体。但这并不代表他找不到其他手段,将她轻而易举地控制在手中。
两指勾夹住她长袖的袖扣。
那支钢笔顶端的圆柱头,深深抵进掌心。
整个手掌最薄弱、最敏感的部位,毫无防备地被钢质硬度碾磨。掌心包裹住圆滑的弧,一硬一软,相互摩擦,那温热中的冰冷,便一直冷到血液和骨肉的最深处。
“我不要文件。”
他微抬下颌,仰视她的眼睛收敛了笑意。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
他言简意赅:“用不着你帮忙,坐下。”
清原雪绘:“……”
清原雪绘俯视着他,有些迷茫地眨一眨眼。
“哦,好……好的。”
她鬼使神差地乖乖听话坐下。
迹部景吾松开她的衣袖。
粗硬的钢笔从她掌心内抽离。
雪绘坐立不安地交握双手。思来想去,还是认为理当向他明确解释:“迹部君,刚才我真不是想针对你。”
迹部景吾淡然应声:“知道了。”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到此为止。
他没有揪住她非刨根问底不可。她本来还准备了些其他说辞,以应对他的质询,打消他更深一层的疑虑。现在反倒派不上用场。
她诧异地问:“迹部君,你相信我吗?”
迹部景吾瞥了她一眼:“是你亲口对我说的话,我有什么好不相信的。”
“……”
不知道该说什么,雪绘哑然无言。
她其实很想追问,她亲口所说的话,他就一定要相信吗?两方哪里能直接划等号。不仅是异于常理的奇怪,推导逻辑更是错误得离谱,让她严谨的做题家思维总想试图去更正。
幸亏她按捺住了。
显然,不谈逻辑只谈人情,这番反驳听起来很有抬杠和挑衅的意味,纯属敬酒不吃。明明他都愿意顺着她的台阶下,难道她还非要不识好歹,上赶着贴脸开大找不痛快?
她不是这么不会瞧眼色的死板人。
迹部景吾看起来也懒得投入多余的心思和她纠缠这个问题。最初高高举起,最终轻轻放下。
“你头上戴的玫瑰插梳,”他开口,基于前车之鉴,这次没有伸手去指,而是对她偏头示意,“我看着特别眼熟,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我年会时给你的那支?”
清原雪绘点头:“是,除了这一支,我也没有别的插梳了。”
伸手摸索了一下脑后。玫瑰花瓣是银质,通体采用拉丝工艺。玫瑰花心则由一整块粉紫宝石雕刻,切割光滑,触手微凉有棱角。
她补充道:“我觉得颜色造型和我今天的发型很适配,所以就拿出来戴了。”
迹部景吾眉梢稍挑:“怎么样,这支独一无二的插梳你还喜欢么?”
“独一无二”刻意咬重音。藏不住的得意。
雪绘一寸一寸细致摸够了才放下手,坦然承认:“喜欢啊,当然喜欢了。否则今天开学这个大日子,我也不会特意挑出它来戴上。”
闪闪亮亮,晶莹通透的宝石,谁能不喜欢。
虽然她的玫瑰插梳不一定有多贵,但从古至今,作为美、地位和财产的象征,珠宝对于人的吸引力无疑是镌刻在潜意识中的,她也不免俗。
去年有段时间,她对珠宝的兴趣一度达到顶峰时,甚至还专门翻阅过各大时尚杂志,研究了各类首饰材质和做工。
金银贵气,翡翠水润,宝石璀璨,经能工巧匠塑造出巧夺天工的造型,即便无法得手,光印在大开幅海报让她隔着书页欣赏,过过眼瘾,也是令人心情舒畅的乐事。
不过稀世珍品大多为私人据有,一般不轻易示众。比如,她曾有幸受迹部夫人的邀请,观赏过迹部家一整间屋子的收藏珍品。那些又大又亮又绚丽的宝石,只能说她在家做饭敲冰糖,都不敢敲这么大一块。
迹部景吾望着她耳垂旁拂动的鬓发,思索了片刻,话锋一转,故意说:
“我还以为像你这种爱摆弄电路板的女生,不会对特别秀气的物件感兴趣。”
清原雪绘:“?”
大少爷哪来的奇奇怪怪的刻板印象?
“两者之间不具备一定的因果吧。况且‘电路板’和‘秀气的物件’怎么能算互斥关系呢?”她立刻修正他的错误认知,“我可是个博爱的人。只要是好看的东西,我都喜欢的。”
他顺水推舟,进一步试探:“比如?”
