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独留于柴房中后,殷殊连窝在那堆茅草上,缓缓运转着体内逐渐恢复的灵力。这点时间,恢复的灵力大概也就够他忍着身上的伤跑一段路。那两个人,尤其是被唤作姨娘的那个人,他直觉自己对上她是绝无胜算的。
他能感觉到用在自己身上的这些药都是好药,而且在自己伤了那个人后,他居然还愿意把自己带回来疗伤,还给自己做了吃的,并同自己说了那么多话。若说殷殊连没有动了说出实情的心思,那是不可能的。
“我要赌一次吗,试着相信那两人在知道我的事情后不会将我的行踪告知于那个人。”
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他不禁自嘲了起来。
“想什么呢,我哪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
饱饭一顿后,人本就容易犯困。思绪纷乱,断断续续了一段时间后,他打算闭眼小憩一会儿,怎料这一闭眼,再睁开时,天色竟都暗了。
又到了用膳的时辰。
这回桌上放了三两盘冒着热气的菜,那两人已经准备动筷了。
按理说他待的位置距离灶台并不算很远,自己又已经休息过好些时候了,睡的应该没有先前那么沉,做出这些饭菜动静肯定不会小,怎的自己竟然没有一点察觉。
正疑惑着这件小事时,他听到那两人说起了话。
“姨娘,这盘肉的盐好像加多了。”
“是吗?我尝尝。”
“……”
“呸!”
“这汤好像没加盐,把肉放里头涮一涮,应该能中和一下。这青菜尝着不咸不淡的,刚刚好。”
看着面前的这三道菜,施净秋露出了一脸百思不解的神情。无言了片刻后,她说:“那你多吃些青菜。”
直到旁观着两人将这顿听起来并不那么合人心意的饭吃完后,殷殊连也仍旧未发一言。
施净秋用完饭就走了,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过他。祁宁则是手脚干练地理好了餐具,在一阵瓷器碰撞与其他杂七杂八的声响过后,殷殊连眼睁睁地看着他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去,同样对自己视若无睹。
尽管他此时并不觉得饿,也很清楚自己只是那两人出于一时好意带回来的无关紧要的外人,可当他看着祁宁没有丝毫要再来与他搭话的意思,以及与白日里全然不同的漠视的态度,他的心里莫名地冒出了点近乎失落的情绪。这样的感受不算深,有点像被路边的野草扎了一下。
天已经完全黑了,他这儿的灯被留下了一盏,只是用的普通的蜡烛,不大明亮,仅能照亮周围的一小圈。今日的天气不错,外头的院子里月光清亮,似乎还额外点了灯。光线隔着窗纸透进来,倒是更胜那微弱的烛火光。
呆坐了不知多久,他忽然很想出去看看。自打进了这间柴房,他还未踏出去过半步。施净秋对自己的判断很有自信,料定了就算不去刻意看管殷殊连,他也是逃不走的。
逃不了但也没被严加看管,出去随便看看总是可以的。
推开房门后,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人正在舞剑的场景。看身形,可以确定是祁宁。
在那间破庙时,两个人都一心要自保,打起来时只顾得上能赢过对手,着实没什么心情和余力去观察人出手时的身形姿态。没了胜负当前,祁宁便纯粹只是在过一遍剑招,一招一式都是按着他所修习的剑法来,标标准准。
许是练了有一段时间了,祁宁褪去了外衫,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再常见不过的白衣,看起来与他平日里穿的那件灰色布衣是一个料子,舞起剑时并没有那样飘逸的效果。但他应是很熟悉这些剑式了,整段展示下来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一丝凝滞,让人觉得正像这春日一样,灵动而朝气蓬勃。
招式练毕,祁宁站在院子中央,握着长剑直指殷殊连之所在,挑了一下剑尖,问:“怎么,在屋里憋坏了,想出来透透气了?”
“你这剑法叫什么?”
他没有回答祁宁的问题,而是问了自己想问的。
祁宁拧了下眉头,收起了剑,心想是不是因为之前对他多有容忍,让这人以为自己是个好脾气的,竟令他敢无视自己的问题,倒来反问起自己了。
见状反应过来了的殷殊连,忙补了一句:“我就是,坐累了,想站起来走走。”
“那你怎么不干脆躺着呢,走路岂不是更累。”
一听这回答就不靠谱,祁宁没好气地回了话,再一想又觉得实在没必要因为这点事和他置气,很快缓和了脸色,回答了他的问题。
“这套剑法叫怀空剑,是我家的家传剑法。”
“你,舞的挺好看的,能再来一遍吗?”