雪绘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地折下手指同他细数:“比如说什么翡翠,玛瑙,珍珠,祖母绿,玉石,等等等等,但凡精致些的金银珠宝,排名不分先后我都很喜欢。”
“嗯,这样,”迹部景吾若有所思地莞尔,轻描淡写道,“那你的喜好还挺广泛。”
他转过头去,不再看她,臂膀竖在桌上撑着前额。手指随意划拉桌面,左一下右一下,漫无目的地描摹着灰色的投影。
视线散落在桌上略显飘忽。乌浓的眼睫低垂,像歇落湖面的蛾翅,沾着水光轻轻颤动。
翘起的唇角倏尔上扬一秒。
很快被他自己手动拉平成直线。
雪绘觉得他眉眼间要笑不笑,欲笑还止的神情着实十分诡异。
清原雪绘:= . =
大少爷估计是搁这暗爽上了。
不知道他到底在暗爽些什么。
她回想起来,大概在她说出“喜欢”这个词汇的时候,他就已经显露出了“高兴”的苗头。
但迹部财团的年会礼物,向来由行政部负责制定方案与采购。就算她说喜欢这支玫瑰插梳,肯定了行政部办事得力,他为本家财团的实力和人文关怀感到自豪,无可厚非,却也没必要作出这种眉飞色舞的派头。
该怎么形容呢。
他今天未免有些奇形怪状。
搞不明白究竟想闹哪一出。
不过好处倒也明显,她从中终于解开了萦绕许久的谜题,即:迹部景吾不曾因年会象棋一事对她有所不满。
否则提起令自己窝火的“年会”场景,他怎么可能乐得这么起劲。
“迹部君,”心中石头落地,雪绘决定撇开其他无关痛痒的小事,问,“今天早上在礼堂的时候,就是在开学典礼之前,你是不是有几句话要对我交待?”
空茫的目光“唰”一下立刻扑向她。撑着前额的手掌下移,托起下颌。
修长的指骨自然而然挡住唇畔。
迹部景吾不经意间清了清嗓子,语气平静:“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只是想欢迎你来冰帝交换学习而已。”
清原雪绘:“……就这样吗?”
“不然呢?”迹部景吾揶揄她说,“要不要我给你办个热烈盛大的欢迎会?”
大少爷您如果不嫌麻烦,也不是不可以嗷。
雪绘暗戳戳举双手投赞成票。
反正她白吃白喝,她没意见。
“我原本以为,你有许多冰帝校内绝对不能违反的底线要给我说明呢,”她沉吟了半晌,戏言,“类似于三项纪律、五大注意、十条须知,逾矩出事概不负责?”
迹部景吾短促地轻笑一声:“搞这些条条框框干什么,我又不练兵。”挡住唇畔的手放下,朝她的肩头扬一扬下巴,“肩膀,现在还疼么?”
问题跳跃得太陡,有些没头没脑。雪绘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她低伏脖颈,谨慎按揉了几下旧伤处。痛感已不太强烈。抬手尝试活动关节,缓慢地转肩感受。
“还成吧,也不是很严重,”她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凤同学多少还是收着点力的。”
“好,”迹部景吾松动微蹙的眉心,“只要你没有大碍就好。”
手往校服内口袋一伸,他早有预备似地掏出一个扁平小圆盒,递给她。
“这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一天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涂了药尽量少使劲,晚上睡觉侧躺,别压着患处,保证血液流通。”他一条条仔细说明,“有些封闭伤看着没大碍,但万一骨节有损又不好好养护,会落下后遗症。”
竟然是专门给她的么。
雪绘好奇地从他手中接过,慢慢旋开盒盖。
淡红色透明膏脂,油汪汪的一块,像凝结的果冻,平整铺在圆盒中。看得出是全新未拆封使用的品相。外壳用金粉描绘了精致的玫瑰花纹。
凑近一闻,没有直冲脑仁的刺激性药味。鼻腔布满甜淡清凉的花香味,像一枚鲜花饼经牙齿咀嚼后的回甘。
迹部景吾顿了一下,接口说:“药膏是凤拜托我带给你的。他说今早不小心撞到你,他感到非常抱歉。”
雪绘大度地颔首表示没关系。横竖不是多重的伤,这事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办公室虚掩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填完了吧,清原同学?”