听了这话,祁宁一下子瞪大了眼,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嚎出了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虽然我接受你的赞赏,但我又不是街头杂耍的猴,哪能你说想看就给你演一遍。我累了!再来一遍,我今晚的饭就算是白吃了。”
一个不注意,自己又说了不合适的话,眼看着祁宁气势汹汹地去拿起外衣,准备要进某间屋子,殷殊连想也没想就叫住了他:“等等!”
这一叫,成功让祁宁停住了脚步。他不情不愿地将脑袋向侧后方一仰:“又有什么事,快说!我要去睡了。”
因一时脑热才把人叫住了,殷殊连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才能让他消气,只能干站着看向他,却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这下祁宁是真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叹着气转过身来,望向他说:“你额头上的伤是我打的,你的右手也是我拧脱臼的,但你也把我割伤了。后来我帮你把右手扳回去了,也帮着姨娘给你上药了,还给你做了吃的,我们应该两清了吧。你要是记恨我们不肯轻易放你走,也不用使这样无聊的手段吧?你还比我大上两岁,连我都不会这么干,你不觉得你做的事情太不符合你的年纪了吗?十六岁啊,不小了。”
被劈头盖脸说了这么一通,殷殊连更是不知如何作答。僵立在原地的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长袖掩盖下的手指却不停地在做出一些没什么意义的小动作。在祁宁看来,他这样子不像是不知所措了,更像是在无言地表达不满。
“我这还不如见鬼了。”
在心里偷偷嘀咕了一句后,祁宁立刻调理好了心态,自诩为人宽宏大量,不跟这人一般见识,只当此前的一切如过眼云烟,还是管自己去歇息要紧。
在他再一次转身准备离开时,殷殊连终于肯说话了。
“我的事情,我和你们说,就现在。”
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后,祁宁回:“好,那你在这等着,我去把姨娘叫来。”
施净秋来了后,也不多废话,直接示意殷殊连只管说他的便是。
“我是,从某些人手中逃出来的。大约七岁时,我就被那些人抓去了。只有我一个人,逃出后一路上不敢有片刻耽搁,但也不知能去往何处,只想跑得越远越好。我身上没有钱财,只有一点不值钱的东西能在路上换些吃的,后来连这点东西都没有了,只能凭运气找些能入口的勉强果腹,更多时候是靠着身上的灵力强撑着。再后来,就是遇上你们了。”
听他说了这些,祁宁悄悄瞄了一眼施净秋,没能从她脸上看出半分动容,自己也就只在心里同情了一下他,但不多,只有一点点。
“你身上的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好些会儿没听到施净秋说话,祁宁便自行问了起来。
“我走过不少荒郊野路,偶尔会遇上一些山匪歹徒,运气差些被他们发现了,就难免要与这些人交手,然后就有了这些伤。”
他说起这些事情不过寥寥数语,但祁宁想到当时自己亲眼看见的那些伤痕,他大概能想象到殷殊连从匪徒手下自保时的不易,不免又添了一分同情心。
“你还没说你被人抓走的原因,我要听这个。”
纵使有意只强调了自己的艰辛,也没能轻易过了施净秋这关,殷殊连有些无奈,但也只能按她的想法继续说下去。
“前辈既知我是黎族人,那一定清楚我身上最特别的东西,或者说最值得人觊觎的东西是什么。那些人将我抓去,就是为了设法从我身上拿走那样东西。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尚未不得法,才有了我苟活至今的机会。”
此话一出,施净秋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她分明感觉到了此事背后深藏的巨大危机,不得不严肃以待。
“什么人竟有这样大的野心,胆敢试图从黎族人身上夺去天灵。”
面对这个问题,殷殊连再次迟疑了。
“不敢说?不能说?”
施净秋轻哼了一声:“就算我说不出具体的人,但多少也能猜出最有可能会是哪些人。事到如今,你觉得你还有藏着掖着的必要吗?”
殷殊连确实也没想着能一直将这事瞒住,只顿了片刻就说出了实话:“逃出前,我只偶有一次听人喊过他‘宗掌门’,直到我得了自由之身,依我的猜测和一点打听来的消息,这位宗掌门应是天下皆知的,元清门的那一位。”
随后,他还把自己印象中那个人的模样描述了一遍,好让施净秋也确认一遍。此刻,哪怕施净秋对宗洵远扬在外的美名有所耳闻,她对这个结果也并不感到有多难以接受,只是觉得有些可笑,冷冷地说了句:“又是那些人,那些事,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
这话说出来,殷殊连没能明白,施净秋也全然不在意他是否能听懂,只管自己继续问:“既是那位,你又怎会有本事从他手里活着逃出来?”
“我与四位年纪相近的同伴被他养在一处鲜有人知之地,他对我们这些年少无力的黎族人并未多加戒备,那个地方甚至没有修为高深的修士看守。他只命其手下一位极擅蛊术的人,钻研出了一种蛊虫,种在了我们体内,此蛊名作‘扼蛊’。”
而后,他将扼蛊的作用以及自己是如何解决了此蛊再借机出逃的全部经过,悉数说出。
“你可有证据证明这扼蛊确实存在,还有你能确定你真的摆脱了它?”
不怪施净秋会揪着这扼蛊之事不放,只因她确实不曾听过此蛊之名。何况若这蛊虫未死,极有可能暴露殷殊连的行踪,继而害了自己和祁宁。
“我已设法将此蛊扼杀于体内,也仔细确认过了它对我已无影响。前辈若不放心,大可用灵力在我身上查探一番。而蛊虫已死,我便无法让你亲眼看到。不过既然前辈能从人体内灵力运转方式的细微不同处辨认出黎族人的身份,或许可以试着从我身上发现我为了应对扼蛊而导致的灵力运转的特殊之处。”
出于谨慎考虑,施净秋听取了他的建议,当场就按他所言查看起了他体内的灵力,果然没找到有什么外物寄生在他体内。同时,她也确实发现了殷殊连在调动灵力时与一般人有所不同,且确信这一不同并不单单是因为他体内天灵的存在。
做完这些,施净秋总算放心了些。接着,她又问起了别的事。
“此事关乎黎族全族,你为何不去寻求黎族的庇护?”
“……莫非?”
提到这事,殷殊连苦笑了下,回了话:“前辈应当猜到了,此事并非宗洵一人所谋,黎族中有人与他同谋。我在黎族已几无亲族可投奔,而宗洵的那位同谋,据我所知,已是如今族中的司御长,地位非比寻常。我出逃的消息定然很快也会为他所知,我孤身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至于穆也会和宗洵同谋的原因,不消他多言,施净秋自己就能想明白。穆也情况特殊一事自他在族中地位渐长后已鲜有人敢提起,但多少还是有些人会知道。巧的是,施净秋当初救治过的几个黎族人之中,恰有一人与她闲话时提起过此事。
殷殊连这可真是穷途末路了。就算隐忍谋划多年得以从宗洵手中逃离,他也很难再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希望了。
宗洵与穆也二人,连同其背后的势力,有如横亘在他面前的无边大江,江流翻涌不息,令人望而生畏。在此境遇下,莫说是他一个仅十多岁的年少之人,便是整个修真界的诸多门派,只一个行差踏错,也都有可能葬送自己的一切。
自小长在施净秋身边的祁宁,当然也听说过这件事中那些如雷贯耳的人名,为此久久不曾出声,只有眼珠在不停来回打转,静静地观察着两人。
“我虽无去处,但前辈若肯就此放我走,不将我的行踪说与他人,我便已是感激不尽。”
殷殊连并未露出哀求之色,只是平静地看着施净秋,语气平淡地说出这些话。
施净秋回视了他一眼,这一眼并不长久,然后她就在两人的目光中起身无言离去。
徒留于此的祁宁,望着自己姨娘离开的方向,呆愣愣的。少顷,他一回头就看见殷殊连正用他那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斜斜盯着自己。
“你盯着我看干什么?”
一听了这话,殷殊连就将自己的目光平移开来,不再看他。又坐了小一会儿后,祁宁也起身向门外走去。看方向,他应是找施净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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