鞋跟踩着地板,走进来的鹰司礼子问。
连自己都不明白出于何种心理,她不愿让外人看见这个金属盒。将其攥牢在掌中,倒扣着手,向前一推表格:“是的,鹰司老师,每一项我都填完了。”
鹰司礼子:“行,目前没什么别的问题了。我先把申请表收起来,这周我会找个时间亲自递交到大学部去。”
捡起那张表格,她背过身打开文件柜。
雪绘探头探脑地瞟向鹰司礼子拆文件袋的手。确认主任暂时转移了注意力,她迅速凑近迹部景吾,压低音量,小小声道:
“可以的话,请麻烦代我向凤君致谢。”
“当然,也要谢谢你啦,迹部君。”
她微一歪头,侧着脸依偎在臂弯里。眼底下凝结出一个浅淡的笑涡。
那双冒出手肘,与他两两相望的墨蓝色眼睛,像蚌壳张开时烘托出的珍珠,纯粹明亮,圆成莹润漂亮的形状。上面汪一层清水,下面闪动柔和烂漫的色泽。
迹部景吾专注地用目光描摹她的脸。
对面人不首先挪开视线,他的目光便始终定格在一个位置,像狙击时枪柄上的瞄准镜,枪响之前,总是恒久地对着唯一的准心。
根本不是出自本意。
完全违背个人作风。
但罩着她瞳仁的金光实在太过炽烈。
他抿了抿唇,陡然又支棱起手,张开五指,搭上鼻梁大幅盖住下半张脸。
一切表情都无法伺机泄密。
仅露出的上半张脸泰然自若,两眼空空,毫无波澜,似乎对她晕着笑的明朗面容不以为意。
绷紧的肩线却在轻微耸动。
“咳……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
手心下音色沉闷,压抑着不易察觉的愉悦:“对本大爷来说,简直小事一桩。”
·
离开教务处办公室,雪绘随迹部景吾去往A班的教室。弯弯拐拐绕圈,亦步亦趋跟紧。
一路上,迹部景吾都没有和她说话,视野聚焦于前方,似乎在沉思很重要的事。
他冷淡地收敛起表情时,有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无端会让人觉得畏忌。
她不好打搅他,只能闭嘴在旁边充当哑巴,顺便默默记住几个路标,熟悉冰帝的校园环境。
要不说迹部景吾真是十里八乡的名人。
他所到的每一处,但凡有一个还能喘气的学生,他都会受到相当尊敬的问候。连带她也沾了些光,收到不少友善的注目礼。
不过因她这身秀知院连衣裙混迹于其他人的驼色冰帝西装中,大为迥异,新鲜感十足,好几个男生看见她时,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会偷偷延迟得更长一些。
八成是嫌弃他们这么盯着她看有损冰帝形象,迹部景吾皱了皱眉,靠近她几步。
裤角摩挲着她脚踝的裙摆。
他微一偏头,从眼角斜扫过视线,居高临下地抡了他们两眼。
这个不带任何温度,冷冰冰的眼神,像酷寒中刺穿手掌的尖锐冰棱,通常会被其他学生解读为含有警告的意味。
几名男生立刻缩了缩脖子,不好意思地对她挤出歉疚的笑,提脚小跑着溜走了。
紧赶慢赶,到达A班。
转学第一步:做自我介绍。
转学生融入新班级的一套丝滑小连招,她是熟练工了,不会感到太紧张。落落大方介绍完自己,平和接受新同学们友善的掌声。
A班班导师是位和蔼的中年女士,姓早田。
在她做完自我介绍后,早田老师温柔地向她表达出集体的接纳:“欢迎清原同学交换到我们A班学习。希望大家能和清原同学好好相处,共同努力进步。”
“清原同学,等一会要分发新学期的教材,你暂且先选个座位坐下吧。”
转学第二步:挑选座位。
清原雪绘:“……”
有那么一丝不好的预感在电闪雷鸣。
讲台下,交头接耳的谈话声中,黑压压坐满了一堆颜色各异的脑袋。无人的位置都摆放了文具,表示此位置已有主,哪里还有留给她的空位。
……噢,看劈岔了,空位还是有的。
雪绘一眼抓到中央倒数几排的座位。
两个空位凸显在眼前。一个空位已经放上了一部手机。那部手机她认得,是迹部景吾经常使用的款式。
至于他旁边那个空空如也的位置嘛。
虽然早有预想,并且也已经和父亲探讨过。
但存在于脑海的担忧落地化形,亲眼所见那张可能属于她的空位,真真切切摆在迹部景吾座位旁边时,这种亲身体会的冲击力,还是远大于虚无空幻的想象。
清原雪绘神色平和地盯着那个空位。
——平和什么平和,此乃谎言!
实际内心已经在狂风骤雨,翻云打浪,“冷静”的小船彻底沉海。她恨不得退出教室,换右脚重新踏进A班的大门,看看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她的幻觉。
眼睛一闭,一睁。
眼睛再一闭,再一挣。
视野中景象一动不动,未曾发生丝毫变化。
手机还是那款手机,桌椅还是那张桌椅。手机和桌椅哥俩好似地挨在一起。
清原雪绘:“……”
——哈哈,太好啦。
真的成迹部景吾的同桌了欸!
她没救咯。
妹:随便夸一夸[垂耳兔头]。
迹部:爽死了,但偷着乐不敢太嚣张[墨镜]。
————
申了下周的榜单。以后就是v前固定21点随榜隔日更,v后21点日更 加更。下周五见。
这隔的时间是有点长,所以:
(扑通跪下)(给宝子们土下座)(砰砰砰磕三个响头)(起身,沿墙根溜走5555)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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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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